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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与八法通

 伯乐书香小屋 2020-11-16


张大千像

或谓石公(涛)为画苑之杰,由于顿悟。余独谓法华境界,实由渐悟而方跻。余昔藏石公为其友吴逸云画山水题云:“作书作画,无论先辈后学,皆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成书画。善收藏者,勿求纸之短长粗细。古人片纸只字,价重拱璧,求之不易,然则其临笔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真命脉一时发现,直透纸背,此皆是以大手眼,用大气力,摧锋陷刃,不可禁当,遂令百世后晶莹不灭,即如文天祥先生所谓:“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也”。观石公自道甘苦如此,得非渐悟之效耶?

张大千  仿宋人山寺图

余又见石公与其友哲公书云:“此数幅皆写宋元人笔意,不提出则更有趣。”此得非英雄欺人哉?然正是宋元人为我役,非我为宋元人役也。故石公画论云:“好古敏求,则变化出矣。”余尝语门弟子,七分人事三分天。三分天资,人人得而有之,七分人事,人人能之而未必能。今因石公之渐而得妙果,重申吾意,以告吾后生,亦苦口甘言也。石公此卷,着墨无多,创境幽邃,有非石谷子所能。王司农称: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信非虚语。画竹自石涛和尚好为野战,后之学者宗之,遂流入狂肆怪诞。赵鸥波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与八法通。”更无知者矣!

仿石涛松水石桥图

明末四僧画,高情逸韵,皆成一家法,寻其源流,并出于黄子久,然亦有别。渐江入笔即黄,石溪、石涛、八大,则由董玄宰而上窥子久者。渐江居黄山久,喜画奇松怪石,笔墨简贵,世人遂以为近倪迂,实则黄多于倪也。

石溪  雨洗山根图轴

石溪苍茫沉厚,或以为出于黄鹤山樵,殊不知玄宰空灵,石溪变之以沉郁,不期与山樵比迹,若必谓其出于山樵,则形相之论也。石涛笔法、墨法,并承玄宰,特不落畦径,游心象外,不为人识破耳。余藏石涛寄画与友书云:此数幅皆写宋元人笔意,不提出则更有趣。以知其如何驱使宋元人而不为宋元人役也。至于八大从玄宰以窥子久,三百年来无有人知者。余始发此覆,世人尚不敢信。后,余得其仿玄宰画册,且录玄宰原题,益证老眼之不谬,是知八大亦未尝自讳也。

仿石涛游华阳山图

石涛之画,不可有法,有法则失之泥;不可无法,无法则失之犷。无法之法,乃石涛法。石谷画圣,石涛盖画中之佛也。黄山皆削立而瘦,上下皆窠前人,如渐江、石涛、瞿山俱以此擅名于世。渐江得其骨,石涛得其情,瞿山得其变。近人品定黄山画史,遂有黄山派,然皆不出此三家户庭也。

画家与黄山多具夙缘,其中最杰出的是渐江、石涛、梅瞿山。渐江得黄山之骨,石涛得黄山之神,瞿山得黄山之变。这三位画家,虽草草数笔,亦无一笔不与黄山契合石涛的画,无一不是来自生活而法度严谨,无一不新颖奇妙而自辟蹊径。

渐江  林泉春暮图

清 石涛 对菊图

古人如五代的袁义,宋代的刘采、范安人都以画鱼著名,却都是用工笔,当然是艺术高深,无可訾议的。但我最佩服的还是八大山人,他画鱼的方法,只用极简单的构图与用笔,就能充分地表现出来,真有与鱼同化的妙处。山人艺术的成就,必然是经过很多时间的观察和揣摩,才能由繁而简,却又表现无余。试看他画的鱼嘴、眼、肋、鳍、脊、翅、尾、腹,哪一点不体贴入微?而鱼的种类不同,动态也不同,山人所画无不曲尽其妙。我们应该永远拿他做老师,但不是说要照样临摹,而是要学他的用心,若是依样葫芦,便为“画奴”了。

仿石涛芭蕉石头

八大山人画法从董思翁,上窥倪、黄。三百年来,无论藏家、画家,无一人于此着眼者。八大山人的画可以百看而不厌,你无妨多多作为参考,那股子灵气可真了得。

八大山人 荷花双鸟

八大的用笔非常圆浑,用墨非常滋润,在淡墨中显精神,是极其不易的。石溪的画圆笔中锋,苍莽浑厚,视其画如见其人。渐江是假和尚,姓江名韬,是明代遗民,隐于黄山,是忧国忧民之士,时而带领乡众,出击清兵,败则遁于山中,伺机再击,如是者数次,因而他的用笔,刚健挺拔有英武之势。

郎世宁的画马,有许多西洋画的笔法,不能算纯粹的中国画。吾尝谓,清末为吾国艺坛一大转捩点,一洗旧染,变而愈上。以一般之厌弃殿体书,故北碑、汉隶风行一时。先师清道人以家国之感,故于书提倡北碑篆隶外,又画又极力提倡明末清遗老之作。同时画家,亦多欲突出四王吴恽范围,故石涛、石溪、八大之画,大行于时。时清鼎改革,故宫名迹,得公之于众,而南北藏家,又多不自秘,借以西法影印流布,故学者得恣其临摹赏会,于是自明末而上溯宋、元、明初,乃必然之趋势。宗风不变,进而益上,此吾国画坛晚近所以特开异彩,非清人所可望也。昔年拟石涛惟恐其不入,今则又惟恐其不出。

郎世宁  八骏图 

先友徐悲鸿最爱予画,每语人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予闻之,惶恐而对曰:“恶,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绝尘,吾仰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畲;明丽软美,吾仰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仰黄君壁;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吾仰陈定山、谢玉岑;荷芰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写景入微,不为境囿,吾仰钱瘦铁;花鸟虫鱼,吾仰于非厂、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荪;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画马则我公与赵望云;若汪亚尘、王济远、吴子深、贺天健、潘天寿、孙雪泥诸君子,莫不各擅胜场。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词焉!五百年来一人,毋乃太过,过则近于谑矣。


1936年 徐悲鸿带艺术系学生赴黄山写生,巧遇张大千,并合影留念

悲鸿笑曰:“处世之道,对人自称天下第二,自然无怍。君子伪谦,不亦同予之天下第二者非耶?”此一时笑乐,忽忽已是四十余年前事,言念及之,可胜感叹!

仿石涛山居图

吴昌硕与齐白石两家的画,若一定要比较问谁的更好,则我回答是齐的更好。因为吴昌老写石鼓文并不很相似,只是用他自己的笔法写石鼓的文词,结果写成了种独特的面貌,其最大的特色是结体特重右上角,结果将这种习惯用在他的画幅布局上,他的画幅布局重心大部分在右上角,乃成为他的特色。

徐悲鸿作品

徐悲鸿作品

提起徐悲鸿,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从前我同两位中国画马的名家都是好朋友,一个是徐悲鸿,一个是赵望云。但是因为徐悲鸿比赵望云有名,因此赵望云很不服气。有一天,赵望云问我:“大千,人家都说悲鸿的马比我画得好,你说说到底是谁的好?”我说:“当然是他的好。”赵望云听了之后,大失所望,追问道:“为什么?”

赵望云作品

赵望云作品

于是我说:‘他画的马是赛跑的马和拉车的马,你所画的是耕田的马四十年以来,海上艺林,莫不艳称三吴一冯,盖谓毗陵冯超然、石门吴待秋、吴郡吴子深、吴湖帆四先生也。

冯超然  溪山行旅

吴待秋 秋山读书图

吴湖帆  松风云海图

吴子深  林泉秋意图

超然擅长人物、仕女、山水,兼宗湘碧、耕烟。待秋专攻麓台。湖帆崇尚思翁,上追痴迁。而子深先生则致力思翁、湘碧,溯源董巨,尤我竹石,迈越仲昭、衡山得意处,直逼鸥波父子。予所见先生所作古木竹石,无不其下拜,叹为明、清五百年间无与抗手者。

张大千 山厨清供 立轴

黄宾虹老先生用墨的方法,和我们不一样哩。黄先生是先把墨研好,倒入玻璃瓶子里,兑上水,使它沉淀,经过一两个月后,把上面的水倾去,然后用下层的,和我用“有胶”的墨不一样哩。我作画,都用现研的墨,砚台是常常洗净再用,这样,墨色才觉新鲜,和黄老先生的方法不一样自文人画盛行,而宋元以来凡工诗工画者,弄笔余闲,虽不能悉其力于繁复之山水,然兴之所至,每好作梅兰松石,以写其奇逸之气,此自东坡湖州以来,名迹俱在,艺苑所共见者也。惟画竹,自明文征明以后,不师古法,习于野战,故有清一代画竹家,数虽多,皆足观。近时朋辈,以书家而兼画竹者,吾得二人焉:湖州沈氏,于画无所不摹,精能之至,妙入能品,于髯所称为科班出身也,偶以余渖写竹,笔致方雅,然未能专精于此,成名家;番禺叶氏,书法劲肆,雅近明贤,致力画竹有年,尝自评其竹为不落清人门限,其用笔有古拙之致,而灵气激荡处尚少。

文章摘抄自《张大千谈艺录》

张大千  秋壑鸣泉

张大千 松下高仕文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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