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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崖洞的前世今生

 闲云野鹤b8ooo1 2020-11-09

  老重庆原本有许多诗情画意的所在,洪崖洞便是其中之一。多年来,它遍坡的绿色被分割成一碟碟小菜,摆在次要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吊脚楼,搭建在钢筋混凝土的阴影里,遮去了它旧日的容貌。然而,它曾经是山城的一张名片,名列巴渝十二景。

  我第一次见到洪崖洞,是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

  那时我是就读于市中区西来寺小学的一名学童,正处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顽皮期,放学后既无狗可屠,亦无老鸦窝可掏,便与同学走街串巷,寻找新奇。不意间,一头闯入了洪崖洞。

  记忆中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和小伙伴连蹦带跳,从沧白路边的台阶直冲而下,钻进一条临江的巷道,蓦然便接触到难以想象的贫困。

  这里说是一条街,两旁也有房屋,但那街道上铺的青石板已被磨出几道凹槽,那些房屋不过是用竹杆、篾席搭建的棚屋。每间屋中都散发着一股霉臭味,门前屋后堆满了废纸、酒瓶、牙膏皮、猪骨头和烂布襟襟,那是住户赖以维生的宝贝,囤集着准备送往废品收购站。几个老头子、老太太咳着呛着,用不停发颤的手忙着糊火柴盒,他们一天的温饱系之于兹。这种景象与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与我们在教科书上读到的课文可是大相径庭啊。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后来才知道,他们大多是从农村里来的“盲流”,即流民,连户口也没有的。

  那条街叫纸盐河街,滨临镇江寺码头,千里嘉陵江在这里即将汇入长江。

  但小孩子不关心这一切,步过石板桥,两侧的丛竹绿意盎然,青葱滴翠,倔强的藤蔓,早已爬上高高的峭壁。就在这时,洪崖洞映入我的眼帘。那洞不在现今装点的地方,而是位于今嘉陵江索道站下面。

  洪崖洞洞口宽敞,约有两人高,左右有条石砌成的石柱,洞内没有作任何修整,石壁犬牙交错。我们壮着胆前行了一段路,前方漆漆然暗深不测,洪崖本身犹如一扇大门,阻隔了市街上袭来的车嚣人声,四周岑寂,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唯有不知从何传来滴水声,响成一片无法阐释的心语。受不得惊吓,我们赶紧跑出洞来。

  说来也奇怪,正因为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大洞,后来我还来过多次。

  到了暮春时候,便喜欢看那一坡明明暗暗的绿,使我想到变幻莫测的森林。

  夏日的傍晚,一场豪雨过后暑气顿消,棚屋中的居民摆出桌椅,纳凉闲话。袒胸露腹的汉子,用篾巴扇挥赶着蠓蚊,吃苦耐劳的婆姨,拎着衣物在江边上用木棒锤打。

  入秋,站在洪崖洞前望江,就见几艘帆船在嘉陵江中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在长江那边露出来,只是船影已小了一半。

  冬天江水浅,我们就可以花四分钱坐木划子过江去,然后原船返回来,让老师知道了可不得了。满江都是造纸厂排出的白色泡沫,像雪一样。

  童年时光就如同不谙茶道的人品茶,还没咂出滋味,便倏然而去。“文化大革命”奄忽多年,在人们求生存的斗争中,洪崖洞被人们完全遗忘了。当我踏上工作岗位,没想到又回到这一带,再次睹洞,我已是辗转人生旅途,多了几分沧桑感。而洪崖洞呢,历经风风雨雨,遍缀苔藓横披老藤,显得更加衰败。

  后来由于自己的工作性质,有机会接触历史老人和史料,对于在故纸上做一番凝视,颇有些想头。

  清人徐大椿云:“一生哪有真闲日,百岁应多未了缘。”绝对的闲日,哪个朝代,哪个人都不可得。但若能忙里偷闲,或车船马上,或理发如厕,读它几页,日久,也能读成几本“闲书”。于是深入史料,居然有所得,多少了解到洪崖洞的由来,可供谈资。

  关于洪崖洞,清代以前无人记述。

  最先注目洪崖洞者,系巴县乡贤刘慈,此公乃康熙四十一年举人,留下了第一首以《洪崖洞》为题的诗作:

  华阳纪胜曾略闻,古洞寻幽尚未穷。怪石纵横看作虎,枯藤屈曲挂如虹。崖悬瀑布飞晴雪,柳浣沙堤系泊篷。仰面千家临画堞,荡胸半岭入苍穹。地偏市远尘难至,桥转溪回路忽通。石拥神龙争见跃,天开鬼斧辟鸿濛。滴珠泉涌洪崖下,更洗亭欹冷翠中。宝盖飞扬来宾客,云车飘渺接仙翁。胜游杂遝有时尽,此地萧条万古空。惟有嘉陵江色在,一湾斜带夕阳红。

  原来,在康熙四十六年间,巴县(今重庆市前身)始设城内二十九坊,附城廓十五厢,今沧白路一带即为昔日之洪崖坊,城墙外为洪崖厢。洪崖洞刚好在城墙下端,以地名为洞名也。

  正式将洪崖洞列为“巴渝十二景”者,则是河南卢氏县人王尔鉴,雍正八年进士,初官山东济宁州知州,乾隆十六年贬四川巴县知县。

  以文人学者身份而从政者,鲜有不沉溺政潮,颓然以终者。但王尔鉴虽遭下贬,却并未沉沦。他在办公之余征文考献,晨夕把卷,追述掌故,创修了《巴县志》,即重庆最早最详细的地方志,给后人留下宝贵文献。

  其《志》载:“城西雉堞下有洞曰洪崖,覆以巨石,其下嵌空,飞瀑时至,亦名滴水崖。有元丰时苏轼、任仲仪、黄庭坚题刻。嘉泰中,成绘于中起吏隐亭,洪偲又起轻红亭焉。”

  吏隐亭、轻红亭故老亦未见到,只能凭想象去猜测这两处名亭的模样。那迎客的大致是宋神宗元丰年间的一溜长廊,外加红色的窈窕楹柱,一直通往洞前。上面用灰瓦遮翳,以避风雨,两旁搁置条凳,供行人歇息。而倚崖筑堂,面北五楹,窗明几净,更宜谈艺会文。亭外,溪流如飞天坠花,溅人衣裳,虹影款款,近得可以触摸。

  王尔鉴《小记》曰:“洪崖洞在洪崖厢,悬城石壁千仞,洞可容数百人,上刻‘洪崖洞’三大篆字,诗数章,漫灭不可读。城内诸水,逾堞抹崖而下,夏秋如瀑布,冬春溜滴,汇为小池入江。石台叠翠,池水翻澜,夕阳返照,五色陆离,莫可名状。至若渔舟唱晚,响答崖音,又空色之别趣也。”

  由此看来,飞瀑时至的洪崖洞是很有些背景的,纸盐河街上曾走过许多诗人,苏东坡、黄庭坚连袂而去,任仲仪行吟而来。即便是故址残骸,名士蓍英的遗韵也是令人咀嚼不尽的。

  据此,王尔鉴将旧传巴渝八景汰三增七,共为十二景,并各为小记。后跋云:“洪崖滴翠一景,看似无著,而碧苔映水,俯嵌江波夕照,飞霞倒明崖溜,亦未可意为更换。至孔殿秋香,桂盛也,何地无桂?觉林晓钟,清远也,何地无钟?北镇金沙,形胜也,渝州襟带江上,处处沙明日衬,何取一隅之形。余故以字水宵灯、缙岭云霞、歌乐灵音三景易之。更有海棠烟雨、华蓥雪霁、云篆风清、桶井峡猿,皆别具幽趣,空灵不著色相,遂并增为十二景。噫,血水之灵,其许我乎?于是新旧略加颠次,而各为之记。”

  王尔鉴所作《洪崖滴翠》一首,流传至今:

  洪崖肩许拍,古洞象难求。携得一樽酒,来看五色浮。

  珠飞高岸落,翠涌大江流。掩映斜阳里,波光点石头。

  稍后又有定远知县周绍缙、奉节知县姜会照、举人周开丰、川东道张九镒、重庆知府王梦庚诸公,均咏《巴渝十二景》,内包含《洪崖滴翠》。

  就这样,洪崖洞得以传名,凡文人骚客过渝必游此地,且多有唱和。

  清末民初,战乱频仍,洪崖洞日渐毁弃,成为乞丐王国的大本营。

  斯时,重庆已是长江上游的大码头,西南物资交流的集散地,人口剧增,市政建设却跟不上趟。由于洪崖洞临江,且地势低洼,上半城的下水道均被汇聚到此处,导致它不仅不再滴翠,而是裹着污秽之物的下水道的总泻口,成年臭气熏天,连巡夜的更夫也不愿路过这个死角。

  一帮无家可归的乞丐趁机钻进天生的洪崖洞,作为群居的处所,他们乞讨的地盘大致为上自临江门,下迄千厮门一带城内外街巷。

  传说中这个丐帮的头头姓马,人称马三爷,是个恶丐,也就是胡搅蛮缠的乞丐,毛泽东笔下的流氓无产者。有一次,马三爷去大阳沟菜市场讨肉,与屠户发生口角,他操起屠刀自砍自头,刀陷额上,血流如注,一声不哼,也不倒地耍赖。菜市场的屠户哪里见过这种章法?全都惊得呆了。说时迟,那时快,马三爷毁了屠户的秤杆,抢一块十来斤重的猪肉压在刀上,扬长而去。

  你道马三爷只是偶尔为之么?非也。隔三差五,但凡口中无味,他仍是要来讨肉吃,大阳沟的肉贩谁敢阻他?迫不得已,乃由管理主持屠宰业的屠帮公会出面讲和,规定菜市场全体屠户轮流月供马三爷鲜肉若干,马三爷因而名声大振,晋升城内数一数二的乞丐头,以洪崖洞为据点,广纳徒众,依附袍哥、保甲长,成为当地一霸。

  洪崖洞丐帮的规矩如何?局外人当然不得而知,只知道洞内窝铺分有等级,用叠架狗头骨来表示,狗头骨越多,等级越高,这与传说中的讨饭口袋上打补丁示品级的丐帮规矩不同。他们敬奉的祖师是晋时范丹,所谓“石崇富豪范丹穷”,有骨气,值得崇敬。表示权力的打狗棍称“红棍”,但这些都不设位供奉。

  20世纪20年代,洪崖洞丐帮的头头姓李,不知是马三爷第几代传人,他平日坐享贡献,不亲自出马,然而逢年过节,他则要亲到大户人家打抽丰。四十多岁的李某眼微盲,颇魁悟,布衣布鞋,衣衫整洁,不持打狗棍。他照例是站在大户门外,手执红帖高呼:“大德绅粮,叫化头向你叩喜!”

  大户则照例令下人送两个银元,道一声:“辛苦!”彼此客气相安。

  有面子的大户人家,与丐帮保持这种和谐很有必要,可保无恶讨者上门或假死假伤讹诈,小偷小摸之患。

  听故老讲,李某在洪崖洞内有妻妾子女,自养猪、鸡、鸭,猪还养得很肥。千厮门一带的小酒馆每天供他好酒,再加上小乞丐的纳贡,生活优裕。

  1929年重庆建市,在第一任市长潘文华市长任内,千厮门外蔡家湾一带突发一场大火,烧毁千家,老城墙高不可越,因此烧死的人不少。洪崖洞亦遭灾,大火封洞,乞丐死者甚众,李某也在劫难逃。火灾次日,民团从洞中拖出若干具半焦尸体,其中便有李某及其家人,丐帮王朝因此瓦解。事后地方人士认为因蔡家湾无城门,火封道路才烧死多人,便由绅商捐助,修建了现棉花街的新城门。从此原有17个城门的重庆城多了一座新城门,沿用至今,是鲜为人知的掌故。

  后来抗战爆发,外省来人甚多,各种新乞丐也增多,也还有钻进洪崖洞居住者。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洪崖洞洞口坍塌,以砖柱撑持。

  岁月不居,古洞垂垂老矣,但也正是这种年迈,它才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历史。

  建国初期,西南军政委员会驻重庆,也曾有人如杜鹃啼血,奔走呼号,提议修复“洪崖滴翠”等景观,为山城增色。无奈此后“阶级斗争”的罡风鼓荡劲吹,谁都难以讨一个逍遥,多不愿与“封、资、修”的东西沾边。

  洪崖洞的居民,跟全中国的老百姓一样,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体贴最忠诚最有耐心的了,市政当局能恩准他们在破破烂烂的吊脚楼住下去,他们已是心满意足。即便发生洪灾,江水漫上了通向老码头的台阶,他们也只是悄悄然迁到高处暂避一时,洪水一退又搬入老巢,照样过日子。

  如此这般,洪崖洞哪能不衰败。

  所幸者,近年来房地产市场重新热闹起来,中国政府已决心使住房建设成为新的增长点,带动新一轮经济增长。与此同时,重庆市党政领导,决心借西部大开发之机,把本埠建设成为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

  正是在这个时代大背景下,洪崖洞迎来了重生之机。一位独具慧眼的开发商看中了这里,斥巨资打造洪崖洞,塔吊叼起成捆的钢筋,载重卡车运来成千上万吨水泥。我们又听到久违的凿石声,叮叮当当地将皇恩和抗争刻进青石,一笔一画如流动的血脉,让往事栩栩如生。将盛世和荒年刻进青石,点点钩钩如遥远的急风暴雨,让来者听到回声。

  经过一年多的修建,一群仿古建筑已经拔地而起,初具规模。但见楼阁错落龙凤翱翔,幽房曲室玉栏朱楯,轩窗掩映牖户自通,金碧辉煌耀人耳目。更有金虬伏于栋下,石兽蹲于户旁,壁砌生光,工巧之极。

  我的天!难道这就是川东民居的代表作——吊脚楼的现代版么?太漂亮了,活脱是一处人间天宫。

  是记忆使设计师创造了辉煌的“洪崖洞工程”——明清仿古建筑么?

  不错,一定是记忆使然。明代有郑和下西洋,清代有最大的领土版图。那时,中国的能工巧匠手艺已经登峰造极,中国的财富积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那时,不是中国梦想赶超世界,而是整个世界都梦想着赶上中国。

  但无论是什么,我们都欣慰,中国社会终于从荒诞中升腾起理性的光辉。

  当初那些清雅纯粹的诗人和道不尽的雅事,都随着他们背影的渐行渐远,在历史的远方化为一片苍茫,这不由得让我们感叹人生的短暂和擦肩而过的遗憾。幸而洪崖洞正在复活,先贤们如高天长风般不衰不竭的墨迹,随着岁月的久远凝固成为永恒,被我们视为风范而摩挲不已。

  从这层意义上讲,“房屋一直修到山顶上去”洪崖洞雕塑,则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曾激荡过“巴山楚水凄凉地”,一种曾激荡过巴蜀儿女的精神象征。如今这种精神经过岁月的风霜,已浓缩成了一颗颗不屈的雄心,满腔报国的热血和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形象,必将如长明灯一般闪耀在后人的心中。

  空洞西城池,洪崖何代名。常悬微霤下,直入内江清。

  苔翠晴逾润,金波晚更潆。留题人未远,高咏谢宣城。

  这首题为《洪崖滴翠》的律诗,是康熙五十九年举人周开丰所作,他曾官至福建龙岩州州同,后应聘到重庆东川书院讲学。东川书院在沧白路,越过马路便是洪崖洞。

  我偏爱这类古诗,乃是因为它总使我浮想起许多景仰的人物来,包括王尔鉴。世事纷纭,人情冷暖,清者自清,浊者犹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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