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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诺·布扎蒂《鞑靼人沙漠》:千万人的故事,却有着相同的剧本

 冬天惠铃 2020-11-08

《鞑靼人沙漠》是一部“无趣之书”“绝望之书”。

它的故事极为简单,情节、事件、人物心理等没有那么多的迂回曲折,读来甚是沉闷。讲述的是在九月的一天早晨,年轻军官德罗戈离开城市,出发前往一个偏远的军事基地巴斯蒂亚尼城堡服役。这个俯瞰着北方荒凉沙漠的城堡早已被世人忽视,生活空虚乏味。满腔热情的他渴望能够尽快与鞑靼人作战,建立功勋,证明自己和城堡的价值。可鞑靼人却一直了无踪影。本来他找到了一个门路,4个月后就可以调离这个要塞。然而在要离开的最后一刻,德罗戈透过医护室的窗户看了一眼沙漠,他决定继续呆下去,和鞑靼人来一场大战成为他坚持的理由。城堡里的每个人都期待着有朝一日地平线那边会出现闪动的黑影,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敌人的袭击。然而,毫不意外的,鞑靼人并没有从北方荒凉的沙漠中攻过来。如此经过30多年,直到他的意志和生命也随着时间流逝被消磨殆尽。最后他疾病缠身,形同枯木,被送回城里休养时,鞑靼人的进攻开始了......

就是这样一个无趣、枯燥的故事,迪诺·布扎蒂写了十几万字。笔者在读的过程中,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当时写下这些文字的布扎蒂生活该是多么无趣,其本人又活得多么透彻。在文中我们能看到很多作者关于人生的见解,如人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抱着希望过日子就会感到很累,就再也找不到二十岁时的那种信念了。”“希望就是幻觉的产物,先是被人注意,接着偶然地广为人知,甚至曾在最不适于生长的地方、以最难以预料的形式展现……这使人确信生活的根本性体验就是失望,根本无法摆脱。据说,小说的创意来自于迪诺·布扎蒂当时在《晚邮报》单调乏味的夜班生活。“我经常想,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永无休止,会白白耗尽自己的生命。这是大多数人非常共通的感受,特别是你发现自己沉沦于城市中的上下班日程之时。而将这种经历转换为虚构的军事世界,就几乎是我本能的决定”。

时间的流逝感清晰地投映在布扎蒂的心中,正如书中的德罗戈敏锐地感知到蓄水池的响声,在漫长的夜里有节奏的滴落。

《鞑靼人沙漠》无疑是一个寓言故事,故事中曾年轻的军官德罗戈,已经不能用像极了我们来描述,准确说就是我们,就是茫茫人海之中平凡的你我他。年复一年,德罗戈用他的一生等待着一个希望,他用一个可望却不可及的信念始终坚持着,期盼着有朝一日鞑靼人举兵而来,到时他会成为英雄,他可以以此证明,自己苦苦等待的一生并不是年华虚度,经此一役他就可以为自己证明,为城堡证明。可惜的是,最终,他发现自己的一生就是个错误。

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年轻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似乎人生之路拥有无限可能,繁华且精彩。但最终,大多数的我们只得沉沦于格子间,仿若过往之理想,之朝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就像那深夜里忘记关掉的水龙头,闭上眼睛,它滴落的声音纹理清晰地朝我们的耳膜涌来,那是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是青春逝去,是年华不再,是希望和理想在前行的路上,随着我们的身体一起老去。我们曾坚信的遥远的理想,终究没能陪我们一路高歌直至白发苍苍。

最后,死后消解了德罗戈存在的意义,死亡也终将肢解我们平淡无趣的人生。

《鞑靼人沙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荒诞戏剧的代表作——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们有着相同的内里。《等待戈多》中的人物没有鲜明的性格,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两个流浪汉在路上苦等戈多,他们在等待中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吵架,上吊,啃胡萝卜。第一日如此,第二日亦如此。而戈多始终未来,喻示着人生就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世界荒诞、人生痛苦。

在《鞑靼人沙漠》中,我们看着德罗戈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到耄耋老去,仿佛是陪伴着另一空间的我们走过了一生。如果说初期的城堡象征着希望,德罗戈渴望建功立业,取得功名利禄,到了中后期,城堡就是“牢狱”,是一种无形的监禁。小说中,德罗戈回过一趟家,尽管家中摆放的物什一如原样,但他和母亲之间的亲密感早已不复存在。他去探望青梅竹马的女友,曾经亲密无间的谈笑化为横亘在两人之间尴尬的距离。他也没有了朋友,笼罩在他周身的,唯余漫无边际的孤独。在来到城堡的早几年间,他还与城堡里的人交朋友,拒绝孤独。但后来他发现,“尽管人们可以不错地对待他,但他们却总是同他保持距离。他发现,如果一个人在忍受痛苦,这痛苦就完全是他自己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哪怕很小的一部分。他还发现,如果一个人在忍受痛苦,别的人并不会因此而感到不痛快,尽管相互间也存在爱意:这会在生活中形成孤独感。 ”他最终接纳了孤独,就像他习惯了沙漠的沉默、城堡的亘古不变、蓄水池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这与我们又何其相同呢?学生时代,我们的身边总有那么几个“狐朋狗友”,相互抄作业,逃课去网吧,暗恋隔壁班的漂亮姑娘.....那时我们推杯换盏,酒杯里流淌的全是我们倾注并希冀的一切美好。工作以后,我们渐行渐远,每个人为生活所困,为现实所困。下了班,回到家,陪伴自己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和快速划过的吵闹短视频。

而时间就是在手指一下下划过的瞬间一秒秒地流走。

之于现实,《鞑靼人沙漠》还给了我们一双“眼睛”,由此我们得以窥见真实的边疆生活。戍守边疆的战士们,每日与孤独为伴,生活是规律的一成不变。保家卫国的他们,会不会如德罗戈一样,也在心底隐隐期待着些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本书的编辑推荐理由中写道:《鞑靼人沙漠》是迪诺·布扎蒂整个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作者本人也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入选博尔赫斯《私人藏书》、法国《理想藏书》、《世界报》20世纪百本好书,被《少年Pi的奇幻漂流》作者扬·马特尔列入给加拿大总理的书单。深刻影响了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更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等待野蛮人》的灵感来源。这几条推荐语中,其中尤以“意大利的卡夫卡”这个称谓引人瞩目。

迪诺·布扎蒂

迪诺·布扎蒂(1906-1972),20世纪意大利著名作家,同时也是记者和画家。他一生创作颇丰。其重要作品有:鞑靼人沙漠》《山里的巴尔纳博》《魔法外套》《神秘商店》《瓦尔·莫雷尔的奇迹》等。布扎蒂小说中的荒诞感和存在主义意蕴,让他常被与卡夫卡、加缪联系在一起。

卡夫卡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无疑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按理说,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布扎蒂深受所困。他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从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起,卡夫卡就成了我的十字架刑具。某些人从我的长短篇小说、戏剧作品中不会找不到一些与这位波希米亚作家的相似之处、派生关系、模仿或者甚至是厚颜无耻的剽窃。我就是发一份电报,或者填写一份报税单,一些评论家也揭露说有什么可恶的相似之处。尽管布扎蒂拒绝被标签,但《鞑靼人沙漠》又着实会让人想到卡夫卡的《城堡》。且让我们看一下两部小说中关于城堡的描述:

现在他看得见山上的城堡了。衬着蓝天,城堡的轮廓很鲜明地显现出来,由于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银装素裹,千姿百态,使城堡显得分外明晰。此外,山上的积雪似乎比这儿村子里少得多,K在村子里行走并不比昨天在大路上好走一些。这儿,积雪一直堆到茅舍的窗口,再往上又沉重地压在低矮的屋顶上,可是,山上一切都轻松自在地屹立着,至少从这儿看是这样。

从远处看,城堡大体上符合K的预想。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一座新的豪华府邸,而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由几幢两层楼房和许多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物组成;如果不知道这是城堡,就会以为是一个市镇呢。K只看见一座尖塔,它属于一所住宅还是属于一座教堂,就无法断定了。一群群乌鸦正绕着尖塔飞翔。

——卡夫卡《城堡》

同前一天傍晚看到的那个城堡相比,这个城堡确实不大。中心要塞在后部,那里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座兵营,兵营的窗户并不太多,从这个中心要塞伸出两座带有垛堞的矮墙,直通两侧一边一个菱形要塞,将它们与中心要塞连接起来。这些墙勉强挡住谷口,谷口宽约五百米,两边则是高高的陡峭悬崖。

右侧,就在大山悬崖下,台地向下凹下去,形成一个马鞍形关口。古老的道路就从关口穿过,直通到矮墙前为止。

城堡一片寂静,完全沉浸于午后的阳光中。阳光普照,没有一丝阴影。浅黄色的矮墙光秃秃地伸展开来,它的正面看不到,因为那面正好朝北。一个烟筒冒出淡淡的炊烟。

——迪诺·布扎蒂《鞑靼人沙漠》

小说《城堡》中出现了许多极其离奇而荒诞的事情。主人公K应聘来城堡当土地测量员,他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在半夜抵达城堡管辖下的一个穷村落。在村落的招待所,筋疲力尽的K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平民。其中有招待所的老板、老板娘、女招待,还有一些闲杂人员。城堡虽近在咫尺,但他费尽周折,为此不惜勾引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却怎么也进不去。K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进入城堡。

看似荒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纯客观叙述方式,构成了卡夫卡独特的艺术风格。故事情节在外表的荒诞性之下具有深刻的寓意。关于“城堡”的象征意义也不一而足,每个人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是卡夫卡与布扎蒂的不同之处,卡夫卡让荒诞的故事之上漂浮着一层迷雾,可供解读的空间无限延伸。这也是笔者认为卡夫卡相比布扎蒂更为卓越的地方。卡夫卡作品的本质在于提出问题而不在于获得答案;而布扎蒂的《鞑靼人沙漠》我们可以凝练出一个确切的主旨:人不过是始于梦想终于尘土。

因此,笔者并不完全认同博尔赫斯关于卡夫卡和布扎蒂的比较。博尔赫斯曾评价说:“卡夫卡的小说刻意制造灰色、平庸的气氛,烘托出一股官僚气息和烦闷的味道,《鞑靼人沙漠》却并非如此。小说也写了一个“前夜”,但那是一场可怕而又必定会到来的大博斗的前夜。迪诺·布扎蒂的这部作品把小说带回到它的源头——史诗。荒漠既是真实的存在又具象征意义。它空无一人,英雄正等着人群出现。”也许是翻译问题,也许是笔者阅历尚浅,从而未能感受到《鞑靼人沙漠》的“史诗”感。这或许是小说荒诞又真实的故事情节脱胎于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又的确充斥着荒诞的真实。与其说是恢弘壮阔的“史诗”,倒不如说是平淡苦闷的“人生”。

小说还具有一种“轮回”的韵律,就像单调的钟摆轮回般地摆动。如:“那是一个歌词回环连缀的小调,去掉很单调,来回反复,好像永远不会完结。”“他想,太像那天的情景了,不同的只是,角色换了,现在是他德罗戈,是他这个老上尉到巴斯蒂亚尼城堡去,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上百次,而那个叫作莫罗的新中尉是个陌生人。德罗戈知道,整整一代人就这样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老年德罗戈遇到新来的中尉,一如曾经的他一样兴致勃勃,意气风发。他眼看着一代代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这个轮回的漩涡,却无力挣脱。千万人的故事,却有着相同的剧本。

毋庸置疑,德罗戈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角色,就像希腊神话中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被人铭记。但西西弗斯好歹还有点英雄的气概,德罗戈则实在悲惨。小说的最后,德罗戈一生苦苦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鞑靼人举兵入侵,但他与之擦肩而过,在一个小旅店中默默死去。

“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清清楚楚,瘦得皮包骨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无法合拢......在这个世界上,他无限孤独,除去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爱他。当然,由于受伤而在忍受长时间的折磨后在一个医院的大病房中去世确实很痛苦。在家里的床上,在亲友们的哀哭声中、昏暗的灯光下和装药的瓶瓶罐罐之间死去也很可悲。但是,没有任何情况比如此而死更为难以忍受了: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不知名的小村庄,在一个小旅店的一张普普通通的床上——村庄、旅店和那张床又是那么陈旧、那么丑陋,在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亲人的情况下默默无闻地走了。

德罗戈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的“英雄梦”被时间的高温不断蒸腾,幻灭。他遥望了无数次的那片北方沙漠,在日光的光晕下,幻如海市蜃楼。某些层面上,他有点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对于盖茨比来说,黛西始终是那道遥不可及、渺茫幽微的绿光,他伸出双手、拼尽一切,却永远到达不了彼岸。德罗戈又何尝不是呢?他穷极毕生想奋力奔赴一场盛大的战争,却不断被涌动的时间之河拍向生命的彼岸。最终,绿灯依然闪烁,而始终凝望着彼岸的人,早已成灰成尘;城堡依然矗立在边疆之巅,而始终凝望着北边沙漠的德罗戈,死亡的回声在他羸弱的体内回荡、破碎。

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而在时间之河的源头,我们会看到德罗戈,德罗戈也会“看到一个大厅,看到白色的路上有一匹大马,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很快进入了梦乡。”而小说作者布扎蒂,在那个下着暴风雪的夜里,或许会隐约看到德罗戈身骑白马立于远方的道路上。自己和德罗戈多像呀。癌症已经折磨他很久了,在1972年的1月28日,当死亡的恶灵召唤他时,他也回想起这一生,黄昏时的城市、从窗口传来的钢琴声、火车的汽笛声......以及他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卡夫卡十字架刑具。但,就这样吧,他学着和德罗戈临死前一样,努力坐直上身,“然后,在黑暗中,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他轻轻地笑了。”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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