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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平:寻找一棵树|小说大赛(77)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王建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夜春风,山野醒来,坡上的草青了,桃花窈窕醉人。玉兰、山茶、梨花、红叶李、杏花、木棉花竞相开放。激起我兴奋、昂然情致不仅有大自然的春妆,还有那个从电话里流淌出来的声音。

昨晚,我在工作室意外接到一个她的电话。

接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每天都能听到,这些声音来自同事同学、朋友和沾亲带故的她们,来自拒不绝的房产、营销与理财,更惧怕其他类的。有时,我真不想接有的电话,担心故事种子落地,萌生劣芽。于是,我正想用预备的“好言”给予回赠,不想,甜静而委婉的言辞“封”住我的嘴。电话那头总要我猜猜她是谁?我的天!她?她会是谁?她一定不是谁?我这大半辈子最怕玩智力游戏。于是我便用粗壮有力的声音还回去,还用猜吗?一听你那妖娆而诡情声调,就知道你是白骨精家族中的第N代蛛游蜩化的娥子。

“哈哈哈”长串笑声流畅过来。她说,你的音色变得受听多了,但语气却还是那样凶神恶煞,当年,我就被你吓跑过。你真会猜,我的确姓白。她没将猜猜游戏进行到底,报出了姓名:白芍。她说,我是你初中同学,你忘记我了吧?我听了,空白的脑子一下被中学时代填得满满的。我这人脑子不够用,中学里就定义我是出了名的“慢半拍”,张口就语无伦次。哦,白芍也是一种草本植物,夏天开大花,根可入药。我与白芍在电话里聊了两个小时,我接受她的“重托”,中学时代她可是班上的一枝花,我也单相思过,凭几十后她主动有求于我,我无力婉拒,我想尽显一次我的能耐,再说,人家没向我提出借钱,也没拉我入伙去做传销啥的。白芍说她前不久接手了她父亲在沿海的公司,她想在公司新办公大楼外的空地上栽种一棵树,一棵别致的树,一棵有故事的树。她几经周折寻到我的手机号码,求我在四川北部山区的大山里为她寻找一棵树。

放电话前我表态,寻找一棵树,小菜一碟,请芍药花放心,我一定为你寻找你想要的那棵树。这句话我是一气呵成,中间没有点刹车,且大胆直呼她的小名。

日子是啥?日子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日子也是一条路,是一条不经走的路,这是我近来的新感受。我一路前行,没在意就走完了三个月的光阴。一路走过,我还没有寻找到那一棵树。

之前经朋友指点,我去过A县一个叫榆树村的地方,那村子在过去因村名就很出名。榆树村。榆树村的确有数不清的榆树。榆树村呈长条状,横亘在大巴山脉尾段的一座半山上,树榆村现在全是旱地,没有水田了。旱地只生长苞谷与红苕。原来可不是这样。一位年长者说,那时他还小,晚上不敢吃稀饭,吃稀饭尿多,怕半夜出门屙尿。曾经村子里吓死过半夜出门屙尿的人。因为那年月村子里到处都生长着榆树,遮天蔽日,夜里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枝叶晃动,小树摇晃,胆小的人看晃动就说是鬼在狂奔乱跑。那时村子里到底有多少棵树,没人数清过。年长者那阵子是光屁股娃娃,哪儿热闹往哪儿跑,最爱看大人们比谁家的树粗。比法十分简单,双方请同一批人用手合抱树,谁家比输了,就送赢家一坛子红苕酒。而眼下比碗粗的树一棵也寻不到了。大树呢?年长者说,山里人修房子用的都是小树,比桶粗脸盆粗的树一批接一批都被外地人买走了。三四人五六人才能合抱住的那几棵古树离开村子时还真费神,光给大卡车修过一二次的泥巴路,那老板就给了俞老爹一棵树的钱。好几万呀,那老板给钱眼都没眨一下,俞老爹眉飞色舞,一张红透了的脸,胜过关公。收钱那晚上,俞老爹请全村人喝酒,一个通宵。两年后,全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终于明白过来,之前砍尽伐绝的行为是自毁家园,最终村子受到天老爷的惩罚。

看得出对面为我们讲述的年长者眼里有泪光闪烁。他接着说,那年的山洪暴发,山塌陷般,我们全村原有的水田冲没了,一夜之间全变成坡地,有七户人家被山洪卷走,人畜消失。说着,他反手指向一个山岩边,说被房屋砸死的被山洪冲走的人最后从泥土里掏出来全埋在那里……

告别榆树村前,我没忘记在山坡上自拍一组照片,背景是一片数不清粗不及小碗的榆树。

到了K县,我们遇上小麻烦。

一位看上去很有知识的眼镜讽喻我一顿,他铆足力气为我上了一课。看上去这人三十上下,一张圆脸上方还有两小圆,样儿很滑稽,但盛气凌人。他说,这位大哥,哥字的尾音软下来,重点打量一下我满面胡须与头顶稀松且花白的头发,决然改口。他说,哦,这位大叔,一看就知你是读过不少书见过大世面的人,你没发现我们村正在打造特色农业经济园吗?我是是是地应答。我们当今的产业园不再是前些年写几幅标语在墙头上,栽几棵果树在山坡上,唱几台戏在台子上了,我们的新农村建设有了新内涵、新功能、新亮点,“三新”引出“三来”,你们来观光、来品尝、来消费,别时还会带走我们这儿的原生态无污染食品。我们的园区品质高,有不少景观,打造景观,咋少得了名树、古树呢?退耕还要还林,我们也在造林,现在山区哪里还有树木往外卖哟,如你有树源的话,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园区也想寻找到你定义的那种充满沧桑的树,这位大叔,请为我们代言吧!

切,我听完后哭笑不得,我碰上了一个啥人物?想了想我认为他得了“语言表白症”,世上有无这病?算我瞎猜吧。他的语言含金量含糖极高,我在城市呆久了,被人调侃洗洗脑,不虚此行。

盛夏,不宜出行,为寻找新线索,我每天就去“友友茶楼”喝茶。七八天过去,终于有人注意到我。

你好!声音从不远的座位传过来,音色深沉,有沧桑感。我没拒绝他的主动,丢下当天的《成都商报》,目光迎过去,点点头,同时递上一支红塔山烟。没想到,他双手合拳,说,谢谢,现在不抽了,戒了,十五年了。

我心里一惊,我戒过十五次烟,顿时,我想起小品演员范伟的一句经典台词,我与对面先生都有十五这个数字的故事,“这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

他朝我笑笑,身子软在沙发上,说,书看累了,也想让眼睛休息一下。

对的,我说,这些天见你一直在埋头读书。

嗯来。他说,你,很少到这楼上品茶吧?

我?我心想,我一个五大三粗的下岗工人,从没在茶字前面添加过“吃”与“品”这么浸润文化的字眼。初识他,我也得学会装,不去深究那三个重叠一起的口字的引伸义了。幸好,我红红的脸被枣红的窗帘色掩饰过去。我说,我才住到附近不久。

哦,这儿喝茶好,你有事吭一声,哥们嘛。

好、好、好,今后那就有劳兄弟了。

我们探究过年龄,结果,同月,他整整大我五岁。再细究,我们都姓王,而且都来自是四川北部山区。

嗯!王兄噜噜嘴,笑笑,说,天下王姓是一家,我研究过川北的王姓都来自“太原王氏”,我家里有一本《王氏族谱》上就这样记载的。

我点点头。

看你每天都在读报,他说,看来你也是一个喜欢读点东西的人,你偏爱哪方面?古诗词、现代诗、散文、小说、时事评论?

王兄,你笑话我了,我只想从商报上寻找信息。我说。

商机。他更正。

下岗了,没得追求。我说,我想通过信息,帮我一位老同学寻找一棵树。

树?寻找树。他问我,你要的树局限品种不?限年轮、产地不?是原生态?还是经过培植嫁接过的?是要移栽到温带?还是热带?亚热带?寒带?对土壤有无特别要求……

面对王兄的提问,我哑口无言,脑袋大了。我吞吞吐吐,我说,其实,其实,就是想寻到一棵古老一点的树,那棵树有故事就行了。

古老的树?王兄说,多么简单,省城郊外有若干家园林公司,他们那里一定不缺少古老的树。

我说我去好多家公司寻找过,那些树长得太高大上了,太漂亮了,树身油光水滑的,仿佛是人造树一样,这样的树不是我要寻找的。

王兄没往下说,眼睛眨巴眨巴,摸出手机瞧瞧,抬头想想才对我说,树的事我们是不是明天再谈?

我点头,今天的茶没白品,我不仅交到一位茶友,或许我寻找树又有了新的机缘。


次日,在茶楼口,我就看见王兄先坐到昨天的窗边上。我上前与他握过手坐下来,盯住他,只想从表情上获得新的希望。

你朋友想寻找到一棵有故事有沧桑感的树,你朋友是想托树言意,借花表情,树木文化也是一门学问,对不对?他问我。

我说,就是就是。你太有知识了。

王兄说,唐朝李白在《古风》中说:“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就是树与鸟的结合,比喻人的悲愤。白居易的《有木诗八首》其中的故事就更加全面了,好久我带来我们一起品味品味。王兄突然问我,古槐树行吗?

当然行,我忙表态。

那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东西。他喝下一大口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不来他为我讲述了一棵古槐的轶事。

他说在一个地名不详的山崖上,一位叫刘有福的老汉名下有一棵差不上百年的槐树。那槐树是刘有福的爷爷逃荒在回家的路上拾到的一棵槐树树苗长成的。刘有福的爷爷不仅认得槐树,而且还知道古时的周朝大臣见帝王之前,要在朝外的树下等候,那些树中必定不多不少有三棵槐树,槐树之下才是三公站立的位置。周朝的三公指太师、太保、太傅。三公是周的三种职位最高的官职,之后的人就知道槐树这种树代指官位。我们今天的古代汉语辞典中就有槐鼎、槐棘、槐卿、槐绶、槐衮、槐宸、槐岳、槐掖、槐望、槐蝉、槐府、槐第等许多与槐有关联的名词。刘有福的爷爷当年逃难时,途经唐山,随人流去唐山槐神祠敬槐神,祈求不被饿死。刘有福的爷爷拢屋后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饭,在老屋门前栽下那棵萎弱的树苗子,小槐树苗居然活了。十多年过去,槐树长成标致树形,高大高立,比大碗粗。有一年的五月,有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路过树下,实在走不动了,晕倒在树下,其中一位大胡子,发现身边的地上有槐花,抬头看看身边的槐树。他一把推醒另俩人,那俩人睁开眼,都不说话,学着大胡子,一把一把将地上的槐花往嘴里塞。三人吃过槐花,眼睛睁圆了,开始说话。说话声传进屋里,刘有福的爷爷出门来,瞅瞅,给三人端来一大瓢井水喝,三人吃饱喝足,起身走时,刘有福的爷爷才知道他们是掉了队的红军……再后来灾荒年,日子才进四月,就有人在刘有福爷爷的槐树下等候槐树开花。某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一位下放到刘家山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来到树下,赏完月对着远方吟了几句诗后,就向树上抛去一根棕绳,要自缢,结果,那根比手臂还粗壮树枝瞬间断裂,响声惊醒了刘有福,刘有福出来对他说,上天如要你死,那么粗的树枝就不会断的,你相信一回命吧。他信了,活了下来,后来仍旧回到原来的大学教书,退休后每年五月都要拄着杖到山上看看槐树,装上几大捧槐花回城。要说槐树的命真大,那年刘有福的老屋失火,两间茅草房化为灰烬,当槐树主干被火烧仅剩一半时,火自然熄灭,槐树活下来,但槐树没有了往日的英姿,树干偏歪,成了一棵残树,方圆数十里,谁要提到“丑槐”二字,一定是指刘有福家的那棵老槐树……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这棵能活下来的槐树身上隐藏着这么多村外人不知晓的故事。

王兄说,刘家山上年岁的人总忘记不了“丑槐”,每年正月间陆续有人上山为树敬香,与树说话。

早上去茶楼的路上,我心里还“咚咚咚”狂跳。昨晚我与白芍通过电话,她一个劲地夸赞我,说了一句让我百思不解的话。她说,你还是这么实在的一个人,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多好。

王兄比我先到,我没绕弯,问他,王兄,昨天你讲的那棵树还健在吗?

王兄见我眼眶有些潮湿,没卖关子,说,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想尽快地看到那棵树的近况,是吗?

我说,当然。

后来得知,三年前,这个县的地质、农经、减灾等部门联合普查,普查队在山嘴上发现了刘有福的老房子,觉得太靠近山岩,而且山嘴上显露出没有植物保护的表皮,确定为隐患区域,山嘴上仅有一些不成形的条形地,没有像样的地块适合种植,刘有福最终被纳入县里的“高山移山脚”的“高移低扶贫对象”。

这次刘有福真正有福了,县乡村三级铁板钉钉,要对刘有福实施搬迁脱贫。“山顶绿帽子,山腰钱袋子,山脚粮囤子”,“三字歌”就是刘有福县上的致富策略。刘有福搬到山脚下住,不仅可安度晚年,土地流转入股给产业经济园,每年还可分得红利。

开始刘有福承认自己真有福,在正式签字时,他反悔了,不下山了。

后来呢?我问。

王兄没回答我,他接到一个电话,急匆匆下楼。

接连两天,王兄没到茶楼来,之前没留手机号,我只有等待。

在等待过程中,我大胆设想并延续了他还没讲完的故事。

我推测,刘有福应是七十岁上下的人了,他一定想到过,在山嘴上生活了好几十年,风风雨雨也就过来了,站得高,看得远,空气新鲜,荒坡薄地收成低点,但人活得有精神。要细说,这精神说不定也来自于家门口的那一棵槐树,睹物思人,下山仿佛离开了亲人样。政府的人是说过,他家的牛羊猪狗鸡鸭都为他搬下山,但没人想到也没人提到那棵槐树怎样处理。

说不定在签字前有神秘人物对刘有福面授机宜,洗过脑,先将槐树的知名度提升起来,形成老人舍不得与树分离才不想下山的结局,于是政府的人就会考虑为他搬移槐树,但,一棵百年古槐树要移下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一定要移,说不定神秘人物会出现,与移树有关故事就有了新的走向。

三天后,我再见王兄。得知他孙娃前天突发急性肺炎。

见过面我说了我对刘有福家事的预测,王兄否定了。

王兄说,刘有福婉拒政府的好意,提出自己不想下山。政府同意搬移槐树他也不想下山。村长强压心中的一团火。刘有福视而不见。逼急了,刘有福才对政府的人说,他实在舍不得槐树上七八个鸟窝里的几十条小生命。老人说话的同时还揉搓着自己的眼眶。

王兄说,转眼,进入六月,百年罕见的暴雨要降临该地区,刘有福还算一位懂理的老人,听从村长的意见,下山避险。

暴雨如期而至,多年干涸的九曲河长了大水,全县出现泥石流险情二十九起。在人们的预测中,刘有福的老房屋肯定难逃被冲毁。暴雨过后,村长带队陪刘有福上山,想让刘有福看清天灾的无情后就会真正放弃幻想。

然而,山嘴上的情形让所有的人惊呆了,刘有福的老房子没被冲毁,屋基墙体无移位、无破裂,仅有屋顶上的小青瓦被风揭走了一部分,众人眼前一亮,槐树上所有的喜鹊安然无恙,小喜鹊们的头伏在窝沿上,向树下的人发出“叽叽叽”的小合唱,小喜鹊仿佛生活在天堂。

最终刘有福与他树都没下山。政府在刘有福的老宅基地上为他改造翻新住房,同时,修了一条历清盘山公路直达那棵槐树下,在山嘴打造了一个刘家村综合产业园“观景台”,但方圆数十里人一下子叫不惯新名字,仍叫那山嘴为“古槐崖”。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王兄打来的。

王兄说,真对不起,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一棵树的故事》发表在2016年1月的《四川文学》上……于是那棵树只生长在我心里。不过,我认为天下所有的沧桑只有去经历,去感受,沧桑是寻找不到的……

我的手在耳边一动不动,听王兄说话。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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