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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一个人的山|散文

 作家荟 2020-11-03

邵孔发:名言都有后半句

文/依依

【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快乐与愉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元宵节,我回到距县城近200华里的湾子村。我想陪父母过节。

家乡是一个地处太行山深处十分闭塞小山村。按老家传统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回父母家过年的,当然也有个别不计较的人家。我父母十分在意这件事,而元宵节就不同了。

丈夫离开我们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并不丰厚的礼物和一双儿女来到父母家。

时间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九。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院子里悄无声息,心稍稍安定。儿子欢呼雀跃,蹦蹦跳跳跨上台阶,瘦小的身子从虚掩的门挤进去。看见我们母子,母亲一扭身径直走进里间屋;坐在沙发的父亲,也是铁青着脸。我手提行李,一时无所适从。儿子好像也嗅到了什么。看着天真无邪的儿子,我向父亲投去恳求目光。

父亲把头扭一边,脸色丝毫没有缓和迹象。猛然间,他兀自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一阵劈头盖脸呵斥。作为家里长女,自小学会的是顺从,从不反驳父母。

近播《都挺好》电视剧,我总感到太不真实,生活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因为作女儿决不敢如苏明玉般与父母对抗,而作父亲的也没有如苏大强般的胡搅蛮缠。如果我写,不是这个样子。看着儿子惊吓的神色、父亲激愤的吼听,恍惚间,我失去意识,没有悲伤,心里裹挟的是不安与焦躁。

此时,整个人如溺水般渐渐沉入家乡那条河的深水区。我多么渴望母亲能从里间屋走出来——可是,没有……我知道在这样的一种特殊情景下(因为按照老家传统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回家过年会影响到儿子),母亲一向和父亲是趋于一致。我死心了,这个年,娘家不会留我们母子。

父亲或许是骂累了。看着他走回里间屋的背影,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我的孩子,留下他谁来管,没有父亲,没有爷爷奶奶……走出院子,眼泪蒙胧,望一眼灰蒙蒙的天。远处虽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但零落得有些萧索。心头漫过一片凄凉,既然母亲家不留我们,我与孩子们就得必须赶上最后一趟返程车回去,因为明天是大年初一。

下午两点,我与孩子坐上了返程的最后一趟班车。我们母子奔波200里,连母亲家一口水也没能喝一口。

事情过去好多年,那一幕并没有沉淀于岁月,模糊在记忆。但,人生在世,特别是面对亲情,有些事,得放下。

眼下是元宵节。

元霄节是可以去父母家的!既然兄妹们忙,我想留下上高中的儿子,自己回家陪父母过节。我想着,他们老了,陪他们过节的日子终究越来越少,陪儿子的时日还很多。

正月十四,我仍乘坐当年那趟早班车回到村里。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拉开门,走到院子里,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家乡的空气沁人心脾,不带一粒灰尘。抬头望望蓝莹莹的天,感慨良多。天,是小时候那片蓝天;家,是几十年前那个家,可,我已不是小时候的我……

打扫完院子墙角处积雪,我准备和母亲剁馅包饺子。早早起床的父亲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炉子上早已钝了一大锅菜,缕缕白气“扑扑,扑扑”往外冒着,锅盖时不时跳动着,菜味的醇香伴有婀娜热气氤氲满屋。老家的大锅菜,别有滋味。

我和母亲浸淫在菜香里,揉面、擀皮、包饺子。热气萦绕中,我默默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70岁的母亲心里其实还是有很大很多欲望:她很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楼房,但我的能力……很快篦子上摆好了一圈一圈饺子……

吃一口母亲包的饺子,夹一口父亲熬的大锅菜,仿佛回到童年,沉浸在儿时温暖的幸福里。可是,童年幸福在成年日子里终将愈行愈远,渐渐远去。

吃过饭,收拾完碗筷,我想去爬山。我对家乡的山、水、树都保存着种种多情的回忆。况且老家现在还沿袭着吃两顿饭的传统,有充足的时间让我流连于山水间。

我家对面是山,转弯是河。

书包里装个本,带瓶水,一个人出发了。

熟悉的山,多情的河。转过家乡那条流水哗哗的小溪,小心踏过干干净净的蹬石,来到山角下。

《五灯会元卷17》,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有:“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即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眼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是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从小与山为伴。黛玉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我从会走路就会爬山。年龄还小时,就经常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和村里一群大孩子们上山刨药材,不过很多时候,我总是被远远地甩在后边。

那天,我照样又被大家远远甩在后边。心里害怕,眼前阴森森的松林,在我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苍松挺拔”的“坚强品质”。嗖嗖山风穿过松林发出一种诡谲的呜咽声,乌鸦掠过头顶嘶哑的“哇—哇—”声,令人惊悚。山里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诡异中,我屏住呼吸,但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心里担心,忽然间一只恶狼扑来、一头野猪(山里的野猪猖獗,母亲说去年地里的红薯都被野猪刨着吃了)窜出,还有奶奶故事里的妖魔鬼怪跑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爬到山顶。我抬起胳膊,用袖子使劲擦拭泪水模糊的双眼,努力辨别方向,连滚带爬向山顶方向爬去。只要找到哥哥他们,什么也不怕了。

“你哭,你还哭!”一个严厉声音突然滚石般猛砸头顶,在山谷间来回击荡。我发自本能问:“谁,谁?你是谁!你在哪?!”深沟山涧传来的只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回音。接着,四下里死一般静寂,我毛骨悚然,上下牙齿不由打颤,脊梁骨发凉。四周围遮天蔽日的阴翳变作一张黑色大网,把我当头罩下。

直今,也不知道那个声音从哪里传来的。今天,我想爬爬儿时那座吓破胆的山。

顺弯弯曲曲小路,穿零零块块田地。山脚下,满山枯草在尚有些寒意的春风里瑟缩、摇摆。不,她们也许在与我打招呼的呢。久违了,家乡的山!

登山则情满于山。大山,我久违的亲人!我恨不能扑入你怀,倾诉衷肠;我恨不能拥你入怀,尽情长谈。拌落一身疲惫,我轻松多了,一口气爬到半山腰,选一片干净草甸子坐下。蓝蓝的天上,悠悠白云自由自在飘来荡去,清新的空气,淡淡的草香弥漫充溢,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半山腰地势稍显平缓,那里有几片巴掌大的地。现在早已荒草深深。那时,村民一般种些谷物。父亲种葱。农村人把旱地葱称“旱葱”。旱葱较普通葱有滋味,辛辣味十分浓烈。

萦绕眼前的辛辣带我回到遥远童年。地埂旁那棵粗壮茂盛的臭椿树,渐变渐小……变成一棵细细弱弱小树。

每年的五六月份,我和父亲背着蒌子,扛着镢头,上山栽葱。我们把地头地尾整理好后,开始把地刨出一道道深沟,纤细葱苗一溜摆开,从山脚挑水上来,之后的几个月,葱的生长就交给老天爷了。

其间,若遇降雨,父亲和我就背上几蒌鸡粪埋在地塄旁。发酵过的鸡粪在我们侍弄时,腾出一道小小的闪光的水蒸气,那是一种别样温暖气息。

童年快乐很简单。我每天高高兴兴钻进鸡埘铲鸡屎,从从容容找鸡蛋,一拿到鸡蛋就欢天喜地跑进大门,喊着母亲,等母亲张开衣襟,我小心地把带有母鸡体温,温乎乎鸡蛋放母亲衣襟里。母亲说过,鸡蛋不能手和手相递,两只手一递,鸡就不下蛋了。父母舍不得吃。这些鸡蛋除了给我们换回些盐油外,总会留下些,等哥哥妹妹妹上学时,每人煮几个带到学校。

刨葱,父亲一般不去,我一个人刨。坚硬的山地,刨不了一会儿,两只手就憋涨并伴着火辣辣的疼。放下镢子,走到地头,靠着小树默默朝家的方向望去。

我家的房子在全村最高处,站在山腰,一览无余。我想象母亲这会儿在进进出出忙着早饭。想到早饭,肚子咕咕叫——远在外地上学的兄妹们应该吃过早饭了吧。

从书包里掏出杯子——家乡水沁人心脾。

我开始继续向上爬,越爬,草越密,树越多;越走,荆棘越旺,灌木越高。

仰望大山,远远就看见前边那片桃树林。现在的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最年轻的恐怕数66岁的四叔了。村子里人少,山上人迹罕至。没有人的山,草木虫鸟,无忧无虑地尽情生长。早些年人们踏出的小路早已被深深草木淹没,踏过丛草堪比踏过没膝的河水。好在,现在我胆子大,不担心被人甩在后面,因为我是一个人爬山。

我攥住一把把毛草,攀紧一根根荆条,核桃树林就在眼前。

老树着花无丑枝,小树展枝有新姿。核桃树林,除了几十年前的几棵老树外,还有好多棵新树。树下散落着几颗去年落下的核桃,捡几个核桃,随手拿块石头砸下去,一个烂、两个烂的……我暗自笑出声。抬头看到四处伸展的树枝,想起医生说的,让我多运动右胳膊。去年冬天,骑车摔倒,右胳膊碰得不轻。几个月来,做饭、写字、做家务全靠左手,后来,导致肌肉粘连。苦难,有时还真的是一笔财富。既然右手不便,我几个月间竟学会左手写粉笔字、吃饭等。

左手一把抓住树枝,可右手怎么也举不起来,我用左手拖着右手慢慢举高,终于,抓住树干,吃力地在树枝间一来一去扭动。无意间,四下里望望,万一人看到我这副样了,不会……

小时玩伴,二丫是上吊死的。一想到这里,瞬间头皮发麻。随之,淡然一笑,生命之重焉以一根绳子承哉。

黄鸟于飞,集于枝头,其声喈喈。我惊动了他们,还是他们惊了我。生活不全是鸟语花香,但偶尔的鸟语,足令人惊喜、感动。在这春寒料峭季节,在这人迹罕至的山上,枝头鸟儿是呼唤春天?还是在呼朋引伴?倘若公治长在世,他或许听到鸟儿是问候我呢。

山顶就在眼前,山势越来越陡,越来越险,更有那遍地荆剌,使你根本就找不到下脚地方。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时间过去近三个小时。上?不上?我有些犹豫。我眼里,山的确还是山,可我的确不是小时那个我了。奔五的人,能爬上这么陡的山?况且装修房子时,为了节省开支,我亲自亲为,凡是自己能做的,决不花钱顾人。搬瓷砖、拉木头、刷墙……

那天,在搬一块大石头时,或许是因为太重了,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腿。我硬撑着,没去医院。两年多过去了,左腿还是没好利索。走路时间稍长,腿就不舒服。现在,我就感到左腿隐隐作痛。这不算什么。上次身体不舒服,病了半个月,输了半个月液。就这样,我硬是没耽误一天工作。每天下班,我急奔医院,一直到晚上9点多才骑车回家。走在吵闹的大街上,孤独遍布全身。当走进大门,看到窗户透出的亮光,我知道上晚自习的儿子到家了。放好车子,使劲擦擦眼睛,拾好心情,轻轻敲门。我明白,想给儿子力量,我必须有足够勇气。

对,一样道理。爬上山顶,需勇气。

我开始披荆斩剌。穿梭林中,背上书包划出一道道白印,手上扎进一根根的刺。脚底的刺痛,实在难忍。靠在一棵树旁,脱下鞋子,使劲嗑嗑,仔细检查,小心剔掉小刺。任脚下坎坷,只要认准方向。其实生活中何尝没有刺痛,只有拔掉小刺,尚能继续前行。高处,枝头挂满红果的酸枣树迎风而立。在仍带着一丝萧瑟寒风的早春季节,越发明亮喜人。人生在艰难攀登中,总会收获意外的惊喜。

山顶就在眼前,距苍翠挺拔的青松只几步之遥。可狰狞的岩石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硬是拦住我。人生往往如此,越接近成功,越有那么艰难的几步。我像一只寻食的狐狸,在青面獠牙的岩石前转来转去。我心有不甘,再难,它能比得上蜀道难?可又暗暗担心,万一摔下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真的不会有人发现。不会,不会的。心里再一次否定。我一定要上去。为踩实岩石,我果断脱鞋,弓身上爬,紧紧抱住石缝间一棵小松树,小心挪着身子。我不能太用力,以防把小树连根拔起;不能不用力,把握不好力度我有可能摔下山崖。我稳住自己,纵身一跃,爬了上去。

我战胜了山,也战胜了自己。山顶,我轻快得像头山羊似地跑来跑去。

……

虽然疲惫,但我的兴奋不减来时路。下山,过河,返回家,已经下午3点多。母亲,正站大门口瞭望;父亲,正走下我家那个大坡准备去找我。

母爱似水,父爱如山。他们总也对我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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