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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锋丨那山 那人 那情

 读在现场 2020-11-17



父亲几十年一直在林场工作,我自小就跟随父亲生活在大山林海中。至今脑海中还依稀浮现着我和父亲在严坪林场虞关工区、聂家湾检查站、通天坪检查站生活的情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记不大清楚。记得清楚的已是6岁那年和父亲在江洛林场邱门检查站时发生的事,记得那时邱门检查站正在修建中,父亲和一位姓李的叔叔住在一农户家,一间房、一张桌子、两张床、两盏煤油灯、一套简易的锅灶。若不是门口路边木牌上写着“停—进山登记、出山检查”几个大字,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木材检查站。

父亲的工作是令人羡慕的,吃完早饭就同李叔背上长枪去后山巡山,没有目的,走哪算哪。渴了、饿了,就去附近村子的农户家讨水喝。不管走到哪个村庄哪户人家,户主都会捧上热腾腾的糖茶、香喷喷的饭菜。父亲和李叔在巡山的时候也打一些野味,主要是兔子、野鸡,偶尔也有山羊、麂子、野猪什么的(那时这些野生动物还没有列入保护),吃不完就送给农户一些。父亲和李叔虽然有锅有灶,但很少做饭,常常去农户家吃饭。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喊,有时几家一同喊他们吃饭,李叔、父亲、我只好各去一家。当然去的最多的还是房东家,房东家孩子多,小女儿秋霞和我同岁,小儿子冬冬比我大一岁,很快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父亲和李叔巡山走远了,我就跟房东家的孩子睡在一起,炕热热的,炒茶香喷喷的,馍烤得黄灿灿的,顿顿吃山珍野味。房东一家人处处谦让我,我成了他家的至亲。父亲和李叔也就放心地去巡山,走远了就住到后山的农户家,好几天才能转回来。

邱门检查站下去是王家坝、刘家坝、李家坝、赵湾、黄坝、龙头几个大村庄,再下去就是江洛镇、泥阳镇,住户很多,而那时做饭取暖全靠薪柴,因此进山砍柴的人很多。每天下午,砍完柴返回的架子车队浩浩荡荡,大家一到检查站便自动停下车辆,排着长队交山价,每车两毛钱。不用拦车,也不用讲价还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记得有一天,父亲、李叔都不在,我和冬冬、秋霞在玩,检查站门口停了好多的架子车,十几个人涌进门要交山价。我告诉他们父亲和李叔都不在,憨实的山民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把钱交给我,他们才肯出山。6岁的我只好按父亲和李叔叔的工作程序开始办公。

有一天,父亲和李叔巡山回来得早,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李叔喊我去捉鱼,我高兴地拿起脸盆奔过去。李叔出门时顺手从门后抄起大锤扛在肩膀上,“李叔,你拿大锤干什么?”印象中捉鱼一般都用背篓、竹篮之类的东西,可是拿大锤干什么啊,真是搞不懂。

“去了你就知道了。”李叔自顾自的走了。

我没有再问,紧跑几步跟上李叔。邱门村子不大,小河穿村而过,出门过马路就是河道,但李叔没有停,直走出村子很远才下了河道。河水清清,老远就可以看见小鱼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李叔捡起小石子扔到河水中,小鱼惊慌逃窜,纷纷钻入大石块下。李叔抡起大锤对准石块砸去,随着“咣、咣”的响声,不时有小鱼翻着白肚从石块下滑出。李叔翻起石块,下面更多。不多一会,盆子就快满了。李叔收起大锤,“好了,我们回家。”

我正在兴头上,“李叔,再捞会吧。”

“够了,多了吃不完,让鱼儿长大些,我们以后再捞。”

6岁的我还不懂休养生息、永续利用的道理,只是觉得还没有尽兴。我迟迟蹬蹬不愿走,李叔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我像出征的战士,即刻端起盆子跟李叔回家。

回到家里,我们几个在小院里围着盆洗鱼,还帮大人生火,父亲把鱼分成两类,大鱼用油炸了吃,小鱼用盐拌了晒成鱼干吃。那天吃饭我装出主人样,用筷子把大个的夹起让给伙伴吃,大家都夸我长本事了,我偷偷乐着,同时感受到了做主人的快乐。从那时起,懂得了能为别人服务是体现自己的能力,更是一种快乐。

这些往事都已深深地刻在我脑海中,但最叫我难忘、最叫我刻骨铭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记得那天下午,李叔不在,只有父亲和我在家中。我和父亲都清楚地听到了一辆拉柴的架子车很快的经过检查站,没有停留。“停下,停下”父亲大喊着追了出去,我也紧随着跑出去。这时,路边窜出了一个中年人,从身后拦腰抱起了父亲,没有丝毫防备的父亲被那中年人摔到在大路上,中年人就势骑压在父亲身上,双手死死地压着父亲。我吓傻了,呆呆地站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房东大叔冲了出来,“干啥呢?放手,快来人啊,抓坏蛋了,快来人啊!”房东大叔边喊边大步冲上去猛地一推,骑在父亲身上的中年人被推翻到了两米开外。房东大叔弯腰扶起父亲的时候,那人趁机逃走了。这时,村子里冲出二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听说事由,个个怒气冲天,“狗日的,不交山价还打人,把他追回来交公安局。”房东大叔喊着追了出去,立刻有十多人跟了上去。李叔闻讯赶来,拉着父亲的手也一同追去,我也远远的跟在后面。出了邱门,刚过洞沟门口,我看到远处一群人说笑着走来,走近了才看清,走在最前面的了正是房东大叔,肩上扛着架子车轱辘。事后我才知道他们追了五里多路,一直追到王家坝上庄头河坝,过河是上坡路,那人拉不动车,看到大家追来只好弃车跑走了。

那年年底,我离开了邱门,之后就进学校读书了,再之后我家住到了江洛镇,再之后邱门后面的谢家沟发现了大量的铅锌矿,好几位同学退学开矿去了,我几次要去都没能成行,总之我再也没有去过邱门,也再没有见到过房东大叔和冬冬、秋霞。如今36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房东大叔是否还健在,不知道邱门的山是否还青还绿、山中是否还能见到野生动物,更不知道邱门小河中的水是否还清澈、河水中是否还有鱼儿游过。但那山、那水、那人、那情深深地烙到了我心头。正是因为父辈们背着长枪巡山打野味和站在检查站前收山价的洒脱,也是因为林海中满山遍野的野兔、锦鸡和小河中鱼儿的诱惑,同样是因为林区村民的淳朴、憨厚以及和林场人和谐相处亲如一家的亲情,更是因为房东大叔的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和全村村民爱林护林的豪情壮举感染了我,使我深深爱上了林业工作。1987年刚18岁的我毅然投身林海,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林业工人。时光飞逝,转眼间花开花落已24度轮回。

从我记事起36年来,尤其是成为林业工人24年来我亲身体验了林业工作的种种辛酸,也亲眼见证了林场发展变化的辉煌历程。1987年我在榆树林场参加工作,之后进林校学习了3年,回场即在场生产股主搞森林资源档案管理、日本落叶松速生丰产林5年规划和作业设计、一类资源连续清查、育苗、造林、抚育采伐等工作,当然也跟林保股去剡阙桥头护林收山价,每架子车薪柴伍毛到一元钱,每天也收二三百元,那可是四五百俩架子车啊。有时则坐着由北京吉普改装的警车去巡查,也常常爬在路口的山坡上整夜等候,十有七八是满载而归,不是原木椽子就是板材门方子。1991年我调剡坝工区任主任兼技术员,主搞了日本落叶松速生丰产林建设、天然林抚育间伐等工作。剡坝工区当时还在建设中,工区租住高峰村仓库,睡大通炕,照煤油灯,锅灶就在大炕边,吃小河中的流水,天晴了吃清水天下了吃浑水。那时我身上衣服上总有浓浓的炕烟味,女同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就连热恋中的未婚妻也常常嫌我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记的离开高峰收拾行李时,未婚妻毫不犹豫丢弃了我的床单、枕头、褥子、被子等全部床上用品和几套衣服,我惋惜了好长时间。之后我在榆树工区、立斗工区、剡坝工区、李寺工区调来换去,任主任有时也兼技术员。这期间也经历了多次轰轰烈烈的护林事件,如在场部生产股时跟双排座车去江洛镇,晚上回场时在游龙附近发现一俩拉松木板的小四轮拖拉机,他们前面跑,我们后面追,几次强行超车都没能如愿,押车人手舞长棍砸碎了车玻璃,打坏了车灯,我们追了二十多里路才挡住车;如在立斗工区一下子没收了三十多个架子车轱辘,晚上场里大卡车来拉车轱辘经过立斗村时车被砸车轱辘被抢事件;如在榆树工区东坡村阳山砭13人挡回15俩砍柴的三轮车之事;如在榆树工区时从徽县城、银杏乡经峡门村步行到东坡村苏家河坝护林被围攻、被乱石打回之事。护林员养的猪羊被村民投毒致死、护林员回家路上被打、村民挖路断桥阻挡我们清山拉木料、村民围攻工区、场部等事件接连不断。高大的乔木林退却了,替代的是灌木、荆棘、杂草,河流中的鱼儿藏匿了,就连河边嬉水的白鹭也消失了。我亲眼见证了雪水河(榆树林场辖区河流)由清变浑,也亲眼目睹了瓦茨河(榆树林场辖区河流)由大变小、再到干枯。时光荏苒,面对无休止的护林案件,我茫然、困惑、甚至麻木了。难道我自小就憧憬的林业工作就是没完没了的护林打人或者被人打,幼年邱门生活时的美好场景哪里去了……

1998年那场席卷全国大部分省区的特大洪水和洪涝灾害,加之我国天然林资源严重匮乏的现状以及多年来天然林资源过度消耗而引起的生态环境恶化的现实,党中央、国务院站在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高度,着眼于经济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全局,毅然做出了全面停止长江、黄河中上游地区天然林采伐,实施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的伟大决策,全面叫停木材生产、林地开发等,实施封山育林、人工造林、森林管护齐头并进的新的决策。历史从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我们林业工人走上了天然林保护和生态林业的可持续发展之路,以木材生产经营永续利用为主的传统林业开始向三大效益兼顾、生态优先的现代林业的转变。

2003年我又回到剡坝工区,可持续经营采伐试点,主持采伐当年我主持营造的日本落叶松速生丰产林,既有成就感也有失落感。2005年我调严坪林场任副场长分管资源与林政管理工作,我又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不同的是我已是三十多岁的男子汉大丈夫,成了这里的主人,不再是跟随父亲来游玩的孩童。我特意去虞关、聂家湾、通天坪等地寻找孩童时住过的小木屋,但已寻找不到脑海中的记忆,替代的是花园、洋房。这些年来,尤其是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以来,林场工作和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野生动物保护了,砍柴的、盗伐盗运木材的车辆消失了,护林由传统的拳头、棍棒(打人和被人打)变成了法律武器,我们也由砍树人变成了造林人。标准化林场、营林区建设,棚户区改造,林场、营林区、管护站都已建起洋楼洋房,花园、澡堂、篮球场应有尽有,林场、工区的房屋成了当地标志性建筑,引导潮流的建筑。水、路、电、电视、电话样样通,背水吃、照煤油灯已成了遥远的历史,不但场部科室电脑办公就连有的工区、管护站也配备了电脑拉上了网线。乒乓球、羽毛球、篮球、游艺室、图书室、健身器材、电视电脑,林场工人业余时谝闲传说事非、麻将赌博、喝酒闹事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由于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等兴林富民的政策以及广大林业职工的不断努力,越来越多的村民参与到造林、育苗、中幼林抚育、可持续经营采伐等生态公益林建设中,越来越多的村民承包荒山育苗、造林,建起了家庭林场。而林场的工程师、技术员、甚至老工人都成了香饽饽,三天两头有村民备上一桌精致的饭菜请去喝两杯,顺便请教一些育苗、造林的知识和窍门。场乡、场群、林场工人和村民的关系又一次高度和谐起来,我仿佛又回到童年邱门生活时的场景中……

虽然已逾不惑之年的我仍一事无成,虽然我工资低微生活并不富足,眼见儿时的玩伴好几个已开着跑车住着别墅腰缠万贯儿女成群,但我无怨无悔。因为我自小就把梦留在了大山林海中,我要去追寻。

2010年7月


作 者 简 介

杜锋,男,1969年11月出生,甘肃徽县人,现供职于甘肃省小陇山林业实验局麻沿林场,林业工程师,喜游山水,爱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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