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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赛丨34号作品】李芳洲《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山》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李芳洲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清明是花如海、草如浪,勇者起锚扬帆、弱者低头捡愁绪的日子,清明也是隽永、温婉、溢满欢颜和香气袭人的美好的。它叫停脚步匆忙追逐名利、疯狂沉浮股海、驰骋金融财富大战的人们,使其有回首、喘息、顾盼飞逝的时光、流走的岁月、掉队的灵魂赶上来的机会,进而向亡人、故友、薄施些许柔情、怀恋,让一颗颗漂泊动荡、孤独冷漠的心有暂且停歇的地方。也许就是这个连通地上、天堂的WIFI,传递了一点热量,使催眠的情感有唤醒于记忆与忘却的结点。

清明多雨、多风、多太阳,多情、多梦、多悲喜。是人间冷暖适度的四月天,可以刷大量的存在感,同样可扫走一堆堆折翅的羽毛——它们何尝不曾是鲜活、丰满理想的标志?

时间摧枯拉朽,无痕无声,静水流淌地以炎凉给不同的人留下木一样、玉一样的包浆,前者普通平凡,后者光滑闪耀。然而海上寂寞的灯塔、夜街冷清的路灯,最是不该小视、或忘记——他们就是伟大的普通人。

老杜虽已72岁,但精神矍铄,在贫穷、艰苦的山区,当一名民办教师。这个终年布衣旧鞋、安步当车的知识分子,杂在人堆里都难以辨识。中午,他跟学生们一起啃火堆里烘烤的土豆、玉米馍,喝着石崖上流淌的纯天然泉水。除去教授小学、初中的基本文化课以外,还给孩子们讲解:什么叫地球;星星会不会落到我们教室的房顶上;小偷可不可以当一门职业等问题。

他在这寂寞、孤绝的大山里,从19岁当知青,到如今,已经53年了。他膝下没有子女,只有热爱——爱死去的妻子和从事的教育。

当年从光屁股打架、河里游泳、斗蛐蛐、土里挖馋虫、摘栀子、到高中一起下乡的5个哥们、姐们总会以踏青为名,年年来看他,并给他的亡妻扫墓。这时,老杜会快乐到返老还童,丢掉岁月风霜,热情洋溢地接待老朋友。这个约定,是老杜的期待,更是患难之交的承诺,另外,也是对同过甘苦亡友的一份缅怀,对她未竟事业一点微薄的支持……

“杜老师再见!”“再见杜老师!”放学了,夕阳正好。老杜看着蓬蓬勃勃、满山烂漫、风姿绰约的野花,郁郁葱葱的乔木、灌木,想着即将到来的老同学。

“人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也可以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山。”这是大伙调侃过他的话。

闻清去世35年,她的坟依旧在他的屋后,彼此陪伴。无论星月朗照,或是风雨交加,他每晚都要去这小岗上坐坐。

学生们悄悄找石匠给他打了把石头椅子,还在上面编织了遮雨挡风的棚架,让他们的杜老师陪伴闻老师,不受风寒,坐得舒服些。多贴心的关怀啊!

“贫贱夫妻百事哀”,可遇到教学上的困难、遇到学生大量辍学、改善校舍、留住志愿者、尤其是缺少资金,找不到办法的时候,老杜总会坐到坟前,祥林嫂似的一遍遍对亡妻诉说。也不知是心灵相通,还是宣泄后清空了心灵、灵光乍现,那些困扰他的问题,多半会通过有关部门或他在外有权势的学生帮忙解决。

他和她没有海誓山盟。闻清临死前,一再嘱咐老同学和父老乡亲,替老杜找一个合适的伴侣。然而,所有的人都不能改变老杜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在离婚结婚太随意的当下,也算一桩奇迹。

张豪豪、李冬冬、王志勇三男士,杨玉珠、林翠芬两女士到老杜这里,席间大快朵颐地吃着手抓肉,撕扯着叫花鸡、烤羊肉,大碗喝着乡亲们送给老杜的米酒,全然没有了绅士、淑女的伪装。

六个人争抢着高声说笑,男的一个个谈退休后的生活,或打乒乓球,或打门球,或打羽毛球,基本上都说:“尽可能少待在家里,免得与老伴吵架。”

王志勇稍显年轻,他说:“有时也去唱唱歌,听听老年大学的课。总之,有时寂寞,有时充实。”

两女的说,她们都不愿带孙子,不愿跟子女们闹别扭:“是啊!我们这一代,长身体时没吃的,该上学又下乡闹革命,反正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累!老了一定要清闲!我们偶尔也参加广场舞比赛,参加合唱团到各地演出,听听喜马拉雅的诗歌朗诵,也学会玩微信,刷转一些有益的文章。高兴,还参加外国游、短途游,我们是不寂寞的!”

饭吃到一半,杨玉珠问:“喂,你们中还有人跟当年上山下乡的其他知青有交际么?谁还会唱当年的知青歌?”

“你指哪几首?”林翠芬问。

“《送你一朵玫瑰花》。”杨玉珠脱口而出。

男士们搁下酒碗,一起笑道:“那叫新疆情歌好不好!”

“对对,应该是《送你一束沙枣花》!把《望穿秋水》改编为《望断仁寿》,上海知青爱唱的《谢谢你给我一条美丽的毛巾》,成都知青爱唱的《月亮高挂天上》《邻家好妹妹》等……”

大家边说边哼唱起来,虽然歌词记不全,音色也不再如青春时光彩圆润,然而,经岁月沉淀、凉磨,听上去比几十年前更加动人、动心。

这顿饭吃了四五个小时,真是把一碗酒喝得云卷云舒,知己饭吃得荡气回肠。时光倒流了,大家都丢掉了红尘的烦恼、忧愁,丢掉了盖了过多印记的年华。

几个在门外徘徊的青年,进来撤下了残席。女生们洗刷碗筷,男生们擦抹桌子、扫地,个个都管老杜叫老爸。

两女士敏感地问:“老杜,你不仗义!这几个年轻人是你的儿女?你几时娶亲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对啊对啊,太见外了吧!”男士们也借着酒劲喊了起来。

几个年轻男女掩嘴而笑,还故意让一个女生在简陋的厨房里高喊:“老爸老爸,晚上几点给叔叔阿姨们做饭?他们想不想吃野味?若想,我们给他们准备一桌野菜宴!哈哈哈……”

男生中一个淘气的,扯了扯老杜的胡子,说:“老爸,让我看一下你胡须上有没有沾上饭,小心老妈看到会骂的!”那一本正经的架势好似老杜真有个女人瞒着老同学。

老杜笑而不怒地对青年们说:“乱淘气,我一会儿叫你们爹妈把你们好好收拾一顿!”

这下,一群男女才收敛了嬉闹,对客人们说:“我们都是杜老师教过的学生,我们爹妈也曾被闻老师教过。为了感谢他们,我们就将他当父亲对待。瞧!老爷子这把年纪,孑然一身,也不回城享福,也不肯续弦,把一生献给这里的教育事业,我们就自然将他视为亲人了。逢年过节,谁家都会摆上一副杜老师的碗筷。”

老同学们被众乡亲的质朴、善良、厚道感动,眼里有浑浊的泪滚动,青年们清澈的眼里,也闪着小溪般的水花。

一个穿黄衣的女生说:“只要杜老师有事,我们就义不容辞地自愿出人、出力把家中好吃的、稀罕的食材分文不要地献出来帮他,因为他太好了,他是我们心中最最可爱的人!他的工资都贴补了困难生……”

唏嘘间,门外进来一位大嫂,众人忙起身让座。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从厨房端来一个小板凳,大嫂坐了,又用围腰擦擦手,对一群客人们眼泪汪汪地说:“你们有杜老师这样的同学,真是光荣哦!他每年把你们送来的书、笔、本子,都分送给各村小,钱用来翻修教室和办公室,多余的还拿去支援困难户。

“两年前我儿子掉到河里被水蛇咬了,眼看毒性发作,手膀子肿得有大腿粗,喉咙也哑了。我和他爸都吓坏了,不知该咋办,背着孩子哭着来找杜老师。他赶紧解下腰带,捆住儿子的手,不让毒性上传。又打电话求闻老师以前教过的学生。那娃儿在西昌当大官,硬是调来了直升机,把我儿子送往成都治疗,我还随机去照应。他又请求那位学生担保,借钱到北京弄来了蛇毒清,才保住我儿子不残废……”

大嫂说着,一边抹泪,一边用手指穿红衣服的女生,“喏,就是她的弟弟,现在已经读大一了……”

大嫂说完,起身对几个青年吆喝道:“好好招待杜老师的朋友,我们山里人没多少机会报答他老人家!”转身又对众人道:“你们坐,你们聊!”便出了门。

黄昏消失不久,山里就黑下来。不一会儿,月亮又高挂,给四周镀上银色。

青年们在屋里给杜老师的友人布置床榻、被褥。老同学们到屋后闻清的坟前焚香烧纸,摆上酒菜祭拜。

两女士安慰道:“闻清姐,我们时常记着你。那时你总把进城的好处和指标让给我们,使我考上大学,翠芬有了工作,你却留在山村教那些野孩子。我们过得都不错,不会忘记你的情、你的好、你的优秀、你的高尚和无私。现在我们也老了,不久就会来陪你……”

林翠芬接着说:“只要我活着,还能走得动,会年年来看老杜和你的,你就放心吧!”

男士们等女士退下,急忙上前摆好酒菜,点起几大堆纸钱和香烛,一个个口里喃喃道:“闻清啊,好好安歇吧!有啥需要,别忘了对我们暗示……”

王志勇说:“忘不了你那时给我的冻疮脚做棉鞋,熬草药给我治冻疮。”

张豪豪也说:“我永志不忘多亏你费尽心血、出钱出力、调解安抚,解决了我和一位当地姑娘的情感纠葛。要是没你,肯定会酿出恶果,招工招干,我肯定无望。”他擦着眼泪、鼻涕叨叨……

李冬冬打断他的话:“我的闻清好姐姐,我当时是猪嫌狗恨、最不懂事的人,可你却把我当成小弟弟,给了我那么多温暖和耐心开导!你帮我补衣服、教会我读书,你身体羸弱,还帮我干活挣工分,要是没有你的感召,我很可能就走上邪路,当上强盗或土匪了。连我妈都说,忘谁我也不能忘了你……”

纸灰飞作白蝴蝶,香烟袅袅随夜风上升、散开,月儿把清辉冷冷地投在枝叶间,有种神秘、凄楚的美。

张豪豪说:“闻清,我们又凑了一万元交给老杜,还带来一车书、杂志、文具和衣服。这些书基本上是近一两年出版的,希望书和杂志能丰富老杜的山村图书馆,使这里的人用知识开垦大脑,让荒芜的土地长出更多的经济作物,辍学的娃娃也可以从图文并茂的书刊里吸取营养、并有兴趣地读下去,不至跟时代脱节,打工的时候与外界交往不会总掉链子。安心吧老朋友!就像玉珠和翠芬说的那样,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会继续关心老杜的身体和事业,并年年来看望你。”

男士们把带来的两瓶青城清酒泼在燃尽的纸灰旁,那酒是闻清生前的最爱。两位女士又把两瓶桂花香水、茉莉香水洒在闻清的坟头,她俩说,这也是闻清少女时的最爱。

过了一会儿,大家又用小音响放了三支曲子,一首舒曼的《梦幻曲》,一首托赛里的《小夜曲》,最后是《友谊地久天长》。放完,退到树下休息。

老杜带了只大电筒,递给站在树下的人们,说:“各位等我几分钟,我通报她几条消息就过来。”

于是,老杜郑重地整理好衣冠,走到坟前,开口道:“清啊,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条?”

问完自嘲道:“唉,还是先说好的吧!你还记得那个叫张右君的学生么?他早已走出大山,考上复旦,后来当上公务员,现已是某省财政厅的副厅长了。可告慰你的是,这个寒门贵子为官清廉正直,每次反贪,都没有他的事,真所谓‘行在花丛中,片叶不沾身’。你说,算好消息吧?

“还有一个叫王艳芝的女生,考上了清华,正从事古生物研究,国家还送她出国留洋。她吃苦耐劳,研究上有新突破,你当初就不曾看走眼,说她是一株读书的好苗子。她出山读书,我一直在资助她,你听了高兴吧?”

说罢,略作停留,继续道:“也有坏消息,现在有一种风潮,就是初中不毕业、甚至根本不上初中,就跟父母外出打工,还梦想一夜暴富。我也上门劝说,无奈家长的眼界短、窄,一心向钱看。他们只看到胡须上的饭粒,看不见远处的珍珠。我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事情做不好,对不起你和社会。次品货尚可用,次品人对社会是可怕的危害……”说着,先是哽咽,继而呜呜咽咽,语无伦次。

树下的人听见,忙来解劝、安慰。大伙说:“唉!凡事尽力就好,你我皆凡人,在自己的范围内,你已超常付出、发挥太多。你所做的,令许多富翁权贵汗颜,不要过于自责。我们年年来此,就是对你俩奉献精神的崇敬。我们要从你们的心灵引出泉水,洗去铅华、净化自己、感动周围……

“如今的人只在乎皮囊好看,不在乎灵魂有趣,然而你们则将善念化作善举、善行,这样的灵魂不但有趣,且价值无穷。”

夜深了,四个男子躺在外屋,两位女士睡在里屋。玉珠道:“哎呀,都老大不小了,不必关门,方便聊天!”

接着,众人你一嘴我一嘴说开了。灯光暗弱,且亮度不稳。

李冬冬指着灯泡问:“老杜,这咋回事?”

“水利发电,受水流影响,所以,忽明忽暗。”老杜回道。

张豪豪叹口气:“唉,老杜啊,你也七十古来稀了!这里原始风光虽然奇美,但基础设施太差,交通又不便,你就不打算回城养老?要是有个病痛,这离医院恐怕不近吧?”

王志勇用手撑起身体,半坐式地问:“老兄,你这还烧柴,你还当得动樵夫?你年事愈高,山里青年愈少,烧火做饭咋办?不能吃生的吧?”

林翠芬也在里屋尖着嗓子朝外喊:“这样下去不行!将来我们也越来越老,对你的关照也将力不从心,你爱事业,也要爱自己嘛!尽快培养个接班人,就辞职回城吧!你这样熬着,闻清在地下也会心痛的。”

玉珠接过话头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肯定肯定,翠芬说得对!”

老杜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吃苦,来支教的多半也是为保研、国考镀金,我走了,这些留守儿童怎么办?”

略略迟疑,翠芬说:“要是我没记错,你当年也是为闻清才留下的?好像还为此跟你父母绝了交……”

老杜又语气沉重地说:“我走了,闻清会更孤独,谁陪她漫漫长夜?我知道,她是怕寂寞的。我一走,独留青冢向晨昏,拥明月守繁星,即使太阳高照,她也会因‘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寒冷、寂静而难过的。”

众人听了,感动得哑然。纵然夜黑灯暗看不清,大家也感觉到老杜的眼圈湿润,多么沉重的爱啊!众人发出一声声长叹。

老杜幽默地打破僵局,苦笑道:“人生有失有得,在这虽然生活清苦,但也少却了很多红尘烦恼。唯一遗憾的是闻清走得太早……人活着哪有这么多圆满,我留下来独守空房,丝毫也不后悔。至少不被手机统治,不为物质主义烦心,没有阿玛尼、爱马仕、范思哲,可以山间听风听雨,观雨后彩虹、树间流萤。这样的美是你们没有的奢侈品……每天坐在小岗上,阅读、重温我们的爱情日记连载也是享受。所以,我留下来绝不后悔!”

沉默良久,再没有人说话。老杜的眼前恍惚有帆影点点,霓虹闪烁。小岗上的青冢躺着亲爱,身边鼾声、呓语、朴实的关怀,飘渺地荡漾出静谧的海湾。老杜穿越时空,游泳其间,恍若回到少年、青年,“残灯无焰影幢幢”。

清明时分,他拉着闻清,拽着风筝线,奔跑在春天里。放开线头,耳鬓厮磨并肩笑看天上流云。朦胧中,眼前摇晃出她忽而手执教鞭,忽而念念有词,飞快地写着板书……

她又和众女生井台边洗衣服,自己替她擦汗,喂她喝水,还把参加邻居人家娶亲吃酒包回来的几块肉强塞进她嘴里……

远远近近传来说笑声,原来是两人携手星月下,到自留地去欣赏各种蔬菜开花的情景……

蓦然间回首,四维空间放着一个旧瓷缸,插着一把芦苇和野菊,令老杜想起久远的垒起的土坯洞房。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哥,有你我就不怕冷,不怕黑了!”

末了,两人漫步回家,一个劈柴,一个淘米洗菜的画面跃然眼前,美满、温情,定格为雕塑……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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