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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星空丨河 魂/刘继兴

 读在现场 2020-11-17



老家的村后有一条河,那河两头窄中间宽,如同一条大路走着走着突然遇到了一个大转盘。也像一条长蛇吞食了一个尚未消化的大鸡蛋。

听老年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一只老鳖精从那里经过,因下游河道窄过不去被卡在了那里,所以才使得那片水域特别宽阔并充满了神秘。因为害怕,小时候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常在春秋季节跟着母亲去河里洗衣,那河水清澈见底,远处有水草,近处有小鱼,微风吹过,宽宽的河面上会扬起波浪,那波浪从远处的河面缓缓地、静静地向岸边飘移,最终消失在母亲浣洗衣服荡起的波纹涟漪里。

小河是家乡的一片圣土,当杨柳披绿春天来临的时候河水便开始慢慢地上涨,潺潺的水流伴着悦耳的声响,一如那涌动的春潮在人们心间久久回荡。每当这时候小河两岸的乡亲们便会不约而同地汇集到这里,有放鸭的、捕鱼的、担水的、脱坯的、洗衣的:撒网声、鸭鸣声、棒槌声、吆喝声混杂交错,此起彼伏,把原本幽静的小河闹腾得沸沸扬扬,像一幅绚丽多彩的春河图,也似一首跌宕起伏的迎春曲。那棒槌击打布石的声浪,那撒网激起的碧波涟漪,至今仍在我的眼前耳际闷响、晃动。

小河是我童稚的摇篮,她让我爱也让我恨;给过我欢乐也给过我悲戚。冬天我们在那里破冰滑雪,夏天我们在那里游泳捉鳖,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要好的伙伴是海生哥。海生哥大我3岁,小眼睛,宽鼻梁,虽然个头不高,但却是我们小伙伴的“领袖”。之所以成为“领袖”,是因为他有很多我和其它小朋友自愧弗如的特长,譬如说他会游泳,简直堪称健将,在水下他一个猛子能扎30多米。捉鱼更不在话下,特别是团鱼,他只要朝河边一站用眼那么一瞅,说这儿有,你就照他手指的地方朝下挖吧,管保就有一个圆圆的家伙在泥里卧着。因为他眼睛小又善捉鳖,于是大伙就送他外号“鳖眼”。“鳖眼”这套水上功夫和捉鱼技术是从他爸李叔那里学到的,李叔是我们的长辈,外号“水鬼”,听说解放初期在县城龙湖一角贩鱼,往往是夜里捉,白天卖,并因此置了地,盖了房。就因为这解放初期划分阶级的时候海生哥家被划成了地主。

“鳖眼”不仅水性好,善捉鱼,而且心肠热,小时候他常邀我和一帮小朋友去他家里喝鱼汤,当我们津津有味地吃鱼的时候他却躲在一边看书写字,让他吃他说他怕鱼刺扎嘴,不喜欢吃;有时候为省事,逮了鱼并不往家拿,就干脆在河边给大伙分了,为此大人们常常说他傻。一次,因为一条鱼没分均匀我和一个伙伴发生了争执,他看到后什么也没说,把刚穿好的衣服又重新脱掉,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不一会儿就有一条鲜活的鲫鱼蹦上岸来,我与那小伙伴也便言归于好了。还有一次因和对岸村子里的一帮孩子争抢游泳场地,我们的一个伙伴受了对岸村的一个大孩子的欺侮,海生哥知道后一个猛子扎过去,硬是从水下把那人掀翻,然后使劲往深水里拖,直到那人喝足了水喊救命求饶时才被放开。由于海生哥水性好心肠热,平时乡亲们干活洗衣不论谁的东西掉进了水里,只要他在一定帮着去捞。一次,一位大嫂洗衣时不慎,衣服被水冲走了,由于当时正值初春时节,又刚刚下了一场雨,水很凉,水流很急,为了找回衣物他硬是顺河道收寻了半里多地……

记得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季,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海生哥未去上学,当我下午放学回来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猛然看见他家院子里围了很多人,并有隐约的哭声传出来,当时我心里便咯噔一下子,心想,该不是海生哥出事了吧,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只见堂屋当门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席,海生哥在席上一动不动的躺着,身上盖了一条破床单,肚子涨得鼔样大,看样子早就断气了。此时海生哥的父亲李叔表情悲戚地在一边蹲着,李婶则坐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嚎,边哭边埋怨李叔,说都是你这老不死的惹的祸,要不孩子咋会被淹死啊,唉——我的乖—呀,你咋死得这么惨—呀……李婶悲痛欲绝,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心生怜惜。我发现在场的很多人眼里都噙满了泪。那年海生哥13岁,刚上初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那天吃过早饭,海生哥正准备去上学,生产队长来他家对他爸李叔说,最近上边给咱们村派来一个工作组,说是帮助抓阶级斗争的,为了搞好配合,大队要我通知你抽空下河弄几条鱼,以便为他们改善伙食,李婶一听就急了,忙说,他叔,俺孩儿他爸那么大年纪了,早没下过河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队长嘿嘿一笑,说不是要他去抓,听说你家海生侄现在水里的功夫不是也可以了吗,让他去吧,李婶说孩子还小啊,我可舍不得,队长看了一眼李叔,见李叔只顾低头抽烟不说话,脸子便慢慢地阴沉起来,说这事儿老哥你可得想好喽,去与不去我不能强迫,但不能啥事都让嫂子当家,如今这工作组咱可惹不起啊,说整谁就整谁,再说了,这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你家的阶级成份那么高,可别让他们抓着了把柄,到那时候老弟我就不好出面说话了。队长说完站起身来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李叔嘴上没说啥,但心里却有些为难,因为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小河里总会有人溺水而亡,特别是最近刚下了几场暴雨,河水暴涨,抓鱼困难不说,搞不好还真有可能把命搭上。由于出身不好,海生哥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憋户,每次运动一来李叔不是被游街,就是被批斗,我不只一次看到李叔被游街批斗的情形。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每次听说上边来了人海生哥一家就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事被人揪出来。但没想到怕鬼偏遇鬼,坏就坏在他不该会捉鱼。

正当李叔和李婶为下河抓鱼发愁的时候,只见海生哥把书包一扔,说我去!完了便不顾李叔和李婶的阻拦,硬是跟随队长上了河堤。

由于连降暴雨,此时的小河波涛汹涌,浪花翻卷,漩涡激流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怒吼着,嘶鸣着倾河而下,让人不禁望而生畏。和往常一样海生哥不慌不忙地脱去衣服,又在河堤上伸腰晃腿活动了一会儿,然后望了一眼远处的河心说,叔,等着接鱼吧,完了便鲤鱼跳龙门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队长在岸上屏着气半天不见海生哥出来,心中便有些着急,正想呼喊,只见远处的河心里黑黑的露出一个人头,正晃晃悠悠的向岸边游来。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海生哥捉了一条大鲤鱼,那鱼足有5斤多,在海生哥怀里像头小猪似的.。

“看鱼”!随着海生哥一声吆喝,那鱼被海生哥用双手高高举起,然后猛的一抛便被送到了岸上。鱼在岸上翻了几个身又摆了几下尾就老实不动了,队长笑眯眯地把鱼拾进框里,转身,海生哥又不见了。

就这样,海生哥一次次地往岸边送,队长笑眯眯地在岸上接,直到最后萝框快要装满时,却再也看不到了海生哥,这时队长才着急起来。

后来在下游很远很远的一个河道转弯处找到了海生哥,当时海生哥满脸污泥,身子早已僵硬了。

海生哥走了,他走得是那样的匆忙,那样的突然,对于海生哥的死,村子里有很多猜猜,有人说他平常抓鱼太多了惹怒了河神;也有人说是抓鱼时惊动了老鳖精,是老鳖精把他摁在水里的。李叔说他是在水里呆的时间太长,体力热量消耗过大无力与激流博斗了。

海生哥死后,李叔和李婶大病了一场,不久也相继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村子里便很少再有人到那小河边去。后来乡水利部门在小河上游修建了一座闸,再加之那几年连续干旱,小河曾一度断流干涸。

后来我应征入伍去了部队,别了家乡,远离了小河,但海生哥的身影一如那小河里的水流一直在我的心头悠悠晃动,让我思念,让我悔恨;让我焦虑,让我不安。多年后当我退役归来再次回到小河怀抱的时候,发现眼前的小河依旧清幽,只是那高高的原本完整的河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挖得千疮百孔,海生哥先前脱衣伸腰蹬腿的地方已无处可寻。河床两边栽满了杨树,高大的树影倒映在水里,使停歇的河水愈发静幽深邃。我站在残存的大堤上向河心眺望,只见水草丛生,一片荒凉。但我又分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我禁不住大喊:海生哥!这时我感觉心头一阵闷堵,眼泪似涌泉潺潺流出。我暗想:如果海生哥不死,说不定早已大学毕业,像我一样走上了工作岗位,凭他的能力和德行现在是个书记县长或大款老板什么的也不敢说。

小河,我爱你。

小河我恨你,恨你、恨你!

作 者 简 介

刘继兴,(笔名即兴)男,汉族,1956年生,河南淮阳县人。周口市作协会员,离任前在淮阳县办公室任职。自1983年以来,先后在《基建工程兵报》、《周口日报》、《龙湖报》、《河南新闻出版报》、《萌芽》、《新绿》《周口宣传战线》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随笔20余篇,主要作品有《毛叔》、《海生》、《好人》、《三婶和她的石榴树》、《厕所的故事》、《又见炊烟》、《寻觅妖妈坟》、《那里盛产哈密瓜》、《献给秋天的歌》、《望月》、《枯木》、《春到槐花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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