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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姨妈》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2017年10月热文榜(附平台选题)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四月把阳光铺满蓉城大地,小草大树都生机勃勃,人的心情也一扫阴霾,明媚如当下季节。

他噼啪地敲出几个字:“走亲访友。”

我笑说:“那就陪我去看姨妈吧!”

他点点头,关掉电脑,拿起包,站在门边等我。

我走到镜前,涂上唇彩,戴上耳环、项链,又在黑色的短旗袍上,罩了件紫色披风……

他笑问:“看姨妈用得着这么正式吗?”

我说:“你不知道,我姨妈可是个精致典雅的女性。如果你太随便,是会挨批的。”

刚融入车流,我便有些后悔。想从喧哗灿烂中抽离三观,似乎已不大可能。唉!曾几何时,我竟这般不爱热闹、不堪俗扰了?

滚滚车轮,终于在数不清的堵塞后,开到翠湖小区。这是个十多年前开发的高档楼盘:绿化带宽敞,湖泊、泳池波光粼粼,乔木、灌木、草坪错落有致。只是这破损的石板缝里,冒出些野花,算是暂住者。

我俩边走、边看、边说:“看来当年在此购房者,有实力、有眼光、有品位!那时开发商因卖房难,也很用心布局,不敢像后来的同行这般马虎,偷工减料。”

我俩驻足湖岸,看情侣划船,幼童小棍儿戏水,老人在石桌边看报、玩手机……安宁如画,动静如诗,我们也宛如其中。

不想,这时噼噼啪啪跑来两个中学模样的男孩女孩,朝老人喊道:“爷爷、外婆,7单元16号又吵起来了!又摔东西,又推桌椅,声音好大,好烦!跺的天花板都不停闪动……”

学生的一席话,使眼前定格的画面忽的裂开大口,我也一下子清醒:那7单元16号不正住着我的姨妈么?我不是赶着来看望老人家的吗?

我邀他同去,他有些犹豫。我只好同意他独自留在湖畔小憩,接着掏出小镜子,拢了拢头发,拉拉衣角,向他站着的地方挥挥手,快步穿过藤蔓掩映的几处微缩景观,一口气奔上七楼。

我掏出纸巾,擦掉鬓角的汗,深呼吸,确定了情绪已经归位,才伸手按响门铃。

然而映入耳鼓的铃声喑哑,好似秋蝉蛰伏前的哀鸣。就这一两分钟的等待,我脑洞、心洞大开,仿佛自己又和姨妈走过多处、多地,那些时空里的人、事也全被串联了起来,同时还因滞留门外,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勾勒出许多可怕……在过于紧张、焦灼、恐惧以及似有似无的悬念里,脚下一颤,门开了。

表姐肌肉紧绷,不自然道:“你来了?”

我未及答话,又见表姐夫眼风如刀,嘴角抽动,喉头发出:“哈哈,好久不见,进来坐,进来坐!”

我虽半年没来,但平日也常接听姨妈的电话,听她倾诉,给她安慰。一朝目睹尚且来不及收拾的杂乱与在旁哭泣的姨妈,熟悉与陌生,皆惘然。心中暗想:喔,原来亲情也这么容易翻船!我木然呆立,耳边响着呜呜。

我挨姨妈坐下,抱着她,拍拍她。给她擦泪,喂她喝水,扶她躺下。

两种声音:一个说:“我老了,不中用了,都嫌我了!他们提前把什么都拿去了,我就、我就什么都不对了!”声音苍老而遥远。

一个声音说:“一天到晚唠叨往事,总说她如何了不起!她对家族的贡献,她创造了多少财产。她帮过哪些子女,子女有多不孝!哪个子女又不听她的,致使把企业搞垮。另外还常说,她有钱、有资产,不靠我们!要是真没有我,她行吗?不说别的,就这天天抱着电视,看京戏、川戏、越剧,看老掉牙的故事,谁陪着她受得了?我可是喜欢韩剧的哦……”

此刻,我感觉客厅里飞满嗡嗡的蜜蜂,爬满了蜘蛛,又蜇,又缠,又咬!默然接过表姐夫递来的茶杯,我忽站忽坐,不知是心慌还是茫然……

我洗过手,把枇杷、樱桃送进姨妈的口里,剥完果皮,用手托着她的下颚,叫她慢慢吐核。

她说:“酸死了,不好吃!”

表姐说:“瞧瞧,她就这德性!不知好歹,不体谅别人的辛苦!”我赶忙摇手制止,笑一笑,看着姨妈道:“上午刚采摘的,新鲜极了,没用激素,没用农药,樱桃、枇杷酸是酸些,可含铁、含锌、含维C。”

听完我的话,她又吃了几个,就摇头摆手,不愿意再吃了。表姐抹茶几,我到墙角垃圾桶扔果皮果核。不小心一抬头,碰到了一枚按钮,刺啦刺啦,一幅油画般的剧照,便冉冉动起来。画中人从仙境般的九寨沟水边走来,那珍珠般的湖泊就自然成为背景。

定睛细看,那游历在影像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姨妈。她身着紫色碎花连衣裙,戴着钻石耳环,挂一条珀金项链。端庄、优雅、贵气,浑身透着风韵、性感和自信的魅力。怎么跟躺在沙发里的今日姨妈判若两人了?记忆和现实,全分裂了!

姨妈头枕着扶手,鬓发未白,两眼却泛起霜花。

我指着变动照片问:“你认识那人吗?”

姨妈立即两眼放光,说:“怎么不认识,那是我二十多年前拍的!”

我问:“你那时多大?”

她说:“大概是五十多吧?拍照是为了庆祝你两表哥脱离危难,一个免于牢狱之灾;一个挽回了信誉,使公司得以持续发展,家族成员都能保住面子……”

表姐在旁边做鬼脸,摇唇鼓舌,满眼不屑地鄙视道:“你有完没完?就那么些老话、废话、破事,要说多少遍?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奋力起身,隔着茶几,用手堵住她的嘴,强行推她坐下,才使抱怨责难休止。

时光将过去凝固,往昔如漩涡。挣扎在期间的我,浮浮沉沉,努力想攀上救生圈。不知如何使旧日的无奈与缺憾,不至成为滟滪堆,搁浅亲情,进而化作塘中美丽的涟漪。能否理性的意识到,所有的灵魂,无论在哪个点上,都值得尊重,尤其该感恩养育。姨妈昏昏欲睡,我擦去她嘴角的残液,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想,空物中,许多曾经涌上心头……

高一暑假,我奉母命,前来安慰姨妈姨父。

不管他俩怎样焦灼,警察还是要按程序办事。女警官说:“国家的钱,到期不还不行,我们按法律办事,一定要把人带走。”

就在这一刻,姨妈先挺直了腰杆,后又欠身对两位警官说:“同志,请给我半天时间,我再努力一次,设法筹款,我请求你们别用警车带走我儿子!”她声音哽咽,却没有落泪。

在她母性的感染下,警官答应:“我们不给他戴手铐,先叫他暂居看守所,你若在今天内交上欠贷,我们便立刻放人。”

我从书包里拿出父母积攒的五千元钱,问姨妈放哪儿?姨妈没有回答,只用手指了指桌子。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不停地将电话听筒举起又放下,另一只手飞快的翻动黄页,查找圈了的熟人号码。有些号码拨到一半,她就将其挂断了,我傻傻地瞪着她,想象着她翻江倒海的内心,说不出合适的劝慰。

屋里的光线明暗不定,不知过得太久还是太短,模糊中忽听一声“啪”——大腿一拍,姨妈抄起话筒,果断地拨通了一个号码,大声地问:“你是唐小娃吗?我是陈姨。”

那边声音很响亮,“哈哈哈,我是,我是。”

姨妈语速急促说:“运输艰难,订单取消,资金不能按时回笼,以致周转不灵,暂时还不上贷款,今天要抓人。”

“你问缺口吗?四十、四十五万左右。”

记不得他俩全部对话,只记起姨妈对姨父说:“老刘,有救了!唐小娃叫我过两小时到他商店去拿款。”

四点半,我们便将两个编织袋的钱,送往公安局经检科(那时最大面额是十元)。

高二寒假,春节前三天,我和父母不放心,坚决要跟姨妈同到现场,看个究竟。

映入我眼帘的工棚里,站满手持钢钎、锯斧、砖刀的工人。他们含着烟,吐着痰,骂着脏话,咚咚咚地敲打地面。

姨妈上前散了一圈我父亲备好的香烟,问明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他们中一部分是修桥的,一部分是建房的,都因讨薪无果,扣下她的长子。姨妈和我父母越劝大家越愤怒,室内剑拔弩张,有瞬间情绪被点着,焚毁世界的危险。

我看到有人拿出砍刀,摔在地上,大吼:“寒来暑往辛苦,过年不发欠薪,我们拿什么养家?你们老板跟谁签合同我们不管,我们的妻儿老小要吃饭!总之不拿钱,我们就打残他……”那汉子边说边抹泪。

听到这里,我很害怕,紧抓住父亲的手,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即将爆炸的千钧一发,姨妈上前向众人深施一礼,严肃道:“工友们,请允许我以母亲的名义向你们担保,我将两天内凑齐三十六万元薪水,保证你们年三十安心回家。我知道你们的亲人,都在老家盼望。”

一个工人问:“你老是谁?有啥能耐让我们相信你可以筹到足够的钱?”

姨妈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们老板的母亲,我用信用去借,用所有财产去典当变现,用我的老命向你们承诺……”

 我正想着,表姐夫给我的杯中续了水,在同他对视的一瞬,又打捞起另一段花絮。

那一天,我们吃过晚饭许久,已是灯月交辉,母亲才汗津津地赶回来。我在房里写作业,听母亲边吃饭边对父亲讲:“我姐姐真的不同凡响!不世俗,做事有魄力,有远见。眼看侄女和侄女婿即将法院离婚,硬是被她劝和了。不仅如此,姐姐还摒弃前嫌,拿出不小的款子,帮二人摆平了承包商城的亏空。同时又用老方法请客送礼,替侄女夫妇的儿子找了份体面的工作;还了表姐夫母亲住院的欠费……”

回忆中,我还记起老一代人,时常提及姨妈的贤淑:旧军官太太的姨妈,文革期间常常陪斗在姨父身边。不仅被剪掉头发,含泪扫大街,回家后,还要告诫初一初二的表哥表姐:“这期间不要顶撞你爸爸,他心理压力太大,若家里没有温暖,他是会寻短见的……”

当然,我也常听表兄弟表姐妹们没少抱怨姨妈,说她管闲事,去资助一个残疾孩子学画画……

太阳西斜,窗外春红恍惚,我拉住姨妈的手,摇着,轻声说:“我要走了。”

她本能地睁大浑浊的眼睛,口齿含混地问:“完婉,你几时再来?”

我怯怯地回道:“只要你想我,我马上就来。你需要点什么不?”

她羞涩地笑着,说:“我想要一件红缎子的大花旗袍,但一定要加加大喔!”

我点头道:“好的,我下次一定买给你。”

立在客厅门外的表姐,大着嗓门喊:“别!别买!她好多衣服,根本还没有拆封!”

我很想反问,为啥不拿给你妈穿呢?人家不是每月按劳付酬的吗?

不知怎的,我在很想哭的同时,记得姨妈曾回答过我的一个问题:“当诸多黑色的意外突降,你不会哭吗?”

她说:“经历的事太多,心和意志都硬了,哪里哭得过来?”

我告辞了表姐夫妇,脚步沉重地走到湖畔。朋友笑容灿烂的迎上来,在读到我心情的一刻,笑容就僵住了。

他抬头望望天色,碰碰我的肩,小声说:“别想太多,把烦恼抖在这块草地上,我们走吧!”

我不甘心地说:“我还想和他们谈谈。”

他说:“有必要吗?有用吗?”

我说:“不试一下,我是不会收兵的!”

他说:“好,那就不要生气,我到车上等你。”

说罢,踩着黄昏,甩着手,吹着口哨,潇洒地留给我一个背影。

打完电话几分钟,表姐就来了。我俩走不多远,便在石凳上坐下。我陪着笑,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问:“近来姨妈身体如何?”

她拉长了脸,不悦地哼了一声:“够活!虽然依旧三高,心脏问题控制还好,饮食睡眠不赖。”说罢沉默。

我干咳两声,说:“你陪伴老人很辛苦。”

她说:“你不知道,我妈常骂我甩脸子给她看。你想一天到晚陪老人,听她唠叨,张冠李戴,胡乱嫁接关系,把过去和现实随意拉扯,还强迫你相信她的虚幻是真实……”

我说:“老人嘛,记忆有点偏差,间歇性健忘,有点糊涂,甚至会时空错乱。你要宽容些,担待些才是。”

她抢过话头,满脸愠怒,抢白我:“你说什么?我不同意你所谓医学上那些说法!你对她好,她怎么记不住?她给了谁多少财产,帮过什么忙,怎么就记得那么清?哎呀,我是受够了!谁说我不好,谁就来伺候她!我挣不挣这份钱无所谓,我已被她的啰嗦折磨够了……”

她的话激怒了我,我压不住火头了,也仰起脸对她喊:“她,她上了年纪,有了病,原来也不是这样,以后我们也会老的。想当初,她们那一代养我们多不容易!当初也没有少照应你,你要学会体谅!好多时候她也是言不由衷,那是生理、病理的原故,不是有意为之。”

她粗暴地站起身,掐断我的话,甩出一句:“说的简单,你来吧!”说完,一抬脚愤然地走了。

僵在石凳上的我,好似被干窝窝头哽住,又像被污水呛了。我有些踉跄的走上草坪,数着假山上深深浅浅的苔痕。哦,那多像嵌在头内的沟壑,悠远的记忆都像回路期间的音乐,搅得我心烦!

新型的人际,颠覆了传统的人伦,稀薄了亲情。老吾老,幼吾幼,永远存在。人类毕竟不是鹭鸶,不能任老鸟自生自灭,白骨树下。那么是期盼药业的发达,擦掉蛋白酶生成的色斑——使记忆鲜活,健康永驻呢?还是纯化人性的善,将良知和智能融合,让沉重的养老变得轻松柔婉、万家荷香……

冷风吹来,花儿喷嚏,人儿寒战。想甩开影子,扑进阳光,然而太阳在哪儿呢?

眼睛干一阵,热一阵,几分迷蒙。背后的笑声淡出少年维特、豆蔻妙龄,喊着:“爷爷,姥姥……”旋即斗转出一个甲子,都成了祖父祖母。我的姨妈,表姐妹的亲妈。

我转身,对着旁立的朋友问:“你说,人类的经历是否能像天空之城的飞艇,走过青春的辉煌,有过苦涩的惨剧,百年后又因为环保而复兴?宇宙的法则,摇着科学的神桨,没有克服不了的极致,能否将健忘、痴呆、退化等老年病轮为过去式?让操劳一生的老人晚年生活不会掉链子……”

他听了我的话,张张嘴,皱皱眉,摇摇头……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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