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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孔发:“独耻事干谒”析误|随笔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2019年3月热文榜(附奖励办法和标准)

文/邵孔发

【作者简介】邵孔发,安徽全椒人。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论文集《襄水文集》散文集《故园屐痕》(2017台湾繁体版)。参编安徽省高等学校“十一五”省级规划教材《大学语文》。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杜甫在其代表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写道:“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注家大多把后句译作:杜甫“以从事钻营为可耻”,或“把从事干谒之流所为看成可耻的行为”,多数人按此解释称赞杜甫不拘于时,刚正不阿,贫贱不移。而郭沫若先生在《李白与杜甫》中,据杜甫困守长安时期史实,对杜甫略有微词,似乎杜甫言行不一,有吃鱼撇腥之嫌。也有知史实而“为贤者讳”的,“用一‘独’字便见得从事干谒之流,天下皆是。杜甫曾多次向权贵们投诗,究与干谒不尽相同。”(萧涤非《杜甫诗选注》)

诗句到底应该怎样理解,首先我们回顾一下历史。高适《行路难》:“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据《开元天宝遗事》说:“进士杨光远,性多矫饰,不识忌讳,游谒王公之门,干索权豪之族,未尝自足。稍有不从,便多诽谤,常遭有势挞辱,略无改悔。时人多鄙之,皆曰:‘杨光远惭颜厚如十重铁甲也。’”足见当时干谒成风,此举为人所不齿。

杜甫24岁赴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其后过了一段“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生活,为了寻求政治出路,从35岁起,旅居长安近10年。

来到长安的第二年,唐玄宗下诏:要有一艺之长的都去应试。杜甫参加了考试,谁知李林甫从中把持,所有参加考试的人无一录取,他反而在皇帝面前表贺“野无遗贤”。科举考试再次失败。40岁那一年,唐玄宗举行祭祀大典,杜甫呈献了三大礼赋,受到唐玄宗的赞赏,叫他待制集贤院考试录用。谁知李林甫又从中作梗,考试后便永无消息。杜甫长期困居,生活日艰,为谋取出路,无奈几次三番向达官上诗,请求引荐,大呼“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直接向玄宗诉说“臣本杜陵布衣,年过四十,经术浅陋,进无补于明时,退尝困于衣食”,要求将他“送隶有司,参列选序”,(《进封西岳赋表》)不果。

他以诗自况说:“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以至于不得不过着“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屈辱生活。直到44岁,才被任命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官定”之后,回家探亲,写下了《赴奉先咏怀》一诗,对长安10年的痛苦生活作了总结。

再看“耻”字的含义。歧义、误解源于“耻”字。《正字通》认为,“耻”乃“恥”的俗字。《说文》:“恥:辱也。”《六书统》:“恥:耳闻过而心愧也。”《六书总要》:“恥:从心从耳,会意。取闻过自愧之义。凡人心惭,则耳热面赤,是其验也。”例如:《书·说命下》:“其心愧耻,若挞于市。”《孟子·尽心上》:“人不可以无耻。”缘此,杜诗句中的“耻”应译作“羞愧、惭愧”而非“可耻”。诗人在句中用一“独”字,似非言“世人皆浊我独清”,而是事后回首10年生涯,感到唯一遗憾愧疚的是“事干谒”一事。

曲解诗人原意,褒扬则无说服力,贬抑也不能令人首肯,不承认杜甫“事干谒”的“误身”生活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问题是要澄清诗人“事干谒”的目的和对自己行为的态度。

首先,诗人同一般“干谒走其门”者目的不同。杜甫是杜甫,而非“蝼蚁辈”。尽管在《进雕赋表》中,诗人曾颇为得意地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堕故业矣。”然而“干谒”却不是“但自求其穴”,仅仅为了谋得一官半职以光耀门庭,“以饥寒之身而怀济世之心,处穷迫之境而无厌世之想,这是杜甫有别于其他许多中国诗人的地方”。(《中国文学史》)“此志常觊豁”“物性固难夺”,诗人的目的在于实现其儒家的社会政治理想和抱负,“窃比稷与契”,“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一己之私利同服务于社会是截然有别的。

其次,诗人当时如果坚持自己的人格理想,便很难在那种世风及社会背景下作出清醒的筹划或者随波逐流的选择,这已经造成诗人当事时的思想冲突与精神苦闷。事后尚能“悟生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误,一作悟。”)对己“事干谒”自惭自责——尽管动机是高尚的,更见出诗人的沉郁,勇于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的精神。诗人“穷年忧黎元”的咏怀,以“仁者宜战栗”之心情,揭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的社会罪恶,明鉴其“独耻事干谒”“虽同流而不合污”的立身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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