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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璧小说】车夫之死

 灵璧家园 2020-11-16

车夫之死

文/金陵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是小说,但又不是小说。真实生活的回光返照。人物是真的,事件是真的,只是嫁接了一下。在想象和真实之间,在死亡和生活之间,人是一种很无力的生物)

    小段死了,是死在别人的车轮之下,而不是自己驾车出事。

    如果做人力车夫也算驾龄,从骑人力三轮车送货到驾驶马自达,小段至少有十年的驾龄。

   小段的车技很好,在人潮汹涌的批发市场,无论骑人力三轮还是驾驶马自达,年轻的小段都如游鱼一样穿梭于汪洋人潮之间,把货主的货物迅速准时的送到地点。高效率出好信誉。为此小段有很多的主顾。我也是其中之一。

   从在老市场蹬三轮到搬迁新市场换上机动马自达,面孔黝黑个子矮小的小段一直忠诚守候在寄货摊点处为各位货主服务着。不惜力,不惜汗,搬运货物麻利快捷,追赶货车如离弦之箭。拉货认真负责。对于进货时间相对紧张的我来说,小段一直是个很好的车夫。

   我对小段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小段对钱的斤斤计较。别的都好商量,送货价钱一分都不含糊。

   很多年前的一次,他拉我送货到本来指定的位置,但货车改换了地方,冤枉了几里路程,小段要多加三块钱,我只愿意再加两块,小段威胁着要把货物再拉回去,我坐在车头不下来,瞪着眼睛和他对视。相峙了十余分钟,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我从驾驶座上下来,把一块硬币从包里掏出来向他扔去,硬币擦着他的笔尖落下来,咕噜噜的在地面上转动,不知滚落到哪里了。小段狠狠的跨上驾驶座,死命的跺响发动机,扬长而去。

   很长时间,我和小段在市场里相遇,目光都是恶狠狠的。貌似互不相识。我不能理解,这么多年的老主顾,怎么一块钱也不能让呢?

   后来,认识了更多的三轮车夫或马自达车夫,陆续听到小段的一些故事。

   小段父母早逝,十几岁被一些社会青年引诱着在火车站偷抢爬拿,拦路抢劫,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跟着做过,严打时抓了进去,很吃了些苦头。出来后,无一技之长,靠舅舅的资助买了一辆破三轮车在批发市场里拉货,凭着年轻勤奋竟谋出了一条生路。

   那次的硬币之争距离他出狱并没有几年的时间。多年后,在他为我送货回家的路上,我和小段谈起他过去的经历,我问他:“你真的偷过抢过?”

   小段憨憨的笑:“小时候没有家,别人带着,什么坏事没做过?那时是真傻。”

  “杀过人吗?”

   呵呵,年轻气盛头脑冲动呗。伤过一些人。不过,现在不会了。

我好奇:“现在怎么不会了?”

   小段黝黑的脸上浮现出自得而幸福的笑容:你想想啊,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咱呢,咱怎么再去做那些不负责任的事情?每天累了回到家,看到楼上的灯亮着,老婆做好了饭等着你,儿子见了你会扑到怀里叫爸爸,一块糖果都会让他开心兴奋,咱还会做那些傻事吗?不想着别的,咱得想着咱的家啊……

   以后,每当小段为我送货回家的路上,我都会忍不住刨问他的爱情史,他也禁忍不住内心的自豪感,端着黑黑的面孔向我炫耀:“别看咱人长的不怎么样,老婆可是漂亮的很。”然后瞟了我一眼:“至少不比你难看。”我笑着呸他臭嘴,他得意洋洋的躲了一下,又说:“人家既然不嫌弃咱进过牢,犯过事,咱怎能不拿真心对她。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就得扛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不能让人受委屈啊。”

   我满心歆慕的赞许:“你老婆一定幸福极了。”小段含笑:“跟着咱就要让人过得自在。她娘家需要用钱,你看着拿,孩子需要花钱,你花就是,梳头抹脸的也要开销啊,我小段活一天,就不能让她受一天的难为。”

   我说:“小段,你累,不过你累的踏实。”

   小段有飙车的习惯,这是在长期追赶即将发车的货车时养成的坏毛病。货主的催促往往像在小段的屁股上点了一把火,使他在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河之间加速器一般的喷射。其速度快而准确,熟练的车技令人咂舌。高车技培养了老主顾对他无比的信任,总是在距离发车短短的一段时间,主顾催命一样的催促小段搬货捆车赶路。

    肖勇就是在这样急迫的过程中送掉了性命。那天的黄昏小段没有感觉任何的不测。距离肖勇发车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错过这班车,再没有车到肖勇的小镇。肖勇坐在车厢里用绳索急速捆绑好的成摞货物上,一只手抓着绳索一只手挥舞着让行人躲避,嘴里急速的催促着小段加速。

   在通过环形路口时,小段飞速流过的车身和斜刺里插过的轿车几乎贴面撞上,下意识的,小段打了一下方向,车子绸缎般的向马路的边缘飘移过去,高高货物上的肖勇纸张一样展开了身体,向地下硬硬的水泥公路贴合上去,他的头先冲向了路面,整个人在痉挛中抽搐着,扩张着,颤抖着,却又如同水波纹般收缩了涟漪,慢慢的静止了下来。片刻,巨大的花瓣从他的头颅之下向地面蔓延,他的眼睛,鼻孔,嘴角全都绽放了那种热烈艳丽令人痉挛的花瓣。小段从车头甩到路边的花坛,摔断的右胳膊在奔到肖勇跟前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俯下身体观看肖勇的时候,小段忽然不可抑止的干呕起来,黝黑的脸刹那间黄的像一张蜡纸。

   小段的车没有入保险,责任鉴定判小段负全责。赔付的金额小段开一辈子马自达都无力扛负。

   小段在市场里销声匿迹了将近二十天。那些日子我打他的手机,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仍想问候他一声:你还好么?

   小段端着胳膊出现在市场里的那一瞬间,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好像蜕了一层壳。对我虚弱无力的笑着,黑色令人心碎的微笑。是的,没有一技之长的小段还是只能回到这个市场里,拼尽苦力来赔付他刹那间造成的罪孽。

  “我把房子卖了赔肖勇家人,暂且租着住。还要差很多钱。”小段盯着前方,目光空无。

   我热切的说:“是啊,只要你还好好的,还可以从头开始。真的。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开始。”小段俯下了头:“就是苦了他们娘俩,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肖勇。”

  “别想那么多,只要你活着,活着就会有办法。”我真诚的对小段说,尽管我知道自己的真诚是那么虚弱。

   然而在市场里,小段的马自达再也没有人光顾。所有的主顾都不肯使用一个摔死人的车辆。肖勇的家属也一再的找到市场里,拉着小段撕咬着,辱骂着。小段呆着面孔,咬着下唇,黝黑的面孔挣扎出一片苍白。木头人一般痴无感觉,

   其间,有人传闻,小段的妻子在和小段闹离婚。小段的儿子也从教育环境很好的私立幼儿园回到了家中。

   小段最后一次拉我,是因为我实在不愿看到小段生意寥落的样子。走在路上,肖勇的阴影挥之不去,但我同时在心里祈祷,我是出于善意使用小段的车辆,上苍不会瞎了眼把同样的晦气落到我的头上。

    一路,我无语,小段也无语。能说什么呢?安慰的话是那么虚伪苍白。

    到了地方,下完货,小段说:谢谢你又坐我的车。我边把手插进包里掏钱,边真挚的对小段说:“人都会有坎,把这个坎过了就顺了。真的,小段,一定要挺住……”

   随后,我尴尬闭了嘴,我竟忘记包里只有五元钱,拿钱的手停止了动作,一时说不出话。以前因为货款进完欠小段的车费下次再给是常有的事,但现在毕竟是小段出事后第一次接我的活。

    小段看出我的尴尬,立刻明白了,他收拾起地上的绳索,上车发动车辆说:“又进完了吧,没事,下次吧。”

   我拍着包,怒其不争的自我解嘲着:“我这脑子。下次加倍吧。”

   小段对我挥挥手,车辆轻盈的划旋,转身,在加速的瞬间,小段对我喊道:“别为我担心,我有办法。”

   小段想的太简单了。

    他为自己买了重金保险。从他一向熟悉喧哗的车流中心,准确的捕捉到足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天堂的速度,车辆,瞬间。

    他瘦小的身体在撞向那辆豪车的时候应该是曼妙而轻盈的吧。至少他挥舞起来的手臂,翅翼般鼓荡起来的衣服在脱离这个烦嚣尘世的刹那,的确划出了不为驾驶司机所解密的姿势。

   如果他的心愿能够实现,保险公司和肇事车辆的赔付足够赔偿肖勇剩下的余额和应付他的妻儿以后很好的生活。但是种种的鉴定结果和监控视频足够证明小段死于蓄意的自杀。车辆和保险公司无赔付责任。

   小段死了,白白的死了。

   其后不久,有人说小段的妻子带着儿子改嫁了。她那么年轻漂亮,怎么会守得住呢?而且还有人说,其实小段的妻子曾经跟人跑过,因为她受不了跟着小段的贫苦。后来大概被人抛弃了才又回到小段身边。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小段幸福表情的真假,何以忍受着不贞妻子的回归,就像那时年轻气盛的他何以忍受我把一枚硬币丢在他的脸上?

   我欠了小段一次车费,十五元钱。怕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新晋优秀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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