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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以梦为马

 遇见三山 2020-11-06

关键词:自由  遗憾

这世上若有女神,毫无疑问应该是那给予我宝贵生命和无私关爱的两位女人。本文给我的外婆和母亲那两代女人,她们是我永远的女神。

电影《无问西东》章子怡演的女主被群情汹汹的人们在批斗现场殴打致死,殴打是——“踏上一万只脚”的那种殴打,潮水一样的人们凶狠绝情地冲上去下死手,忽然之间都像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对着一个素昧平生反绑双手无力自保的年轻女孩暴打,哪怕她已经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血肉模糊,大家无事人一样散去,擦干脸上的血,欢呼庆祝今天革命的胜利......黄晓明饰演的男主在夜深偷偷跑来收尸——那时这样做要冒巨大风险——被发现要一起挨斗,挖坑掩埋后也不敢立碑,只在坟上插把铁锹为记.....

虽然儿时听过母亲讲述那段历史,但毕竟不曾亲身经历,在银幕上看到还是触目惊心,听到身边有很年轻的观众也惊呼“以前可以就这么随便打死人啊?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坐在电影院里看冯小刚讲历史,讲父辈们荒芜怪诞的青春“芳华”。很快,大概就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了,00后的小侄女有次就问“什么是上山下乡啊?”

不知道是幸福的,不记得呢?历史不应该忘记,否则会重演。

生逢其时是重要的。古今中外漫长的历史上,“女人无国界”——无论种族或国籍,全世界的女性都过着被歧视的生活,女性可以去公开的学堂读书受教育——尤其是平民,可以自主选择婚姻,可以走出家门逛街、会客、演讲、工作,自由恋爱、选择或放弃婚姻,拥有选举权或罢免权,在各个领域担任领导职务,都不过是近百年里才发生的事情——历史并不遥远。2006年我去云南大山里做志愿者,那里的女人做好饭都在厨房吃,不能上桌,据说是因为女人每月来例假被视为脏,如今不知怎样了。

我的外婆历经战乱,叫“走日本”——就是躲避日本兵的意思,十四岁的她还没见过外公一面就嫁了过来,一生没有工作和收入,一辈子在家做主妇,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带大了七个孩子,又接着带孙子,男尊女卑的时代,外婆即使身为富家大户的女儿也没机会受教育——外婆跟我说过她小时候亲眼目睹许多家庭发现生下的是女婴即溺死的事情,她仅有的文化知识都来自舞台上的戏文和外公闲暇时零星的教授。跟外公吵架也不能回娘家——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是丢人现眼让娘家看不起的行为,何况外婆的父母都已去世,她又没钱,能去哪?曾听母亲说外婆婚后被大男子主义的外公欺负,出门想去跳河自尽,几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抓着她衣角哇哇大哭,她顿时心软,于是咬牙叹气,擦干眼泪回家做饭如常.....

外婆一生没有选择权,一生被安排,她和那个年代许多女人一样只能选择隐忍、无条件顺从,接受,还有毫无保留地爱,我从未听过外婆抱怨和咒骂命运,记忆中的她总是每天在厨房和灶间忙个不停,脸上永远笑盈盈的,软语轻言问我想吃什么,女人老了就应该是那样的吧.....外公在国民党做军医,他没有去台湾,当时还有多少女人因为男人逃去了台湾,自己在大陆守活寡一辈子,其实男人们已在台湾娶妻生子。有兴趣的人们,随便问问身边朋友们的外婆祖母辈,这样的故事大概有一箩筐。

唐《虢国夫人游春图》

唐朝女人们骑马游春,那大概是历史上女人们拥有最多自由的时代吧?

我的母亲躲过战乱,但亲历十年浩劫,她和父亲同为“黑五类子女”,是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回城后做职业女性——职业女性并不意味着不用承担家务,跟父亲常年两地分居的她,在十几年里独自承担了带大三个孩子的一堆家务,她自己少小走上社会干活,却无条件宠溺我们,直到我们一个个上学或工作离家,小时候半夜醒来去厕所,看到下晚班回来的母亲还在洗我们兄妹换下的一大堆衣服是常有的事,那时母亲还年轻,干活麻利,喜欢穿白衬衫,喜欢干活的时候哼歌。她一生在一个单位工作,单位大如天,她不能想象辞职、去不同的城市工作这些事情等等,她骄傲的是工作30年没有迟到过——那早已不是如今人们追求的荣誉了。

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仅仅因为想看外面的世界就辞去一份旁人羡慕不已的好薪水工作,成为“没有单位的人”的时候,虽然“辞职去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找工作”这事不在母亲的认知范围——这完全不在她的人生经验里,她毫无参考和借鉴——她仅有串联的经验,母亲虽然担心却从未阻拦和限制我,她和父亲给我充分的尊重和自由——当然,我18岁以后就经济独立再也没有花过父母钱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辞职离开家乡成为自由人,再也没有单位,没有朝九晚五和固定工资,像流浪猫和丧家犬,自遮风雨自欢笑,这是外婆和母亲都从未想过的生活。从我们这个普通家庭三代女性的人生之路来看,时代给予女人的自由越来越多,毕竟,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只有女人解放,才有全人类的彻底解放。

我也分明在我的自由中看到外婆和母亲们的不自由,在那不自由中生发出来的勤劳、善良、慈爱便更其宝贵,此所谓东方女性的美德,我因此对她们更多一份爱怜和感佩,对生活多一份感恩、感奋。知识和文化让女人拥有更多生存技能和探索的自由,而心灵的自由只能来自丰厚绵长的爱和懂得。

曾有学员说因为听我的课,帮助她改善了跟母亲的关系,也曾听一些朋友提及跟母亲的关系紧张,我想,如果做儿女的,愿意在母亲膝前蹲下来,听母亲聊聊过去,聊聊她一生的梦想和遗憾,愿意踮起脚来回看一下历史,想想母亲们一生的命运是否自由,想想母亲的母亲一生是否自由,拥有多少选择的自由,念及此,也许会对自己的母亲多一分体贴和谅解吧?比起她们来,无论是教育或恋爱婚姻事业,我们毕竟幸运太多了,即使不是儿女,同为女人,也要多一分懂得吧?

自由来自可以选择,选择带来力量和自尊、自在。我并未为女性今日拥有的自由做过什么,我只是一个受益者,但我不会忘记这宝贵的自由来之不易,是无数前行者努力争取得来,而女性要争取的依旧很多,比如去年大规模的反对性骚扰的"ME TOO"行动,我相信未来会有很多沉默的女性勇敢站出来维护自我权益,会有更多女性成为这个行动的受益者。

毕加索的《梦》,我每次看都忍不住微笑、叹气。

我遗憾的是,在外婆生前没有问过她最喜欢什么?如果她有机会读书和工作,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会做什么呢?

我没问过母亲,但我记得儿时放暑假,被母亲带去她单位写作业,她的办公室总是整个医院最热闹、笑声最多的地方,人们都愿意来她办公室聊天,无论医生、护士或病人。30年没有迟到的纪录,除了认真负责,大概母亲也是喜欢她的工作的吧?这份对工作的敬业和享受应该也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的吧?我只是为母亲遗憾,她从小成绩优异,热情付出,吃苦耐劳,组织能力和影响力都那么好,如果不是受外公的“成分”不好拖累不能读书接受更多教育,她应该有更大作为。

18岁的时候,我在日记里写“我们是活在传统和现代的夹缝里的女性。”那时不知道,活在夹缝里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以后的女性也许只有现代,没有传统了,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夹缝。

没有传统最直观的,作为女人,母亲不及外婆会穿衣服。

虽然是主妇,即使是最家常的衣服,外婆都能穿出优雅,这优雅到了12岁就退学为了全家人生计像男人一样干重体力活,接着就被赶到乡下做各种农活的母亲身上,已荡然无存。母亲生活的时代消灭优雅,流行的是“英姿飒爽”,“不爱红妆爱武装”。外婆做新娘的时候,穿婚纱,换旗袍,戴金戒指和珍珠项链,跟外公拍好看的婚纱照,有军乐队迎送,母亲结婚的时候被发配到乡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做为被歧视的“黑五类子女”,她没有资格戴红袖章,她只有外公送的一口木箱子陪嫁,自己去集市上扯了一块布做那个年代时兴的蓝布粗服,一生没有首饰。

去年父亲生日回家,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生下我以后拍的照片,即使有两位还未嫁的长辫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姨妈在侧,即使生下三个孩子,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短发素颜的母亲好美,那清瘦身形、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庞和略吃惊又无辜的眼神还依旧是个懵懂的大姑娘像啊,虽然身为人母,可是她自己天真柔弱得像自巢中跌落的小鸟。

母亲那年29岁。

这世上多少女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已做了娘?

母亲说话不及外婆温柔。

外婆从来都是好好说话,慢慢说话,不打断人说话,少小离家“战天斗地”的母亲和她的知青战友们在一起说话都是高声大气,习惯性地骂娘说粗口,曾经做过十年知青的名人陈丹青经常在公众访谈时说粗口——虽然那根本无损他的演讲魅力,这也许是漫长的知青生活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的烙印,但我从未见外婆说粗口,外婆急了只会脸红,气到发抖。

遗憾的是我也不会,因为从小就被送到外婆处抚养,我至今不会高声吵架爆粗骂人——虽然我十分想学也极其羡慕那些可以流利酣畅大骂粗口的人,农妇们坐在地上大骂数小时用词绝不重复身心毫无倦色也是我顶顶羡慕和钦佩的才艺,我完全理解——有时候不说粗口不足以淋漓尽致表达心中情感啊!有一次在梦里我忽然如有神助,滔滔不绝骂人,醒来后还觉得通体舒泰,发现是梦不觉又好笑又沮丧......但无论如何,那种女人的自然的优雅和温和,不管在家庭或单位,江湖或庙堂,我如今都很少见到。

我的父母辈,是当年的知青——在读书的年龄被赶到乡下去劳动,他们的父辈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们,是在民国受的教育,外公用文言写信,开诊所时用漂亮的毛笔字写药方,这一点,母亲和几个舅舅无一人能及。民国和更早的人们受的教育举例:《声律启蒙》是过去孩子刚读书时启蒙读物,五六岁的孩子就能吟诗对对子,随便引一段: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我们启蒙时读什么?

“春天来了,桃花红了,柳叶绿了,燕子飞回来了。”

我们写什么作文?

《上学路上》:我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叔叔夸我是个好孩子,我觉得飘扬在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等等。

民国时候刚启蒙的小学生的文字水平,几乎直接对等或远远超越如今的高中生甚至大学文科生,这也是为什么民国时的大家,如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们白话文那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有深厚的国学底子。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从小就吟诵或听着学堂里孩子们吟诵这些句子长大的人们,穿衣戴帽,说话走路,待人接物,自然是不一样的。

哈佛学生不过万人,常年开设专业竟至6000多门,但有一门所有专业都必须要学的必修课:写作课。

“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世间的童子功,错过便是一生,此为遗憾。

好友出国,我写诗送别,《背起梦的行囊走遍天涯》,那年我们多大?24岁。

还记得那最初的梦想吗?

如今我们都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每天早上醒来,那枕边人是你梦中人吗?

2005年在内蒙骑马,马是我最喜欢的动物。

如果有来生,我依旧选择做女人,以梦为马,自由驰骋在这个充满了遗憾的世界。

遗憾常有而自由不常有,未来的女人应更自由,那是母亲和妻子的自由,是人类的自由。

2018.3.8三山写于上海

戊戌年正月廿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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