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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我的书海601 2020-11-17

博大精深的《红楼梦》是常读常新的。最近,由于复习选修,又把《红楼梦》重读了一遍。

在我眼里,《三国演义》可以看成是忠义文化的代表;《水浒传》里绿林英雄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当然是绿林文化的代表,或者以鲁迅的话来说,是流氓文化的代表;而《西游记》则是神魔文化的代表,孙悟空不断在神魔之间转化,这一点和水浒中的宋江们在官匪之间转化,异曲同工。文化的包容性和解释性都是惊人的。《红楼梦》则完完全全是情文化的代表。

《红楼梦》的产生,既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必然。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创的巨著,是第一部市井巨著,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但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性文化代表的《金瓶梅》中,却诞生出如此伟大的一部情文化巨著?

这一点和曹雪芹的思想有关。在曹雪芹的眼里,情来自于人的本性,情就是性,性就是情。脂砚斋说,《红楼梦》是“让天下人共来哭这一个‘情'字”。他把《红楼梦》的悲剧性和“情”联系在一起,这是很深刻的。

曹雪芹的思想深受汤显祖思想的影响。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如丽娘者,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作者这段话,是对《牡丹亭》以“情”抗“理”的总括。汤显祖的情,不是普通的情,而是人性,甚至可以看成是欲望。

程朱理学强调“存天理而灭人欲”,但人生而有情,情被长久的压抑了,就不可能形成完整的人性。只有人的情感得到释放,才能有一个健全的人格,才能做一个完整的人。

人需要生活在一个“有情之天下”,但明朝社会明显又是一个“有法之天下”。于是,汤显祖只能借助春天对杜丽娘的唤醒,借助梦境来实现杜丽娘的人生愿望。唯有在梦境中,杜丽娘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有情之天下”,但这种情又是强大的,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出生入死;但一旦回到现实中来,最终还是要以大团圆的方式来了解矛盾。也就是说,汤显祖走了,但走得还不够远。

曹雪芹明显继承并发展了汤显祖的思想。《红楼梦》中,也有两个世界,大观园是“有情之天下”,又叫做“孩子世界”,里面全是单纯的女孩子,是一个“水世界”,干净,清澈,纯洁,浅浅的流淌。

只有贾宝玉一个护花使者,作者要借贾宝玉这个眼睛来欣赏,借贾宝玉的喉咙来歌唱,“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家就觉得清爽,看见了男人就觉得逐臭逼人。”大观园外,就是“有法之天下”,也就是一个“成人世界”。

宝玉认为,没有出嫁的女孩子就是珍珠、宝珠,出嫁了的女孩子就是鱼眼珠了。因为出嫁了的女孩子,必然进入到了“有法之天下”,必然从“孩子世界”跨入“成人世界”,成长,意味着孩子世界的死去,绣春囊的出现,就是一个象征。孩子必然要长大,这是无法挽回的,性的觉醒,标志着孩子世界的崩溃,而孩子一旦成了成人,必然受到社会的污染和腐蚀,必然被同化,成为腐朽中的一部分。

珍珠变成鱼眼珠。实质上就是美的毁灭,情的毁灭。这也是曹雪芹审美理想的毁灭,这是最大的悲剧。

汤显祖的“有情之天下”是梦境,《红楼梦》的“有情之天下”,广义上也是梦境。这就是“红楼之梦”,但作者又把这个梦境,变成一个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就是大观园,但大观园确实又是不存在的,所以,大观园是一个幻境,这个幻境与现实相对立,所以称为“太虚幻境”。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实质上是大有寄托的。作为一块寄寓人间的石头,贾宝玉寄身在大观园里,何尝不是一场梦游?

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这个“清净女儿之境” ,这个“有情之天下”,尽管被贾母所保护,但同样成为邢夫人和王夫人角力的场所,同样被“有法之天下”所包围,不断受到打击和摧残。大观园这个春天的世界,一开始就笼罩着一层“悲凉之雾”,宝玉挨打,抄捡大观园,“有法之天下”,步步进逼。“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仅是林黛玉个人的遭遇,也是大观园所有有情人命运之象征。

在“有法之世界”,“情”是一种罪恶,“美”也是一种罪恶,晴雯因为长得美,被王夫人骂成狐狸精,最后被迫害致死。贾宝玉追求真性情,被贾政差一点打死;林黛玉追求自己的爱情,连深爱她的贾母,最后也说,“林家的人死绝了!”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

大观园的少女一个一个走向毁灭,也必须走向毁灭,这是一曲挽歌,悲伤必然逆流成河。金钏儿投井,晴雯屈死,司棋撞墙,芳官出家,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林黛玉泪尽。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有的结局,早已经在太虚幻境中有了交待。

在太虚幻境中,宝玉吃的一杯茶叫做“千红一窟(哭)”,喝的一杯酒名唤“万艳同悲(杯)”,这些都是谶语。所有的美必须毁灭,所有的情必须堕落,这就是那个“有法之天下”的悖论,“春梦随云散,冷月藏花魂。”这就是大观园孩子们的命运。其中,唯有宝玉是清醒的,很多人不明白宝玉为什么整天闷闷不乐,充满着一种虚无主义思想,这一切就在于宝玉清醒的现实性,唯有他预感到了即将会到来的一切。

《红楼梦》情文化,从金陵十二钗的排名上也可窥见一斑。

情不仅是爱情,也含有亲情。

一二位是宝钗,黛玉。

这两个人都是宝玉所爱的人,宝玉是爱林妹妹的,但却常常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更何况最后宝钗是宝玉的夫人,黛玉只是宝玉梦中的情人。这样的排名也算实至名归。

三四名是元春和探春。

这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按照亲疏。元春是宝玉同父同母的姐姐,探春则是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里按照亲情来排名,也是情理之中。

四五名是妙玉和史湘云。

这个排名让很多人大惑不解。实质上这两个人都是宝玉暗恋的对象,依然是按照“情”来排列。金玉良缘,这里的“金”不仅包括薛宝钗的金锁,也包括史湘云的金麒麟。正因为此,黛玉才对她二(爱)哥哥的口齿不清大为感冒。除了双锁,还有一个就是双玉,一个是黛玉,另一个就是妙玉。

很多人认为妙玉是黛玉的另一种化身,黛玉小时候生病,癞头和尚让她出家,否则将来泪尽而死。妙玉小时候,也得了同样的病,癞头和尚也说了同样的话,结果她就真的出家了。所以,妙玉是黛玉的别一种命运。黛玉对任何一个女人都防范很紧,唯独对宝玉和妙玉眉来眼去,不吃醋,不担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咄咄怪事。

唯一一个能够在陇翠庵中采摘梅花的只有宝玉,妙玉把自己的杯子,让给宝玉喝水,而却要扔掉刘姥姥喝茶的成窑的瓷杯,要知道那个杯子只是佣人喝茶的,她就嫌脏了。宝玉生日,别人都忘记了,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跳出三界外的妙玉。

那张槛外人送给寿星的贺卡,不仅意味深长,也情义绵长。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曾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七八名是迎春、惜春。

这里又回到亲情,这两个妹妹虽然不是荣国府这一房,但也是贾家的人。

九十两位是李纨和王熙凤。

王熙凤虽然叱咤风云,但只是贾家的媳妇,毕竟是外姓。李纨是宝玉的亲嫂子,王熙凤是琏二哥的妻子,应该是堂嫂。这是按照亲情来排位。

十一和十二是巧姐和秦可卿。

这都是第三代的人了。巧姐是凤姐的女儿,秦可卿则是贾蓉的妻子。为什么巧姐放在前面,因为巧姐代表了曹雪芹的一种远离富贵的理想。巧姐最后离开贾家,做了一个农妇,自食其力,自谋生路。这样挺好。

而秦可卿则是因为淫乱,最终命丧天香楼。这种安排还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原则,第一是先爱情后亲情,第二是重情爱贬性爱。这就是秦可卿排在最后的原因。

脂砚斋曾经说过,曹雪芹完成的后三十回还有一个“情榜”,黛玉叫“情情”,宝玉叫“情不情”。这两个人都是情种,都是有情人的极致。但宝玉排名最高,能够对一切不情之人含情,都能一腔体贴,可谓“绝代情痴”。而黛玉则是“情情”,所谓“情情”,乃是感情始终专注如一,开始是为情而生,最后是为情而死。尽管还尽眼泪,“眼枯即见骨”,然而,“天地终无情”。这就是宝黛最大的悲哀。

《红楼梦》以惊世之笔写了“情的美好、情的毁灭”。《红楼梦》最大的悲剧在这里,最大的美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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