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永宁策划了一场天磁公司在北京的义卖活动:当天的收入全部捐给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让贫困失学的儿童重回课堂。为了加强慈善效果,义卖的队伍里最好也有小学生助阵。考虑到在街头站一天是很辛苦的,更不知道让孩子参加义卖对其心灵是有益还是无益,林永宁不便让别人的孩子上场,只能带上自己的女儿林楠。林楠打扮整齐,戴着红领巾,斜披着大红缎带,站在天磁公司的旗帜下,果然突出了这次商业活动的主题。正好又是星期天,大街上的人本来就不少,天磁公司摆出了几十个货摊,货摊前人头攒动,场面火爆,五颜六色的广告旗飘飘摆摆,“天磁强力磁化杯,一杯一杯又一杯”;“天磁矿泉壶,天赐良源”;“天磁爆烤杯,让生活再火爆一把”;“颜得福桑拿美容器,润面细无声”……林永宁在新闻界有不少朋友,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在旁边助兴,一下子把义卖活动抬起来了。 这是林永宁的精明之处。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刚结束,一些企业家竞相出巨资重奖立功的运动员。林永宁别出心裁,花十万元奖励为报道此次奥运会立下汗马功劳的新闻记者,并为他们接风洗尘。消息传出,各新闻媒体竞相报道,其影响胜过百万元的广告效益。更重要的是使新闻界熟悉了林永宁,习惯了他,信任了他。 一位中年妇女抱着一台刚买的天磁爆烤杯来到林楠的跟前,问了她一些有关学校和家庭的问题,然后对林永宁说: “您的女儿很可爱,也很聪明,但您的家庭也有一种贫困,叫时间贫困,你们没有时间管孩子,所以她的学习成绩不理想。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她送到我们学校里来,我们的学生全部住校,毕业时保证英语能过关,能考上重点中学。” 林永宁出于礼貌问了对方的姓名和学校的一些情况,向人家表示了谢意,心里并未把她的建议当做一回事,怎么可能把一个刚十岁的独生女儿送到北京来读书!他记住的只是“时间贫困”这句话—— 其实中国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人们有的是时间。他的时间都是叫自己折腾没了,天天不让自己松口气,如同在追赶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就是他的公司,他追影子,影子追他。他要不停地想,每天一睁开眼就燃烧,就亢奋,就紧张。下指令,布置工作,检查工作,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地了解市场,不让市场喘息,市场也不让他喘气,他不停地给市场以铺天盖地的压力,市场也不断地增加对他的压力。前面有外国产品的阻截,后面有乡镇企业的追击,上面有种种戒令,下面有各式各样的要求,前进很难,后退无路。他只有疯狂地投入,每天都是第一天,每一步都是第一步,只有这样才能领先。下边的人觉得他对工作的狂热到了一种神经质的状态,企业扭亏为盈以后大家想歇一歇,没歇成,他连一口大气也没让职工来得及喘。销售收入突破一千万元,大家又想歇一歇,还是不行。收入突破了一个亿、三个亿,大家都是没能歇上一歇。现在干脆不想这回事了,在他的手下你甭想轻轻松松喘口气。他一年开了二十个新闻发布会,平均一个月开一个还有富余,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开始准时和全国各地的销售站通电话,谁受得了?然而这正是由他体现了工业社会的攻击性。 作为一个企业家,林永宁进入了巅峰状态。 有人背地却说他是处于一种“癫疯”状态。 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天磁矿泉壶获第二十一届日内瓦国际发明节最高奖——金质奖。样品被卖出,曾表示怀疑的提出要跟“天磁”合作。林永宁拍板奖给邢凤翘二十万巨金。把千万天津人吓了一跳,新闻界又爆炒了一番天磁公司。大报、小报、电视、广播一齐上,如果拿二十万元做广告,能有这样的效应? 人们尚未缓过气来,“天磁”又爆出新闻:一个工人出身的开发科主任谢伯年,领导着十几个技术人员,一年开发出十种新产品,收入一千多万元,林永宁聘其为高级工程师,重奖高级住宅一套,配备一辆专用轿车。无论是竞争对手、市场消费者,还是社会,都在议论,“天磁”真有钱!有钱就说明企业办得好,信誉可靠,实力雄厚。这个时代企业家只能用实力和这个世界对话。 更不要说重奖在企业内部造成了怎样的冲击波…… “天磁”选出十八名对公司有突出贡献的标兵,到香港、深圳观光旅游——林永宁创造了“天磁”的神话。天磁公司变得家喻户晓,在社会上形成了自己巨大的磁场。 这就是文化效应,天磁公司正在树立自己的文化形象。林永宁创造了“天磁”,也重新创造了自己。富于理想,开启风气,承担起创造者的紧张和负担。紧张是他的朋友,紧紧追随着他。他喜欢全身心投入时的那种兴奋感、紧张感,在紧张中他获得了一种满足,一种对自己的调适,这时他才是正常的。真正能让他疯狂的不是紧张而是清闲,他已经不会应付清闲了,闲上来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在紧张中他则思维敏捷,才华横溢……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的夜晚,中国人紧张得无法入睡,等待国际奥委会在蒙特卡洛的投票结果。到第二天凌晨人们终于知道北京申办奥运的努力失败了。几乎在同时,中国一家非常重要的报纸《中华工商时报》,非同寻常地在第一版整版刊出天磁公司的广告,六个拳头般的大字:“我们感谢世界”。 怀着各种心情的中国人,见到这幅广告,心头一震,顿时开通:这句话说得巧,境界高。 林永宁成功了。 1994年 奶奶 期中考试林楠又没有考好,母女俩紧张地等待着林永宁回来,知道一场风暴是躲不过去的。而且不能瞒着他,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但林永宁回来看了女儿的成绩单,虽然脸色阴沉,却没有马上发火,他想起了北京那个女教师指责他是时间穷困户的话。沉了一会儿,他做了决定: “会访,再这样下去会毁了孩子,将来楠楠会埋怨我们,我们自己也会后悔。我想把楠楠送走。” “送走,送到哪里去?” “送进北京一所私立学校,毕业时保证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考上重点中学,若考不上重点中学学费全部退还。” “学费多少?” “一年八千元,我一年的工资正好够交学费的,别犯愁。” 会访不再说话,她心里舍不得,也不放心,林永宁经常不在家 ,女儿再一走就剩下她一个人,会更孤单了。为了孩子她又不能阻拦,其实林永宁决定了的事,想阻拦也困难。 林永宁又问女儿愿不愿意。林楠太小,还没有为自己决策的意识,只知道自己没有考好,父亲没发火又想出个好主意,还能不愿意吗? “那好,你们娘儿俩准备一下,我明天正好有事要去北京,顺便把楠楠送去。” “这么急?” “既然决定去了,当然是越快越好。” 这一决定也许改变了林楠的命运。到新学校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她,作为一个人从一出生竞争就开始了,到这个学校里来的人都想当竞争的胜利者,同学间也是一种竞争的关系,失败了就没有前途。至少是没有好的前途。离开了父母,她不得不自立,不得不快点成熟。半个月回家一次。或者父母来看她。儿童的可塑性极大,两个月以后她带着自己从未达到过的好成绩回天津过寒假,家里人很高兴,有好多人来串门,老太太就叫她大声朗读英语课文。真是一分钱一分效率。会访则发现女儿另一种变化,她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依恋,不再撒娇胡缠,对老太太那边的热闹和对她的娇惯,不再迷恋,更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写作业。作业留得太多了,她说自己在班里只是中等,其他同学肯定利用假期暗加劲儿,自己不能掉下来…… 天哪,她这么小就过上了跟她老子一样的日子!从现在就起早贪黑地竞争,什么时候才能竞争到老? 让会访操心的还不止这些,奶奶又病倒了。由于年纪太大,医院不给认真检查,只说受了风寒,叫回家养着。但越养病情越重。自婆婆死后,公公的精神也不太好了。与老人们的状况正相反,林永宁越干越精神,身上的荣誉也越来越多:劳动模范、优秀党员、市党代表、市人大代表、全国杰出企业家、反腐倡廉标兵…… 好了,这些头衔儿要是在五十年代那可值钱了。现在嘛,可难说了,有些朋友劝他:“你还想干什么?见好就收吧!”他知道这都是两肋插刀的话。特别是那个反腐倡廉标兵,有的人叫他当恐怕人家都不要,这头衔如同紧箍咒,戴上它说话办事还方便吗?要个虚衔有何用,还是求实惠更好。大家都那样做,你不做反而让人觉得奇怪,说不定认为你拿得更多。你只有也做一点、拿一点,才让人觉得你有血有肉,好接触,好打交道。最好的归宿就是同流合污,对周围的污泥浊水就不感到奇怪了。林永宁并非天外来客,对这些大实情、大实话怎会不知道!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些荣誉,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勇气。中国的国营企业目前还都是感情型的,头头贪污腐化,就会毁了职工情绪,损伤群众的积极性。头头敢拿一万,干部就敢拿一千,工人就敢毁掉一百,被激怒的员工在生产上找平,许多企业就是这样完蛋的。 如今敢当英雄就是英雄。 这样对企业有好处,宣传他就是宣传天磁公司,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如果不是存有私心,就不该忽视这种舆论的作用。 市里从众多的模范人物中,又选出几名事迹尤为突出者,组成报告团,作半个月的巡回讲演。在集中前林永宁来到老院子,准备陪奶奶过半天。 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显出一种自足的宁静。老人的身体已相当虚弱,看见孙子来了非常高兴,手抖抖瑟瑟想摸他的脸。林永宁把脸贴过去,听到老人微弱的声音:“宁子胖了。” “喝矿泉水喝的,越忙越长肉。” “别累着。” 奶奶的眼里现出笑意、欣慰和满足。以前是爷爷,现在是他,成了奶奶宇宙的中心。他说: “我不会累着,小时候您不常跟我说,使劲长劲,出力长力嘛!” “楠楠什么时候来?” “这个星期日我叫会访接她回来看您。” 奶奶为人极善,一生侍候了五辈人:老太爷、老太太、爷爷、父亲、他和他的女儿。 “扫院子了吗?” 林永宁一怔:“还没有,一会儿去扫。” 奶奶点了点头,他松开握着老人的手,带着不解去扫院子,扫得很仔细。老人在屋里听着外面均匀的刷刷声,脸上笑了。邻居们都和永宁打招呼: “大哥现在是大人物了,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嘿,大哥回来了,我经常鼓励咱院的小青年们扫院子,谁经常扫院子谁将来就有可能当总经理。可没有一个能像你扫得这么干净。” …… 到第十五天的下午,林永宁作最后一场报告,电视台转播实况。会访把电视机摆到奶奶躺着也能看到的地方,同院的两位大娘也过来凑热闹,想哄着奶奶乐。 “看大哥多神气,真能讲,一点不打奔儿。” “还真卖力气,脸上都流汗了,也不知道拿手绢擦一擦。” 就在别人看着林永宁、议论林永宁的时候,奶奶欣然而逝。 1994年6月 后记此生让我付出心血和精力最多的,就是建构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家族”。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机会,能将这个“家族”召集起来,编成队列。 ——这就是整理《蒋子龙文集》。 整理文集确实像召开家族大会。将我亲手创作的各色人物,聚集到一起,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他们的风貌、灵魂、故事(即便是散文随笔中也有人物、事件和思想)……一下子勾起我许多回忆,感慨万端。 有的令我欣慰,有的曾给我惹过大麻烦。如今竟都让我感到了一种“亲情”,不仅不后悔,甚至庆幸当初创造了他们。 将他们收拾停当,排出先后次序,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大广场”上,像所有等待检阅的人一样,有兴奋,有期待,还有紧张。 首先将检阅我这个“家族方阵”的是责任编辑包兰英,然后是出版社的老总。他们是我写作上的贵人。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则是我的文学福地。 “文革”结束后,我头一次住在出版社的招待所里改稿子,就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在文学讲习所读书时,导师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秦兆阳先生,他看了我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后,给我写过一封长信,那是我收藏中的珍品。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蛇神》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上发表;我下功夫最大也是自己最看重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也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写了大半生,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文集,我视为是一种“终身成就奖”。 由衷地感谢包兰英先生的举荐,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厚意。 蒋子龙 2012年12月31日于天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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