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22)初试锋芒|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识数的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但好不容易挨到个三九连珠,都乐得凑凑热闹。要知道,下一个三九连珠,怕是都赶不上了,更甭说四个九了。首先是迫在眉睫的组织优秀经销商代表赴欧洲考察,元月中就要出发.较缓些的,是筹备春节后的经销商年会,性质跟前一年在三亚的那次一样,古香君无可争议地又被指派成了“总协调”。赴欧洲考察,某种意义上,属于奖励性质的活动,对经销商来讲,这还是头一遭,在人数、程序、路线、日期等方面,都有严格的规定。张青是总领队,同行的还有从各地区办事处从事经销网络日常运营支持的二十来位销售人员里选出来的七八位,另还有科瑞市场部的三个人,都是陈歌一手推荐的,其中没有韩松和她本人。被邀请的经销商代表中也有三分之一来自科瑞的经销网络。以往也有过出境考察一类的活动,但甭管轮不轮得着,都只是去香港;相比之下,欧洲的魅力,要抢眼得多。本来内部人员还有一个空名额,张青也很客气地问过陈歌要不要去或多派一个人。可陈歌觉得科瑞的人再多去一个也没什么好处,内部也不好平衡;再则,从张青的语气里,也觉得他似乎不是那么真诚相让,就婉言谢绝了。这个反应,对张青而言,正是求之不得,嘴上不便说罢了。父母和女友都在欧洲的籍国,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这次如果能公私兼顾就最好。可又要回家又要带团,显然时间不够,尽管有假期,可眼下不是休假的时候,原也打算开春旅游用。要是能有个可靠的人帮他带团,自己就可以忙里偷闲从容不迫了。那个“可靠的人”,当然非古香君莫属。要能安排她,原打算派给她的给团员办出境手续的工作,也就无疑更落实了。左强已经回国,再去欧洲意义不大,丁点儿大地方,一两趟照几张相买买东西老去也没什么意思,又不能呆下去,光剩眼气了。组织节后年会的担子这么重,如今事上加事难上加难,委实不太想接。在外企,老板就是衣食父母,老板说让干什么,那就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而且,她可着部门看了一圈,迟琼算奖金,正是紧张时候,走不开;胡芝蓉忙着整理新一年经销协议,更是不亦乐乎;舒扬倒不忙,可老板一开始就封了门,说他对客户还不够熟悉,不久又要着手做培训计划,早跟培训部定下来的。既是舒扬都不行,那让同行的地区销售代管的话,就趁早别说。看张青一往无前的劲头,她多少也猜着了些他的心事,咱是谁呀,能不明白老板意思么。“就是怕年会组织的事儿耽误了,到时候还不是我自己在那加班,脚打后脑勺。”“早什么呀,这就得开始准备了。你忘了去年,前前后后拉了多长时间哪。”“那不是没经验么。今年就会好得多了。也没那么远。再说,我们到时候都可以帮你吗。该加班也得加班。”“那我要求倒休。”她憋着笑,扬起右手打立正,像小学生喊报告。“再说吧。”他说。“该倒休就倒休。也没准儿不用加班呢。”远在古香君带团考察的事定下之前,迟琼预料有可能胡芝蓉能去。老板对胡是器重的,不然也不会挖她过来,还升了专员。“得了吧——”胡芝蓉明白对方指什么,“我瞅着你能去。咱这儿就数你资格老了,是不是舒大人,咱这儿就小迟算老人儿了哈。”“啊?啊!”舒扬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是是是,老,老得厉害。”迟琼拍他椅子背,“哎,没准儿你有戏耶,老板那么喜欢你,这小一年了,功勋卓著。”“嗨,咱呀,也别瞎琢磨了。”胡芝蓉说:“好像说名额特紧,许谁也去不了。”“紧归紧,”舒扬忽然往后一靠,拉出说话架势,“紧自不必说了,要有名额,我料想,”他指指古香君座位的方向,“这位同志,是要去滴。”又说:“不成熟啊,仅供参考。”“那不应该。”胡芝蓉反应挺大,“她多少事儿哪,组织会。就算让她去,也没法去呀。反正换了我,就挺为难的。”“我觉得不太可能。”胡芝蓉坚持己见,“组织会可不是一般的事儿,忙起来,加班都完不了,再没人管,还不得更乱套啊。”他抄起烟盒和打火机,“也争不过你们。我把话放这儿,等着瞧吧,说错了我请客。”边说边走远了。“哎,不对呀,”迟琼追着他背影,“你不是说仅供参考吗。”因为有了之前的议论,后来古香君被派出带团的事挑明的时候,迟、胡二人倒也没露出什么惊奇的颜色,还热热闹闹摆了一通舒扬的料事如神,把舒扬弄得红一阵白一阵,心下更认同了“女人不可靠”是俗训。还好古香君没说什么,倘使真问起“你是怎么猜着的”之类的,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个应答法。古香君的平静和之后口气极其谦恭的求助,让他觉得,她跟她们,还真有那么点儿不同。由于带团出境正好和准备新一届分销商年会的部分工作冲突,张青让古香君找剩下的几个人帮忙,但并未正式给“帮忙”的人们什么交代。迟琼一句“您瞧,人家风风光光轻轻松松玩去了,咱算干吗的呀。”顿时把抵触情绪煽动得燃烧起来,小姐儿俩干脆拢到一起窃窃私语开来,声音小得近在咫尺的舒扬都听不分明,只觉得一阵紧似一阵,只有胡芝蓉最后那句“到底谁是老板呀”嗓音略高了些,旋即又被迟琼压住。舒扬坐不住了,借着抽烟的茬儿,一头钻进丁正己办公室。“cao——什么玩意儿!还不如设计院那帮呢,至少还有破口大骂的胆色。穷念叨什么呀!”“女人啊,真是感性动物,一临事儿,脑子就跟炖熟了似的,转不开磨磨。”“在外企,什么事儿,只要老板定了,谁也没折,张青瓤子里本来就是鬼子坯子,人事儿不懂……”舒扬不想议论老板,私底下也不认为这么安排有什么大不妥。一,自己并不想出国,也不把这看成什么正事儿,因而也不能完全理解和认同她们的不满。二,怎么轮也轮不着自己,自己也知道有那么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换我,一个字儿——服!怎么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就不干。真要有气,就给丫玩点儿坏。犯坏谁不会呀。可惜了吧,又他妈没这胆儿……到头来你看吧,还得该干什么干什么,丁点儿也不敢掉链子。那还废什么话,饶是吃了亏干了活儿,甭说言语了,露出点儿色来让人看见了,功劳苦劳一笔勾,图什么呀……”“没事没事,我还得马上干活儿去呢。啊,真的,舒大人,待会儿我找你?”舒扬把烟蒂胡乱扔进丁正己的茶杯,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丁正己望着被舒扬重重关上的门,又看看白瞎了的一杯酽茶,晃晃大脑袋,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古香君不知道她们说舒扬料事如神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怎么猜着自己会被选中带团出国的,但能肯定一点——自己事先倒没料着能摊上这份差事。加上以往几档子实事上的拼死努力和抢眼成果,舒扬在她心里,俨然已是真正的角色了。因此,跟他说话的时候,便加了几分原本没有的小心,听起来有些支吾。特别是才领教了迟琼胡芝蓉明显的冷淡不快而又不得不再给他分派本应由自己承担的工作时,话里话外的,竟不觉有些怯生生起来。在舒扬从始至终的平静和未置可否以及一成不变的“还有”、“接下来”等完全中性的应对面前,那怯生生,几乎马上就要蜕变成不知所措了。他把古香君说着说着递过来的几张工作单,一股脑又放回她的桌面。“不是说事儿怎么难办,主要是时间。我这儿几档子事,也都顶着膛哪。培训计划要是能会后出就好了。得——”他又把那一摞放回去的工作单抄回来,往自己位子绕过去。古香君目光追着他,“老板不是指定他俩帮你跟踪培训的事吗。”“没关系,”他抬头看古香君一眼,“你不是就走一礼拜吗,办到哪儿算哪儿,反正这几件都是着急也没用的事。”古香君当时没什么可说的,事后一想,其实舒扬什么也没答应她,交过去的事,十有八九怎么拿过去怎么拿回来,到头来还是推不掉。可面上又无可指责,不费吹灰之力,就化解了她的攻势,还顺手摆了一道,好像自己撺掇着把事情在往外推似的。自然,不露声色,甚至语气里还带着那么点儿诙谐,像在学什么影视台词,半开玩笑一般,与迟琼胡芝蓉翻脸式的冷漠和抑制不住的高腔野调相比,让人觉着既温暖又有点儿毛骨悚然。这家伙绝对绝对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比一般人都深,更甭说那两个小女人了。哼,加一块儿也就是两根棍儿,还算不上直溜,摆什么脸子呀,又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安排的。临行前一天,各地经销商代表和办事处代表,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来办公室拜会张青。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出国考察呀,还是全程免费,大家都很兴奋。办公室里几人都注意到,所有来访者,在拜会张青和向古香君做可有可无的咨询之余,都会跟舒扬热热乎乎交谈一番。他们都参加过去年的年中会议,都听过舒扬演讲,有的竟就叫他“舒老师”,弄得舒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整天都忙于招呼,手头事情几乎毫无进展。因了杨江的关系和最早的较多接触,他俩之间话题明显多些,也颇感亲近。迟琼甚至动过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念头,说公司里好多人都没成家,见天儿忙得也没工夫谈恋爱。“这跟有没有工夫搭得上么。再有工夫,不合适也白搭。真要合适,越是忙,才越见真情呢。”“哎我发现你词儿特多耶,我原来那男朋友也是。是不是你们这拨人都这样儿啊?”“啊?那倒不见得。你原来男朋友,嗨,那都是跟我学的。”韩松听了舒扬的传话,显得很轻松,“实话有时候就是没人信。”又补充说:“而且是大多数时候。”张青也过来逗闷子,并没怎么把之前古香君的话放在心上。古香君告诉他,要不就安排别人吧,自己手头事儿太多,派给人家谁谁愿意接呀什么什么的。从里面关上门的一瞬,她好像听见迟琼说:“瞧见没有,又去了。”原话是:“瞧见没有,又去了,人家就有这本事,就能往老板屋里钻。””舒扬就不咸不淡漫不经心地应和:“是是是,是极是极,极是极是。”张青对古香君口中的“抵触”二字还算理解,因而重视起来。“不用。反正也就一个多礼拜,大不了回来加班呗。他们也挺忙的,舒扬搞培训计划也天天加班。”“没有没有啊,别那么认真。得得得,算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这么一说,张青也就不再追问,不一会儿,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临走前,也没再就古香君不在期间摊派下去的工作,再跟留守的三位进一步落实。所以,对他们三个而言,那些被摊派下来的事情和摊派本身,也就从始至终没真正响起过老板的声音,完全都是古香君一个人在那颠三倒四,翻云覆雨。对此,迟琼注意到了,大为光火;胡芝蓉也注意到了,揣了一肚子不满。凭心而论,给武国文打那个电话的时候,他真没想多说什么,更没想接下来再跟程信多说什么。武国文是上海办事处经销商管理小组当地区技术支持招进来的,不是土生土长上海人。程信则是广州办事处经销商管理小组招的销售人员,也不是土生土长广东人。因为日常工作和年中会议的配合,这两个新人,跟总部经销网络部,很快就熟识了。武国文更由于技术支持的功能,跟舒扬过从甚密。他比舒扬大一岁,西北出身,“早婚早育”,有个稳定的家。两年前只身跑到上海发展,如今已把妻儿都弄过来了,算是有本事能持家的。细高个,戴眼镜,一付文弱书生的白净和慢条斯理。可舒扬一眼就看出这位胸怀城府,气质不俗。果然,聊得一多,武的许多有深度有前位感的见解,就有意无意露将出来。跟舒扬也渐渐称兄道弟亲亲热热起来,颇有知己相遇的意思。要不是说话太过罗嗦,舒扬倒真想时不时就拨个电话好好聊上一通。与武国文的罗嗦和不紧不慢恰成对照的,是程信的干脆利落。对口的科班出身,理论功底绝对在舒扬和武国文之上,可却偏偏应聘了销售工程师。还好,顶头上司算是人尽其才,把他安插成以技术支持为主的工作。在麦伍德,地区办事处负责具体销售,背负销售指标。每个办事处有一名统领全局的经理,算诸侯。下面按客户种类分成“研究设计机构”、“成品制造商”和“经销网络”三个小组,其头目称为“区域客户主管”,对口做各自的客户工作,按区域特点和发展方略分配销售指标,互相促进互相衔接。经理对主管有一半的生杀权,另一半掌握在总部的客户经理手上。其他两个口的客户经理,均是刘冲手下,而“经销网络”口,则有一半要对张青负责。客户经理们负责从全局管理不同客户的事务、取舍及之间的衔接,与区域经理的侧重不同。诸侯们更关心能否完成指标,而他们则更注重如何维护和良性地发展市场模式。与总部不同,区域的每个一线人员,包括经理本人,都有具体的量化工作指标。经销商完成的情况,就是他们的工作成果,好坏一看便知。而武国文则打破了规则,不背负任何指标不说,也不具体对任何一家经销商,而是面对区域内所有经销商做技术支持。一是“上海办”所属的华东地区客户多、市场大,专门技术支持,既是实际需要,也有人头上的余地。另外,这也是刘冲对舒扬的一种示威,好像在说:我们有专职且不在总部的技术支持,专对经销商,你还甭老这儿牛,等着哪天没事干吧!“互相多帮助,把事做好。我有太多地方需要你支持了。以后可能你还更忙了呢……”说得够圆滑,也够朋友。舒扬隐约感觉,张青很注意武国文和程信,理由是他曾问过舒扬“广办和上海办经销商Team里有谁是你觉得配合最好的?”而且接连驳回了他抹细泥式的中庸答复,他无奈说出了这俩。后来,张青就经常问起他俩的情况。技术到底怎么样啊一类的。舒扬知道,年内麦伍德和科瑞肯定要合并;一旦合并,现存的组织结构,便可能面临大改动。而无疑地,各部门都想趁这场巨变扩充力量、加大权重。维克多也几次提出经销网络管理与销售业务分开的意向,旨在把整个网络掌握在自己一个部门手里。张青舒扬他们这个部门,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个动议能否实现的核心和焦点。真要成了那样,经销网络部,就必须在区域里发展自己的力量。这种推论,结合着张青对程信武国文的异常关注,不难得出他正在区域里物色部门职能加强后所必须的人员,而且早已经开始渗透的推论。不是吗,他就叫程信武国文协助舒扬管理即将全面展开的经销商产品技术培训,理由是他们技术好,可以助培训部一臂之力。接着又给他俩和舒扬分了工,舒扬负责全局和跟踪课程,兼讲一门课——丁正己那儿能讲这门课的老师回家生产,半年后见了。他俩各自负责本区内课程的全线支持和配合。刘冲起初对此大大不满,可还是比人家老外矮了一头,最后没好气地和维克多联名给所有销售经理和主管们发了E- Mail,算是对这个有夺人色彩的调整听之任之了。这么一来,武、程二人,实际上已差不多成了张青的人。随着舒扬的培训计划的推进,跟他俩的来往也日益密切,办事处见连总监都有点儿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就想办法消化这个安排了。好在都是新人,就是挖走,也损失不大,就是全力给办事处干,也还一半时撑不起大事。就这么着,他们三人间电话往来越来越多,事情也越办越具体,闲聊起来也越来越随便。就这么着,舒扬才在电话里跟武国文冒出一通:“多帮帮忙,我得帮小古打理些个开会的事儿。她?她不是出国考察去了吗。嗨,赶鸭子上架,弄会她是专家,我哪成啊。要不接,还差点儿弄到你这儿来呢。我一想那哪儿成啊,怎么说也不是一个老板,这么摊过去,你自己愿不愿意不说,往上怎么说呀……哎,可要是你组会有经验,还真应该找你,忘了问你有没有办大会的经验了……”“我没有。多亏没找我……”武国文答得慢条斯理,夹着些愉快的笑。程信对同样一番话的反应则直白得多:“哇,那怎么可能啊,真要管了,还不成了越俎代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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