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茉莉
文/金陵
我可以告诉你，我母亲年轻时，真的非常漂亮。她是小城长得最动人的女孩。她曾告诉我，从六月的第一个清晨开始，都会在门口的石阶上，发现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她从来没问过究竟是谁放的，只是把白色的茉莉花放在自己的窗台。风吹过来，那香味一直渗透进她生命的深处。
那时，母亲拥有一个女孩所有的好运气：娇美的容貌，纯洁的品性，良好的家庭出身……
在小城，谁不知道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的梁校长？他为了读到硕士依然待字闺中的宝贝女儿选到金龟婿，五十岁生日时邀请所有的得意门生赴宴，其中不乏事业有成品貌卓然的佼佼者，寒酸的父亲穿着借来的中山装，远远的站在人群的外围凝视着母亲。
父亲沉默虔诚的目光打动了母亲。
父亲实在太普通了。大学的学历没有超过母亲，身高也只和穿平底鞋的母亲持平，最高的职位是高级工程师。倒是母亲的学术论著一部部出版。父亲专注于做母亲的家庭后盾，在别人眼中愈发庸碌无为。公众场合介绍父亲时，常常惯于把母亲的名字排在前面，这是“XX的丈夫”。然后大家如雷贯耳般的惊诧着：“啊呀呀，久仰久仰，你好福气啊。”
父亲只是憨厚的笑，不多说什么。母亲如果是一枚耀目的钻戒，父亲便是底托。底托越是朴素黯淡，愈发衬托出钻戒的光芒。
他们从未吵过架，红过脸。父亲把母亲当成手心里的宝，心尖上的珍珠，他如同呵护眼珠一样的呵护她。母亲在万般缱绻溺爱中，融化成 浓而稠的蜜汁。
如果不是父亲病重，谁也不会想到父亲会有一个情人。
那已经接近父亲为数不多的日子，在生活中一向依赖着父亲的母亲目睹着爱人一日日濒于衰亡，辗转于各个城市最先进的医院，遍求民间的秘方和草药，甚至一次次到庙里烧香祷祝……
父亲的不治之症让母亲陷入前所未有的执迷和疯狂中，她一次又一次的对父亲说：“你如果敢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已经成家的我为父亲的绝症哀恸着，更为父母的深情所撼动。父亲所有的器官进入重度衰竭之后，他和母亲在病房里进行了一场艰苦漫长的秘密长谈。我们以为父亲要向母亲交代最后的遗言，他在这世上最牵挂的只有情感上从未和他分离过的母亲。
从病房走出来的母亲面色惨然，全身颤抖，委顿如泥，仿佛老了十岁。临别的悲哀一定耗竭了母亲所有的坚持和勇气，她如同狂风暴雨摇撼的柳枝，即将被席卷而去。
等待在病房门外的我急奔上去搀扶她，母亲凄然看向我，口中喃喃着：“骗子，骗子。”
第二天，母亲破天荒没陪护父亲。因为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病房，她虽然并不比母亲漂亮，但比母亲年轻的多。躺在病床上说话已经很吃力的父亲指着她向我们介绍：“我这辈子都压在你母亲的光芒下，太憋屈了。只有她才真正疼我。我们一直不能相守，就让她陪我最后一程吧。”
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我们当时的感受：震惊，愤怒，憎恨，迷茫……他居然欺骗母亲和我们这么久，居然在生命的最后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本相？他为什么不能把秘密带到棺材里，让母亲在剩下的孤独行程中对他有些念想？
然而面对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的哀痛目光和恳切祈求时，一切情绪都显得微弱无力。死囚临死之前还要喂上一顿饱饭，何况濒死的父亲？
如他所愿，在父亲逝去的最后几天时间里，那个女人始终在病房里精心细致的照料着，她是如此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可见她和父亲的感情何等深厚。
我们只是在病房外面远远的等待，默默的等候着父亲摆脱不掉的死讯。
直到父亲去世，母亲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父亲的葬礼之后，母亲很快从父亲逝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追溯往事时，她怅惘着：生日宴会上，追她的小伙子那么多，怎么就看到了父亲的眼睛？然后她会叹上一口气：“这是命，我被他忠诚的外貌欺骗了一辈子。”我默然，心里虽有千般纠结不解，却还是庆幸母亲解脱了哀伤。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六月，那个女人找到我，她向我索取陪护父亲最后时日的看护费。面对着我的愤怒和仇恨，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淡淡的说：“你父亲说，看完这封信，你会给我加倍的酬金。”
我将信将疑的打开信件，父亲歪扭的笔迹映入眼帘：
女儿：
你常常疑惑你母亲为何会嫁给并不出色的我？
年轻时期的所有六月，贫穷的我总会偷偷在她门前放上一朵茉莉花。我并不期望她知道是谁，因为她值得所有的人呵护。
这些年，我把她宠成我另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儿，真怕没有我的日子，她会一蹶不振。
你要感谢站在你面前的这位护工阿姨，她配合了我的演出。你母亲对我的恨将成为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只是拜托你在以后每一个六月的清晨，帮你母亲在门前偷偷放上一朵茉莉。让她相信这个世界的爱和希望还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