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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师傅,你好啊

 灵璧家园 2020-11-16

扎西师傅,你好啊——高原随笔之三
文  / 金  陵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扎西师傅是藏人,正宗的康巴汉子。

  老家昌都,新家安在拉萨,昌都是西藏康巴汉子的主要聚居地。

  第一眼看到扎西师傅,我就像第一眼撞上西藏的山峰——高拔、沧桑、粗砺、原始,寸草不生的荒芜中却又潜藏着各种可能的生机。

  扎西师傅的微信号是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在藏语中意即美丽的雪山,为西藏八大神山之首。

   在所有藏族人的心目中,这座神山是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神秘、圣洁,凛然不可侵犯。

  扎西师傅在我的眼里很矛盾,复杂而又单纯,勇敢而又脆弱,沧桑而又率真,豪放而又腼腆……

  扎西师傅长得宽肩阔背,身材挺拔,穿上藏族服装肯定是帅男一枚。

  但他穿着最普通的略显陈旧的汉族服装,随随便便的把衣服搭在肩膀,墨镜推到头顶的黑发里,低着头,晃着肩膀,如果不说话,你真的发现不了他是纯正的康巴汉子,而误以为他是典型的汉族男人;他古铜色的皮肤充满了沧桑感,眼角的皱纹和双眼皮的轮廓一样清晰深刻,皱着眉头沉思时看上去足足超过五十岁,倘若粲然一笑,或流露出腼腆害羞的表情,坦诚真挚的眼神让你会以为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只读过两年的藏语学校,不识中文,不会用导航,汉语说得磕磕绊绊,却在旅游圈内有极好的口碑和信誉,整个西藏的路线全装在他的脑袋里,曾经带领吴京的摄制组穿越珠峰和阿里无人区;他背经文,捻藏珠,温厚宽仁,遇到事情一忍再忍,让人为他感到不值或窝囊,但谁也不会想到他当年多次挥刀械斗,身上被砍出长长的刀口,肌肉翻卷,血流如注,没有麻药缝合刀口,大针穿着手术线在肉和血里缝合,他连眼皮都不眨动……

  这都是了解了扎西师傅的后话。在他打开白色越野车走出来迎接我的那一瞬间,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谦逊礼貌的微笑,整整高出我一个脑袋的魁伟身材让我为自己的矮小自惭不已,他友好的向我迎上来,用蹩脚的汉语招呼我,打开车后盖,把我的行李接过来轻手轻脚的放置妥帖时,一个禁忍不住的古怪想法从我脑袋里向外冒:“啊,这个司机师傅真土,像拉萨周围灰扑扑的山脉,土得真接地气啊。

  扎西师傅的普通话也带着浓重的土腔,像他上唇的短胡须,毫不驯服的向上翘。音调的上扬倒也罢了,关键是吐字不准,几个字几个字粘在一起,你需要把耳朵立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再给它掰开揉碎慢慢的消化,这才能明白他的表达。倘若囫囵吞枣,那就连皮带核一起吞下去,然后再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和他一起点头对视着。其实糊里糊涂,啥也没明白。

  阿芳很钦佩的问我:“姐姐啊,你和阿乐哥哥真厉害,师傅说的话你们都能听懂并互相交流,我使劲听,用力听,偶尔能听懂只言片语,好郁闷啊。

  我对着阿芳乐:“我哪里都能听懂,连蒙带猜呗,听不懂你就嗯嗯嗯,啊啊啊,他也不一定都听懂咱们的话啊。

  阿芳笑得喘不过气:“姐姐,原来你们都是这样的人哪。

  我们不习惯喊扎西师傅的名字,就像扎西师傅不习惯喊我们的名字,他像汉人一样称呼我为美女,称呼阿芳和六儿为美女妹妹,喊阿乐为帅哥。当美女这两个字油腻腻的从他一本正经而又土腔土调的嘴唇里发出来时,让我们禁不住一阵狂乐,我们也调侃着:“我们以后就称呼您师傅吧。师傅,我们四个跟着你一起去西天取经呢。

  师傅傻呵呵的扒着司机座位转过面孔对着我们笑,我们注意到,师傅的手里正拿着一本小小的藏语手册在看,左手腕上绕着四道木质珠串,他的话并不多,常常我们问一句,他回答一句。休息的时候目不斜视,目光凝聚在藏语手册上,同时口中默默的跟随着诵读。

  阿里北线的司机兼任导游的责任,和乘客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在这个以合同为约束,以金钱购买优质服务的时代,客人购买的不过是一场行程,司机要提供的则是和合同上相匹配的服务,旅程结束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很难有直抵心意的交往和纯粹的情谊。

  百年修得同船渡,十三天的行程对于来自祖国各地的我们四位游客来说,是一场难得的相聚和缘分。但是对于以旅游业为生的司机师傅,他从事的就是一场场聚合与别离,一次次责无旁贷的工作,在他的心目中,我们是他服务的对象,也是他谋取利益的对象。能够安然的来,顺利的归去才是最圆满的结局。我们来自不同的民族和阶层,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理念不同,在未来的行程中,我们和师傅能够彼此信任相互依托吗?美好的心愿能够超脱世俗的束缚无拘无束的盛放吗?我们能够为了成全美好牺牲自我吗?

  在这几年里,我跟过很多国内的旅行团旅游,每次都好像一场筵席,宴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除了风景在心中留存些走马观花的印象,导游和司机都是旅程中的背景和衬托。所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在服从合同的条款时最大程度的圆满行程,并不敢奢望会有怎样的奇迹和意外在未来的旅途中等待和感动自己。

  在拉萨城关区办理边境通行证时,旅游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走过来,他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人,普通话流利顺畅,让我们结清司机师傅在阿里北线的食宿费用。这是这条线路的潜规则,阿里北线行程漫长,食宿条件极差,难以保障正常的食宿安排,游客或以AA制或自行承担行程中的所有食宿、景点门票费用。司机师傅的食宿费则由游客们均摊。

  初次接触,我们对扎西师傅没有任何了解,语言沟通吃力,饮食和生活习惯上只怕也难以协调,能够撇开他正求之不得。所以都分别爽快的用微信给他转去了食宿费。扎西师傅背对着我们坐在驾驶座位上,只是默然的盯视着经书,仍然没有太多的话。

  旅游公司的负责人还有些不放心,向我们叮嘱路途上需要注意的种种事项,交代完毕后又加上一句话:“司机师傅是藏族人,很老实,你们千万不要欺负他。”看着一副农民模样的扎西,又看看尖头尖脑满脸精明的负责人,我们都善意的反驳着:“哎呀呀,你看看我们像不讲道理的旅客吗?倒是师傅个头那么大,不要欺负我们才好。”车厢内外回荡起轻松愉悦的笑声。

  西藏是藏民族的发祥地和聚居区,全国有一半以上的藏族居住在西藏自治区境内,对于这块高高隆起于中国西部的大地来说,除了生活在这里的其他四十多个少数民族,扎西和他的同胞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

  向往高原,仰慕西藏,热爱这块土地,势必会热爱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热爱这个人民背后的民族。但作为从内陆走进高原的汉族人,我对这块土地有多少了解?对生活这里的民族又有多少的认知?

  我们背倚厚重的传统文化,强大的民族力量,优越的生活条件,常常会以精神上的居高临下来俯视这个民族,带着歧视或猎奇的心态来观察这里的民众,并没有想过真正的融入和渗透其中。

  有的朋友跟我说:藏人很脏,离很远身上就有一股味道,身上的衣服经年不洗不换。

  有人说:藏人很不友善,他们一言不合便会拔刀相向,凶悍霸道,非常可怕。

  也有人说:藏人很懒,他们无所事事,在拉萨,到处都可以看到坐着和躺着的懒散模样。

  也有人说:藏人文化很低,什么也不懂,难以交流。

  ……

  在我的想象中,藏人的面孔上都有两坨高原红,穿着民族服装,转着经筒,叩着长头,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离天空很近,但是离我们生活的地方很远,了解他们,像了解那里的山峰和河流一样艰难和神秘。

  当穿着汉装,留着三七分的发型,讲着蹩脚普通话的扎西成为了我们的司机师傅,对于强烈想了解藏族文化、走进藏族生活、了解藏族人思维方式的我来说,真是一种简单而又直接的启蒙之旅。

  虽然扎西师傅已经改变了传统的藏族生活方式,不再以种植青稞或牧养牦牛羊群为生,没有成为传统的牧人和农人,也没有成为喇嘛或游僧,而是成为一个以驾驶技术养家糊口的司机师傅。但他的根生长在这块土地上,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康巴男儿的热血和豪情,他的身后是神山圣湖,头顶是苍天白云,即便他看似融入了汉文化的背景中,却依然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色彩和凝重的民族个性。

  扎西师傅握住方向盘的样子很像握住缰绳骑在烈马上的战士,目光平静,面容自信,神情淡定和轻松,完全不像他接物处事时那种谨慎拘束而又腼腆羞涩的模样。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强大的气场开始显现出来。方向盘是他的利器,驾驭着它,扎西师傅就好像驾驭着千军万马的王。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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