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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山红(一棵开花的树)

 高骏森 2020-11-08

映山红


昨天是今年秋天最后一日。白天的气温跟仲秋一样温暖,阳光灿烂,金风飒爽,街道两边高大的银杏、法国梧桐、香樟树叶都纷纷地离开树枝在空中犹似蝴蝶翩跹,鹰、鹞一样盘旋后落在地上,一层覆盖一层,厚厚的、长长的,像是田地里被放倒的谷穗。晚风甜润,像是特意最后的奉献,让我们记住这个秋天。只是少了月亮,晴朗的夜空,这一夜本该是弓月,但只有几颗星星挂在上面。

晚饭后,我漫无目的地在楼下空旷的马路边走着,心里突然涌出来一股潮水。我想起了父亲,明天是他63岁生日,而他离开人间已经八年了。

父亲生于1957年农历9月22日,逝于2012年正月十九,55周岁不满。55年的人间生活,无论是我眼见的,还是听来的,20000天,他没有过过一天人一样的生活,这20000天里,有5000多天是我造成的。

父亲去世前三天是我29岁生日,凌晨四点我还在睡梦中,手机突然响了,朦胧中拿起来一看,是父亲的,瞬间,我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睡意全无,急忙挂了电话。紧接着,他又打了过来,我又挂掉。再打,我再挂。后来,我关了机。

上班后开机,电话又打过来了,还是他的。我仍然不接听,但也没有挂掉,我将铃声调为振动模式,就开始忙工作了。

不接父亲电话是我有意的,但我也是无可奈何。父亲这个词,在所有儿女心里都是神圣的,伟大的,温暖的,但在我的心里,他犹如野兽、魔鬼,一提起父亲的名字,我就全身紧张、颤栗,犹似一只惊弓之鸟。

父亲是重庆人,贫农出身,三岁丧父,六岁丧母。母亲死后跟着两个未成年的哥哥相依为命生活了几年,读了一年书。因为穷,整天都挨饿受冻,家里其他长辈对他极其虐待,十岁不到,他就离家乞讨,改革开放后才第一次回家,那时,他已经成人,两个哥哥也都娶妻成了家,二哥跟两个嫂嫂对他很不好。被逼无奈,他只好又一次离家出走,过起了真正无家可归飘零的生活。

父亲第二次离家行乞时认识了一位木匠,跟他学了门手艺,靠这门手艺他沿长江一边找活儿做,一边流浪,最后来到了宜昌。1981年的冬天在一户姓高的农民家里做活儿,认识了主人家的大女儿,第二年春天,俩人结了婚。

结婚前,父亲的不幸是时代造成的,和他一样苦命的人很多,心里多少是平衡的,但结婚后,父亲的悲剧就变成了独一无二。至今我都无法理解一肚子诗书,能说能写,骄傲成性的母亲怎么跟了一个几乎是文盲,身高一米六都不到的男人结婚,还生了一双儿女。

撇开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不说,单说两个人是否有感觉。母亲多次说过,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恶心到作呕,但她始终没有说为什么又跟他结了婚,还不离婚。

我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正月出生的,在一座快要坍塌漏风漏雨的土房子里。那天是元宵节,本是月圆之夜,却想不到天色阴暗,北风咆哮,还飘着雪花。母亲睡在一张破床上,高度难产,撕心裂肺挣扎到第二天黄昏时才把我生了下来。

那一天是正月十六,根据当地时间,是月亮升起的时候,一年里第一个最大最圆最亮的月亮,第二天是阳历三月一日,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按理说,这一天出生的人,无论阴历还是阳历都是好日子,然而,那一天月亮不仅没有,还风雨雪交加,第二天乃至整个三月,天气都跟严冬一样寒冷。这似乎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要一个人揣着春天的美丽浪漫在苦寒的泥泞路上漂泊一生。

母亲生我后就一病不起好几年,直到五年后生了妹妹才好了些。母亲病倒后,无论是母亲,还是家里的人,都把责任怪罪在父亲身上。当年年底离过年只有几天时间,他们集体把父亲逼走了。

父亲走后,三年杳无音信,直到1986年底才回来。父亲走后家人过完春节,母亲去了县城所有医院,以及民间只要听说有的赤脚医生那里看病,但没有一个医生确诊出来她得的是什么病。中药西药不知吃了多少,都不见效果。母亲一天比一天萎缩,眼神黯淡无光,脸上白惨惨的没有血丝。每个人来看了她都叹息,说,这个姑娘是活不成了。

1986年阳春四月,农村到处是花红柳绿,莺飞草长。26岁的母亲硬要去她母亲也就是我外婆住在山里的家去看看。当走进山里看到房子的一刹那,母亲被房子后面满坡盛开的野生映山红给吸引住了。母亲的眸子突然间亮了起来,精神也起来了,她拍着手兴奋地大声地说:“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在找的地方”。

父亲回来后,他俩跟外公外婆商量着换房子,带着未满四岁的我从村庄里搬进了山里,过起了离群索居仅有一户人家的山里生活,第二年腊月生了我的妹妹。

住进山里后,母亲的病真的神奇地好转了,特别是生妹妹时随着婴儿出来,产道里流出来了大半盆的淤血,她脸上的气色就逐渐恢复了正常。这也是一直以来,我跟妹妹在家人面前享受到的待遇有着天壤之别的理由。

母亲的病虽然好转了,但心情没有开朗起来。1988年的春天,我刚满5岁,妹妹三四个月,那是我记忆最早也最清晰的一次,屋后面山坡上野生的映山红红艳艳地开花了,蔚为壮观的。我正准备去山上采花,突然听见屋子里传出来了锅碗瓢盆乒乒乓乓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妹妹在哭,父亲在吼,那声音像是猫头鹰,母亲在笑,但比哭还要恐怖,我害怕的两条腿不听话地打颤。我知道他们又在打架,我不敢进屋里去,因为自从搬到山里后,我不知道被父亲打了多少次。对这个认识还不久的男人,我的父亲,我只要一看见他,无论他心情是好还是差,我都条件反射地像个刺猬一样缩了起来,尿不听使唤地屙了出来尿湿了裤子,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我站在路上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母亲由笑变成了哭,这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边上,急忙撤回来坐在门外面的坎子上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母亲的哭声稍微一变大,很多次我都想抄起一把刀冲进屋子里杀了父亲,把母亲救出来。但每次鼓足勇气准备行动时,马上又想到自己这么小,父亲那么大,那么凶,我要是杀不死他,我跟母亲就都会没命的,于是,吓得就更厉害了,也就放弃了杀父亲的念头,继续提着嗓子听动静,并挖空心思去想,怎么救母亲。

过了一会儿,母亲抱着哭喊不止的妹妹出来了,她穿的是那件我很喜欢看的黄色外衣,脸上挂满泪水。她把妹妹递给我,哭着说:“你爸爸要把我杀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喊着:“不要呀,不要……”

母亲转身进了屋里,接下去他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了,因为我要全身心地抱着妹妹。妹妹虽然才几个月,但很胖,五岁的我比她重不了多少,而且,妹妹很不听话,拼命哭,声音又尖又大,怎么哄都哄不住,又不敢放在地下,心里还担心着屋里的母亲。刚满五岁的我,累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出来了,这次,她脸上的泪水更多,脸色更难看,她哭着说:“儿呀,你爸爸这回是下定决心要把我给杀了,你想办法救救妈吧。”我哭着问她:“我这么小,怎么救你呢?”她说:“你去村子里找大姑跟外婆,让她们带你去村里找干部。”我说:“村子那么远,又全部是山路,我走一天也走不到呀。”她说:“那没有办法呀,你不救妈,妈就只能被爸爸杀了。妈死了,你跟妹妹都这么小,怎么活下去呢?”这时候,我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说:“我去,我去。那妹妹怎么办呢?”妈说:“抱着妹妹去吧。”我说:“妹妹太重了,我实在抱不动呀,她还使劲地哭。路又不好走,又是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条大河。”母亲说:“那也没有办法呀,抱着她慢慢走吧。”说完,母亲用一双哀怨的眸子满是泪水地看着我。

我满脸泪水地抱着妹妹,一边哭,一边哄妹妹,往村子里走。但妹妹实在是太重了,我抱不起她,她又不听话,跟杀猪一般哭个不停,我走不到十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也被她折磨得快要崩溃,只能蹲下来歇一会儿再走。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最多的是,要是能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就好了,我给他跪下来磕头,叫他帮我抱一会儿妹妹,在路边等我,我说我爸爸要把我妈杀了,我要去村里找干部来救我妈。

我走的实在是太慢了,还没有走进崖口,就听见母亲又在喊我,叫我不要去了,说爸爸答应了不杀她了。听见这句话,我一颗害怕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没有高兴。

从那时候起,我对父亲仇恨的种子就在心底里埋下了,仇恨程度不亚于中国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也是从那时候起,我讨厌做男人,凡是男人做的事,喜欢的东西,包括说话的声音、穿衣,我都恨,一律不学。最让我痛苦,耻辱的事情是恨自己是个男的,十二岁前,我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变成女人。

每年春天屋后面山坡上的映山红开花后,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有一天,山坡上就会出现一座坟,埋的是我的母亲,坟上会插着一束映山红,是我牵着妹妹的手哭着爬上去插的。很快,在旁边会多出一座小坟,埋的是我,妹妹会给我插上一枝同样的映山红。每次一想到这里,我的全身就发抖,半夜里准会做噩梦,大声尖叫着醒来,像精神病发作一样。

我一天天地长大,父亲母亲打架的频率也越来越多,我的记忆本应该是越来越清晰的,但次数太多了,我只记和父母一起共度的八年每一个除夕饭桌上,每次吃到一半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就大发雷霆,将桌子掀翻,整个地面杯盘狼藉,父亲张嘴龇齿,手捏拳头冒出青筋,一幅阴笑吃人的样子,我的胆都快吓破了,我总认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惹怒了父亲。

为了不让父亲把火发大,不打母亲,每次我都主动跪下来,撕心裂肺地哭着哀求父亲,说今天过年,要开心,叫他不要打母亲。直到父亲回房间里睡后听见他的鼾声,我才敢站起来,忍着疼,一瘸一拐地找来笤帚、铲子、尼龙袋或是篓子,把地上破碎的杯盘和食物一点点儿地扫起来装进袋子或是篓子里,分很多趟提到河边倒进去,然后爬上如今埋父亲的山岗上一个人坐着发呆、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是,父亲为什么打母亲,一定是因为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要是我死了,父亲就不打母亲了,我是很愿意的,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母亲把我埋后,能挖一株映山红栽在坟头上,等春天开花的时候,母亲要是想我,就去看坟上的花。我就这样想着,一直坐到天黑也没有人喊我回家。晚风起来了,冷的我实在受不了了才爬下山,然后躲在屋后面的大砂石包上继续偷听很久,确定屋里面确实没有动静后,我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屋里去,再去偷偷地看母亲在不在。屋里没有声音也是我很担心的,因为我害怕父亲已经把母亲杀了。这样的除夕我过了八年,年年的年啊,我都过得是胆战心惊。

我第一次半夜里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丫片逃跑,逃到山外面去找人来救母亲是9岁那年一个无月不知道有没有星星的早春。我记不得我有多少个像这样的黑夜没有睡过觉,赤着双脚一个人在夜里的山林里、坟堆里跑,甚至睡在里面。那时候,我没有任何时间害怕,但只要一睡着,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就做噩梦,一个接一个地做,总看见鬼骑在我的身上龇牙咧嘴,用双手掐我的脖子,我出不来气。

1995年5月17日,父亲和九个警察搏斗了两个多小时后,最终寡不敌众被制服戴着镣铐被带走了。听人说,在路上时,警察们为了发泄愤怒,把父亲当狗一样打死后扔进河里醒来后接着打,然后又扔,再打,再扔……打到他大小便彻底失禁。母亲当晚把我跟妹妹交给外公后,带着外公给的几百块钱和我哭着给她收拾的衣服远走高飞了。

因仇恨父亲到极致,父亲在和警察们搏斗时,我坐在门口全程看得清清楚楚,直到父亲被制服,我都没有起一丝怜悯之心,甚至在心里还暗暗地给警察打气,希望他们一定要把父亲捉住带进监狱坐牢,或者直接一枪打死也可以。反正,这个父亲我不要,他在我的眼睛里和心里就是魔鬼。

父亲被定罪总要找个合理的理由。直系亲人里,母亲远走高飞了,只剩下我跟妹妹,妹妹那时候六岁不到,读幼儿园,太小,问她话,除了哭,什么都说不知道,警察们就去找读五年级的我做笔录,并让我签字,连续半个月天天去学校找我。那段时间,我成了全校,甚至全县家喻户晓的人物,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甚至亲戚那里,包括外公外婆,他们都对我极尽侮辱。完全崩溃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父亲一手造成的,因此,对他的仇恨就更深了,警察问我什么我都答是,他们笔录做完后也不让我看,把笔递给我,用手指头指给我位置签字,我也毫不犹豫地签了。我之所以签字还有一个原因,我实在不想再看到警察们去学校找我了,每次他们找我完毕后,我回到教室里去,我就要被班里的同学集体群殴。

现在回忆起来,半个月里,我起码签了不低于30次我的名字。当警察安慰我,叫我不要担心,父亲很快就会回来时,我甚至当着全屋子里的人说,希望他们给我父亲判无期徒刑不要放出来,我说,我跟妹妹和母亲实在是太怕他了,他打我跟母亲,每次都打得死去活来。

父亲最后被宣布判决是在我后来读初中的学校里,他戴着手铐,被好几个警察用枪押着站在主席台上。宣读判决书的人站在父亲旁边,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读,并指名道姓报出我的名字,说作证人是他的儿子xx。

两年后我进初中读了三年书,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他们都不善待我,做什么事情都为难、刁蛮我。

父亲蹲了五年半监狱,无论在里面受多大的酷刑,直到出狱,甚至到死,他都没有承认过他犯罪。五年里,他托狱友写了几麻袋的书信回来,央求家人给他上诉洗冤,但家里的人对他是仇恨到了极致,没有一个人回他信,甚至,外公还让我在每个寒暑假里写诉状书,要求法院给他加罪。那几年我写的诉状书,堆了满满的一间房子。

母亲走后去了广州,开始两年受了许多磨难,中途偷着回来躲在亲戚家里看望过我跟妹妹一次。母亲跟孩儿间第一次别后短暂的见面,又马上面临着分别时的不舍,至今回忆,我仍历历在目。但很快,她漂泊的苦难日子就结束了,因为能说能写,进了一家私营幼儿园,刚好老板的性格跟她很吻合,俩人感情比母女还要亲密,她就一直在那里做下去了,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时,因遭受父亲的皮肉苦和精神苦太多,她对父亲的遭遇冷漠到极点,跟我外公一起满世界地给他做莫须有的负面宣传。

父亲坐了五年半牢,中间只有外公跟小姨去看过他一次,之后再没人去看他。他在狱中请人写了几麻袋书信回来,也没有人给他回过一封,他刑满出狱,没有任何人接他回家。一个人回来后,我已经下学去了广州,妹妹还在老家读书,但不理他,外公外婆也不跟他一起住,我母亲更不用说了,不仅不回来见他,不跟他通电话,家里其他人,亲戚们,甚至连母亲的同学、朋友都集体骗他,说自从你被抓走的那一天起,她也走了再没有回来过,至今下落不明。

父亲一个人孤单地在山里生活着,他努力干活儿,用尽他所有能做的能力来善待岳父岳母两个老人和她的女儿。只有我的外婆对他不错,但外公跟妹妹不领情,不喜欢他也就算了,可恶的是,爷孙俩到处走家窜巷,见人就说他的坏话。父亲被逼到无处安身,精神受到了极大刺激,十二年后,在一个寒冷的春天黄昏里,栽进一个深洞里淹死了。

父亲遇难后,我跟母亲在广州,外公外婆没有去现场,妹妹跟妹夫还是警察打电话强硬他们去的。妹妹后来对我说,父亲被打捞起来放在路上,那样子确实不忍看,连我这么恨他的人都觉得可怜,但她又说,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哭,因为我一想起他打母亲,我就不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死后,打电话告诉我的是母亲,她说是我妹妹告诉她的。听见母亲说父亲死了,我的头当时就麻了,立即想到的是当天上午十点多他还给我打了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电话,而我没有接,以及,从正月十六我生日那天凌晨四点开始,连续三天他都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几百个我一个都没有接,现在我才知道,这次父亲找我,不再是找我麻烦,威胁我来的,而是是永久地道别。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到母亲单位,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凶狠地说:“我凭什么要回去?我跟他又不是一家人(父亲出狱后,一直找母亲,但一直找不到,实在没办法了,在他去世前一年跑去法院单方面提出了离婚)。母亲一边哭,一边递给我2000块钱,说:“这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点钱,现在好了,这个狗杂种连死都不肯放过我,你拿去埋了他吧,记得请人找个好风水,让他在天上照顾我们。然后,再好好查一下,看是不是村里的哪个干部故意把他推下去淹死的,这样,你就去到法院里起诉,让那个人赔一笔钱。”

母亲这话让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因为父亲对她发火。我将钱递给她,说:“你说得对,你现在跟他确实不是夫妻了,自然也就不是一家人了,你有权力不回去。但他有儿女,就算我再穷再没有钱再恨他,他还是我的父亲。我是成年人,我不会要你的钱给他安葬。你为你的钱哭什么?更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不可思议的是,你是怎么想出来我父亲遇难是被村干部陷害的,还要我去告人家索要一笔钱?母亲,几十年来,你跟父亲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是拥护你的,甚至无数次为了保护你,我险些付出了生命,可是今天你的言行,让我发现很不对劲。这么多年,我应该是误会了父亲许多。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谈论这个,你的钱我不会要,你收回去吧。”

母亲没有接我手里的钱,只说了句不知道好歹。我气急败坏,刷地将钱一撒,飞的满屋都是。幼儿园一个一直被她认作亲生女儿的老师走过来一边捡钱,一边大声地骂我,说我没有资格骂她的阿姨。我说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来掺和我们母子间的事?她说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是没有错,但你知道吗?我跟她共事快20年了,已经亲如母女了。20年,她对我说,她的灾难是从生你那天开始的,要不是为了生你,她就不会跟你的父亲结婚,不会被他骑在身上享受你们男人的快活,生你时又险些要了她的命,她的一生就是被你们两个男人给害的。

听着这个我叫了快20年姐姐女人的话,我的脑子突然地感到爆炸了。我看向母亲,只见她一脸的冷漠。

我坐高铁赶回去,却因中途换乘没有把时间安排好,变成了比坐直达慢车还要慢。在车上时,家里的长辈们一个个地给我打电话,叫我不要回来了,说死了就死了,死了是件好事,让妹妹跟外公找两个人帮忙埋了就行了。我坚决不同意,要回去。甚至,我第一次为父亲难受。妹妹也不断地打电话给我,催问到了哪里,说等不及了要火化,我一再坚持让她等到我回去后再火化,最后他们还是没有等到我回,把父亲拉进去火化了。我去到火葬场,看到的只有一个骨灰盒,连骨灰都没有见到一抔。

我跟妹妹都是外公一手带大的,尽管跟外公生活的几年里,外公并不怎么喜欢我,还给了我精神上极大的刺激,但毕竟是他用一颗颗大米把我喂大的,晚上我能大胆地睡觉。20岁以后,外公对我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我好了起来,所以,安葬父亲,我还是要听外公的安排,他找了两个我很小就认识的男人,弄了几块火砖,少许沙子、水泥和水,比划着骨灰盒的长宽高做了一个小屋,将父亲放了进去,放了一小挂鞭炮,烧了几把黄表纸就完事了,至今连一座像样的坟墓和墓碑都没有。送葬的人只有外公、我跟妹妹,和父亲的一个朋友。外公在旁边一直在笑,妹妹在旁边一直在骂。

安葬完父亲下山来到屋子里收拾遗产,我看见他使用的是老人手机,手机背面盖上贴着一张纸,上面请人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以前跟他姓氏的名字,下面写着我的电话号码,备注为儿子。翻开电话本,他把我的一张登记照片工工整整地贴在第一页。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喊了声爸爸,趴在地下大哭了起来……

父亲走后当年年底我跟母亲回家过年,我原以为从来没有过过春节的我们,这次会像别人家一样过起真正的团圆年,却想不到母亲对我是极其地冷漠,她跟我的小姨一起排挤我,逼的我蹲在地下用两只手把硬邦邦的地刨了一个坑,两只手流着血。外婆看见我这样,吓得抱着我哭,骂我的母亲。母亲却一脸的不屑。

那个春节,我没有被母亲逼走,外婆保护了我。但那个春节,我跟外婆过的除夕比有父亲时还要糟糕,接下去几年都是一样。后来,外公病重,外婆也失去了自理,母亲就轻而易举地在春节的头一天或头两天把我逼走。后来外婆病重不能走路了,我回去看她,母亲门都不让我进了,碰巧是天黑,在农村,我没有地方去,只好在晒谷场上睡了一夜,因为是深秋,又坐了一夜的火车,白天热,夜间冷,还有蚊子,没有洗澡换衣服,没有被子盖,一下子,我就病了。外婆因为伤心过度,两个月后,受尽了三个亲生女儿的万般折磨后,睁着眼睛去找外公了。

2019年,我病了整整一年,身边没有半个人,算我命大,每次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年底时,母亲打来电话,说:“你不再属于我们高家屋里的人了,你也不属于湖北人。”

今天是父亲63岁生日,恰好立冬。父亲在世时,我没有给他写过一篇文章,去世后写过几首诗,也没有从正面说过他的好,因为他在我的心里面实在是太复杂了。倒是从小学有了作文课后,我给母亲写了很多文章,全是赞扬的。这么多年来,母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直到最近两年我才醒悟过来,我在母亲的心里一直以来的形象与地位什么都不是,连狗都比不上。作为她的亲生儿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就算我再不好,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呢。同时,我仿佛什么也都明白了,在和父母亲生活的那八年里,父亲为什么总是打她,而又没有打死她,连打残都没有。

今天立冬,季节正式进入了冬天。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是秋天出生的,因为农历九月,我一直当成是秋天,今天特意查了一下1957年的万年历,才知道,旧历九月二十二,阳历是11月13日,立冬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那一年是农历闰八月,父亲是冬天出生的。

父亲生在初冬,走在初春,这完全是不合时宜的两个时间,我的心里是滋滋地疼。父亲的生我做不了主,但父亲的死,我有很大的罪孽,在人世间,无论我怎么赎罪,都无法弥补给父亲。唯独能做的,就是在我活着是,尽快地把自传写完,算是还给父亲在人间里的一个公道。

昨天晚上睡觉时,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踏实,烦躁得很,我总感觉有什么灾难会降落到身上。睡着后,做的也是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早上出去外面,远远地看见了前面十字路口处有一株树红艳艳的,但看不清楚是什么,走近后一看,是映山红。我惊讶万分,这条路六年来我每天都在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儿有一棵树,而且还开花,自然也不知道它是映山红。更奇怪的是,昨天晚上我还在这个位置站了很久的,也没有看见有树开花,今天早上怎么突然就见到了满树红艳艳的花朵呢?

细看花瓣,发现这花不是夜里开的,是开了好多天了,花萼上满目疮痍,花朵也不怎么精神了,地下掉落的也有少许。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映山红基本都是春天开花的,而这棵映山红是开在冬日里的第一天。还有,城里的映山红大家叫杜鹃花,室内盆景,室外种植的,无论是身高、枝干、叶子,还是花瓣都是一样的,和这棵纤细修长的完全不一样。这一棵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人工种植,它跟我老家老屋后面山坡上野生的映山红是一样的品种,我在城市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却在父亲的生日这一天见到了,连花香也是一个味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难道真的是父亲为我而开的吗?若真是的,我真心的希望,父亲今夜能进入我的梦里来。以前我太怕你,做梦都拒绝梦见你,而今晚,我是多么的渴望你能进入到我的梦里来,跟我说说话呀。只是,老家老屋后面的山坡上年年春天盛开的映山红,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都销声匿迹了。不知道父亲从监狱里回来后,是否还见过它们盛开?希望你能在今夜的梦里回答我。

  2020年11月7日  杭州下沙

又及:发现这株映山红回来后,我就打开电脑写这篇文章,下午时我又去看了它,回来后接着写,晚上吃完饭我再去看,回来继续写,现在刚好是第二天凌晨,终于把它写完了。

            11月8日00:00分 


宁静的栀子花
温暖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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