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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舅父的夏天/艾华

 读在现场 2020-11-17


舅父西去差不多快两年了。

那是七月盛夏的一天,果州气温呼呼呼地一下飙升到39℃,踩在地上仿佛火在烧脚。有些熬不住热的市民干脆搭起凉板床赤膊上阵在街沿边屋檐下过夜。天气热人就烦躁。舅舅一早起来和家人拌了几句嘴,甩下一句不用管我便下了楼。

快到中午他才回来。歪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又带一丝潮红。何姨急忙把他送进医院,挂了一个急诊号,吊针一瓶接一瓶,"折腾"了一整天未见起色。医生将他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不知又过了几天,当我得到消息连夜驱车从几百公里外赶来,舅舅已被送去了西山殡仪馆。

舅舅命苦。从娘胎里出来才几个月还不会走路,就碰上了日本军机轰炸果州。那时川北一带几乎没什么防空力,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想怎么炸就怎么炸,而且时不时来一下俯冲,追着人用机枪扫射。舅舅年幼,身不由己,只能被爹妈或姐姐抱着,隔三岔五地“跑飞机”。不知是不是炮弹爆炸声震伤了耳膜,舅舅长大后耳朵一直不大好使。你轻声和他说话,他不理不睬的似乎没听见。你若突然加大音量,他准会瞪你一眼,意思是请你客气点,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舅舅命苦,却也命大。果州虽地处偏僻,那时也是川北最大的城市,城里少说也有好几万人吧。在日本军机轰炸果州的那几年,丢命的,受伤的,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他不过是刚满几个月的穷孩子,却能在敌机多次轰炸的断壁碎瓦堆中爬出来且毫发无损。舅舅还有一个哥哥,两位姐姐,一个病死,一个失踪,还有一个被炸得无踪无影。独有年龄最小还站立不稳的他和相差十来岁的大姐侥幸地活了下来。

舅舅这位大姐,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

50年代初,果州爆发了一次疟疾传染病,据说丝三厂就死了一百多人。母亲属于重感染病人,组织上将她送往川北古城治疗,舅舅作为护理也一同前去。

那时川北不是一个地区,而是省级行政区,直属西南局。川北行政区首府驻南充,由胡耀邦任川北区党委书记、川北军区第一政委兼川北行署主任。辖区面积包括南充、遂宁、达县、剑阁等四专区一市三十多个县。古城当然在川北行政区管辖之内。那儿有一个教会医院,医资力量并不比果州差。

当时舅舅还在读小学。外公发话了,你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治病,人生地不熟的,你不去护理谁去?这样舅舅就停了一学期的课。

那年头果州到古城还没公路,当然不通车,只能启动人人自带的11号车。疟疾病人时冷时热,浑身无力,站起来都困难,更不用说走。公家雇了两乘滑竿,母亲坐一乘,舅舅坐一乘。舅舅已有十二三岁,哪好意思坐滑竿让别人抬。同行的还有一位医护姐姐,与母亲年龄相仿。尽管舅舅姐姐长姐姐短的再三拉她去坐,可医护姐姐就是不肯。她说,这是领导安排病人和家属坐的,我决不能坐,这叫制度。

那时果州到古城有一条土路,与农村机耕道差不多,宽的地方可过人力板车。其路线与如今的212国道不同,既不经西充,也不过南部,而是经滢溪、芦溪、李家,过东坝到古城。近三百里路,足足走了三天。母亲当时只有70来斤,舅舅就更轻了。四位抬滑竿的农民大哥身强力壮,并不感到有多吃力。唯独苦了那位医护姐姐,她背着沉重的药箱和医疗器具,途中还要给病人打针、喂药。或许没走过远路罢,她两只脚板都打了不少血泡。

不久我两岁多了,走路应该没问题。但我爱偷懒,总喜欢骑舅舅的马马。就是双腿以他后脖为中心跨在舅舅肩上,他抓住我双手扛着小外娚在街上走。那时婆婆还在乡下,父母都要上班,我时常赖在外婆家混吃混喝。星期天舅舅不上学,他的休息时间几乎全被我霸占了。不光是骑马马,还要他扛着我去买甜糕。那是大米加少许糯米经浸泡磨成米浆,舀在一个个小格子里蒸好的绝佳米糕,一分钱一个。咬一口,又软又甜,满嘴喷香。一个字一一爽!那时开米糕店的比卖馒头的还多,光是禹王后街就有好几家。但后来卖馒头包子的渐渐多了,开米糕店的就越来越少了。去年我到禹王后街挨家挨户去逛了一圈,连米糕店的影子都不曾看见。


转眼我就三岁了。爹妈见我太贪玩,就在星期天给我加任务一一教我认字。从一二三四五开始,还有工人、农民、解放军,工厂、农村、学校,毛主席大救星,社会主义好等内容。和当时职工夜校扫盲班教的差不多。他们将硬纸壳剪成豆腐干似的小方块,上面写着核桃大小的单字,有板有眼地教我认。单字与单字还可以组词,学起来方便。有一天,外公从水果店回家,刚好碰见我们在用功。他当场就发飙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图洋盘、赶时髦?新社会规定七岁开始读书,他年龄一半都没到。我过去读私塾,再小也得满五岁才行。自从盘古王开天地,也没三岁就发蒙的规矩呀?你们这是望子成龙,还是拔苗助长?

外公读了五六年私塾,又从女儿女婿那捡了不少新词,讲起大道理来一套又一套的,父母难以招架尴尬不已。这时舅舅出来打圆场了。爸,你别发气。姐姐、姐夫也是为孩子好。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

爹妈并不死心,趁外公不在家时偷偷地继续教我认字。但后来还是被外公发现,双方又闹僵了。

其实爹妈让我三岁认字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事出有因。据母亲后来讲,我满周岁时,请了一屋子的亲朋好友来看我抓周。什么小玩具、纸花、水彩盒、糖果、钞票、小字典、指南针、乒乓球……花花绿绿,帅大的一桌。这都是舅舅花了一整天功夫精心准备的。而我似乎没理解他们的苦心,只是抓了一支钢笔紧紧捏住,还将笔头放进口里抿。母亲认为我爱学习,于是就有了教我认字的举动。但这事由于外公的坚决反对,加上父母忙起来也顾不上管我。在我认得百十字以后,三岁发蒙的创意也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外公家住下半城东学院街。斜对面就是民族小学,舅舅就在这里读书。他虽停了一学期,去古城护理母亲时课本也带上的,抽时间也看看。下学期开始了,他没有留级,接着继续读。那时我已三岁多了,不好意思再骑舅舅的马马,只是一如既往地老是缠着他玩。谁知舅舅越来越忙了,白天上学,晚上赶作业,星期天还要补上学期的课,常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心里很不痛快。刚好那天周末,民族小学已经放学了,舅舅还没回家。我不想听外婆在耳边唠叨,便去学校找他。原来还真的是老师在教室给他“开小灶”。我知道舅舅很快就要考初中了,他欠了账,不加油不行哦!

我静静地坐在舅舅背后,等了好一阵他才向老师告辞拉着我回家。

刚出校门没走几步,我扑通一下掉进了阴井里,舅舅脸都吓青了。

民族小学大门外临街处有一口阴井,平时都是盖着的。不知是哪位粗心的环卫大叔,清除污泥后忘了盖上。那天舅舅走得快了些我没跟上。一脚踏空就掉了下去。

那阴井有一人多深,幸好下面没水,只有厚厚一层半干半稀的污泥。踩上去软软的。我没事,只是鞋陷在淤泥里。要是满满一阴井污水,那我就惨了……

舅舅在上边大声呼救,门卫大爷过来看住我。舅舅跑回学校找到班主任老师,还借来了竹梯。老师下到阴井里把我高高举起,舅舅在上面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提了上去。

回家路上舅舅再三打招呼,这事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你妈,也不要给家里任何人讲。你如果说了,我从此不理你,也不给你买甜糕。

我当然不担心舅舅不给我买甜糕。但我心里明白,这事若说出去,挨骂的只能是舅舅,弄不好外公外婆都会责骂他。舅舅对我这么好,我不可能让他受委屈。于是回家后撒了谎,说是自己不小心踩在稀泥巴里把鞋弄脏了。不过这句话是我和舅舅事先商量好了的。

一直到我鬓发露白时,我曾当着母亲的面对舅舅提起此事。他笑了笑,我哪有你记性好?几十年了,记不清了。母亲瞪了我一眼。你有本事,瞒了我五十多年。不过还算你命大。我回应道,是舅舅命大。日本鬼子丢了那么多炸弹他都没事。一个阴井还能把我怎样?我不过是托舅舅和母亲的福,沾了一点光。

随着时光的流逝,舅舅和我都慢慢长大了。我高小毕业,舅舅大学毕业。他读的是成都工学院水利系五年制本科。那时候大学生金贵,包分配的。他成绩好,校长建议他留校任教,还可继续深造。要不留在省城也行,发展空间要大些。这些他都婉言谢谢了:“如果领导同意,我还是愿意回家乡。”因为那里还有他的姐姐。在舅舅看来,家乡似乎比省城更可爱,亲情当然就比仕途更为重要。由于舅舅的坚持,他顺理成章地就被分到了地区水电局。

舅舅参加了工作。我跨入了三中校门,早已过了贪玩的年龄了。我那时读的是寄食寄宿,每到周末才回家一次。我排行老大,星期天多少得帮母亲做点家务,如煮饭、洗碗、买菜什么的。我不会再去粘舅舅,他却每周星期天都来找我,叫我上他那吃午饭。下午还不让走,非得吃过晚饭才放我回家。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去吧,一过上午10点,他准会到家里来请,那样我更不好意思。去就去吧,外甥吃舅舅,也不算过分。

那时已是60年代中期,城市居民温饱已经解决。但猪肉每人每月只供应一斤,凭票购买。机关单位要松动些。水电局就更不一样了,修水库、建电站,水电局职工都要到现场勘测施工,和农民打成一片,关系融洽。每到周末,农民朋友往往会送来一大块猪肉或半筐鲜鱼,水电局当然要付费的,只是价格要优惠些。其实这不是钱的问题,那年头,没有票证,有钱也买不到这些紧俏食品。

水电局职工有口福。我也跟着舅舅沾光。平时我在学校开伙,每周星期三中午才有蚕豆大的几块红烧肉,其余六天十七顿全是不见油腥的素菜,吃得清肠寡肚、心欠欠的。到舅舅这儿过周末,中午有肉吃,晚上有鱼吃,只要消化好,可以敞开吃。除了舅舅这儿,哪里还有这等美事呢?

倒不是我贪吃。在那个简衣少食、营养不良的年代,改善生活不让人吃亏,的确是人生第一大事哟!

往前再推几年,生活条件还差些。就在那自然灾害饥肠辘辘的时期,舅舅哪怕只有一块野菜馍馍,都要掰一半给我。那时我刚读小学,舅舅高中还没毕业。他的口粮比我多。一到周末,他还时不时地把他不多的饭菜挖一些给我。不光如此。从小到大,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哪怕是参加工作早已解决温饱之后,他对我都是满满的关爱,几十年如此,一以贯之,从未懈怠。有什么好事他总惦着我,有机会聚餐时差不多都是他买单。这就不单纯是吃顿饭的事了。这是一份爱心,一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可如今他走了,急急忙忙地走了。在这之前,我的爹妈已先后西去了。再没有谁能这样关心我了。老一辈亲人差不多全走光了。


谁说老辈子走光了,难道我不是老辈子?何姨不高兴了。

失敬!失敬!我不是说差不多吗?哪能忘了何姨您老人家呀?您不仅是我们这一大家子唯一健在的老辈子,还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何姨,何姨是谁?何姨就是舅母。她和舅舅同校同班同龄同时到果州同一天在同一个单位报到。那时她和舅舅还是朋友关系,舅舅指示叫何姨,我们当然照办。父母也跟着这样叫。他们结婚时,我们没改口。时间一长,叫习惯了,几十年都没改口。其实称呼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看有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爱心。我们有这份爱心。何姨更有这份爱心。何姨健谈为人亲和,家里大事小事大家都喜欢和她商量。我们开家庭会议,舅舅可以不来,但何姨从不缺席。前几年爹妈久病不起,家里存折都交给何姨保管。何姨办事,我们放心。但舅舅也没闲着,煮饭洗碗搞清洁料理家务带孙子他全包了。晚年的舅舅搞反了,男主内女主外。如今舅舅走了,何姨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操持,也真难为她了。

舅舅走了,走得太快了。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几个月前我到南充时,舅舅不是精神蛮好的吗?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当然,舅舅血糖有点高,脑供血有点不足,这都是慢性病,不太严重。只要注意调养,适当用药,也要活些年成的。那天的太阳过猛,舅舅不就是中暑了吗?首先应该解暑降体温,再说其他的事。行医我是外行。但也懂遇事抓主要矛盾,其他问题方能迎刃而解。如果一送进医院,只要挂急诊,便各种药物一起上,老年人哪能受得了?用药过多过猛,只能火上浇油。算了,这事都过了好几天了,说不清楚了。

舅舅走得太快了,快得使人不敢相信。临终时也没能赶来和他告别,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我和他都相处六十多年了,突然间阴阳两隔。亲人虽去,亲情难舍呀!

你又乱说是不是?什么亲人去不去的。舅舅走了,我不是还在吗?你刚才还说何姨有亲情有爱心,这会儿又不认账了?哦,对了。你问舅舅临走时说什么来着?他没说啥,只是还惦着你,还夸你能干。

何姨你怕是安慰我吧。我有什么能干的。舅舅是五年制本科生,学得扎实。要知道“文革”前毕业的本科生,抵得上如今有些硕士研究生。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一位大学毕业的网友发到朋友圈的。虽然我参加工作后也读了什么大学,但那属于山寨版,上不了桌面。舅舅二十多岁就成了青居电站设计施工的技术骨干,挑大梁的,这才是真正的能干人。

青居电站,你去过?

那当然。修青居电站时,大家吃住都在工地,几个月都不见你们人影,我们当然要来看看。

那是又一个炎炎夏日的周末。听说要去看舅舅,一家人都很高兴,一早就把饭吃了。还灌了满满的两军用水壶的开水,每人扣一顶草帽,兴致勃勃地向江边进发。

那时果州到青居有汽划子往返,途中有丝二厂、永安两个停靠点。电站工地就在永安场前面一点,离果州二十多公里,坐划子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谁知父亲突然间冒出一句:锻炼身体,堵住了我们的嘴。

锻炼就锻炼吧,谁怕谁啊。父亲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反正这双腿也是爹妈给的。我们启动了与生带来的11号自动车,沿小路向永安挺进。过了丝二厂,应该说走了一多半了。前面是傍崖临江的羊肠小道,有点悬兮兮的。七岁的小妹已是眼泪汪汪。但路窄,背着走更危险。只能前面一人拉左手,后面一人扶右肩,鼓励她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一个个已是大汗淋漓。此时骄阳似火,工地上的人都在休息。只有躲过了太阳最毒的两三个小时才能劳动,不然会中暑的。这里有好几个大工棚,顶上盖着石棉瓦,周围用塑料布蒙着。厨房另外隔开,有顶无壁,四面通风。用几条大石料垒起,上面支一口大铁锅,这就是灶台。凡是来这里参加修水库的,不管是干部还是工程技术人员,都和工人一道同吃同住同劳动,谁也不能特殊。这不是行政命令,而是一种作风。那年头的人几乎都这样。

舅舅当然也住在工棚里。见我们全家人都来看他,非常高兴,问我们吃饭没。我们当然吃过了。未到工地之前,我们找到一位农民大嫂,花伍元钱请他帮忙煮了一大锅红苕稀饭,吃饱喝足后才来看舅舅的,免得给他找麻烦。

两个多月不见,舅舅人瘦了,脸也晒黑了,显得有些憔悴。许是太累了吧。天气热,工程量大,设计、绘图、施工监督、参加劳动,还要技术担责,能不累么?

可你们当时并没来看我,这不公平吧。何姨又不高兴了。

抱歉抱歉,何姨你别小气嘛。你不是住在另一个工棚吗?又正在午休,我们不方便来打扰你。

这怕是推口话吧。后来你们也从没提起过呀?

后来?后来搞运动了,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见面的机会很少,自然就把锻炼身体看舅舅的故事给忘了。

青居水电站修好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开始了,还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我和舅舅各是一派,互不来往。同样是酷热火爆的夏天,我想到乡下亲戚家躲清凉去。

怎么又是夏天,你莫不是糊弄人的吧?

没糊弄谁,确实是夏天。“5.16”通知大家知道吧。那是这场大运动开幕的宣言书。六月间全国普遍动起来,七、八月间达到高潮,激情火爆。一火爆人就容易烦躁,就想到清静一点的地方散散心。二姑家就在离城几十里的双桂公社,正好去看看她。

有人说,不是冤家不碰头。我却是,疏运亲人,偶然无心也聚首。没想到在栖乐丫口碰上了一个多月不见的舅舅。他手提一支驳壳枪在那里站岗。

我走上前去,正儿八经地说,你拿着一支空枪,吓唬人吗?

你凭什么说这是空枪?

装满子弹的枪要重些。一般人手提驳壳枪是枪尖朝下,这样省力。你握驳壳枪是枪管成45度角斜举着,说明枪不太重,当然是空枪。

我本是诈他。看来他中招了。

你玩过枪?

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儿。这年头耍枪容易招惹是非。只要不参军,我决不摸枪。

其实我是摸过枪的。一年前我在市体委学习无线电收发报时,摆弄过射击队朋友的小口径运动步枪。

算了,不提这事了。你忙就办你的事去吧。舅舅下逐客令了。

我的亲舅舅大人,小侄给你提个建议,最好不要摆弄那铁家伙,这年头玩枪有风险。

你小孩子家懂个啥,管好自己就行。

笑话!我是小孩子?是的,我是个初中二年级学生,还不是共和国公民。但那个年代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动不动就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谁会把自己当小孩子?

见舅舅板着脸,我扭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掏出五元钱和叁斤全国粮票塞进我荷包里,并催我快走。我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舅舅还在那儿向我挥手……

后来呢?何姨好像有点着急。

十多天后,我从二姑那回来原路经过栖乐丫,舅舅不见了。那儿的岗哨也撤了。

说实话,在西落丫设哨卡,有用吗?蒙子垭、西山坡、鹤鸣山、燕儿窝……条条小路通果州,一天二十四小时,你有多少人去站岗?一个人守在那儿,对方随便来几个人就可以把你俘虏了。你还站什么岗?同时,派性又不会写在脸上,你知道来往行人属于哪帮哪派?动不动设卡站岗,纯属做做样子,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你讲得有道理。我也劝过你舅舅,不要去管那些不靠谱的事。他说站岗是派头头安排的,不好推辞。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我们的建议,不再摆弄那些铁家伙。


世事难料。

尽管我曾在舅舅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不玩枪。谁知在七、八年之后,我却违背诺言,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那“招惹是非”的铁家伙。

70年代中期,我在古城一家大型丝绸企业上班,参加了厂里“持枪民兵”队,“摆弄”的是军用五四式半自动步枪,每月有三到四次的实弹射击。碰巧又是一个盛夏的周末,我们刚从海校打靶归来,厂门卫有人传信,叫我尽快到县招待所去一下,有人找。我把枪擦洗干净上油收拾好放进武器库就去了。原来是舅舅找我。他出差来古城参加一个什么庆祝会,晚上聚餐还有文艺表演,叫我不要错过机会,因为舅舅知道我很喜欢音乐。我在房间里和他聊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只斑斓猛虎栩栩如生。我有点诧异,上前欣赏了好一阵,回头看着舅舅。

难道你属虎?

他笑而不答。我这时才明白,舅舅和我同一个属相,只是比我年长一圈。我把这幅画借来,罚了自己一个多月苦功,依样画葫芦似的鼓捣了一幅虎画出来。后来出差又把这两幅画带回果州,请舅舅评鉴。舅舅说,画得不错,有七分像,只是缺少虎的精气神。你看看原作,虎视眈眈,气吞山河,有虎啸深山百兽寒之感;再看看你仿画的这幅,步态安详,悠然自得,好像吃饱喝足的老虎下山溜达来了。从表象上看的确是虎,但举止神态却像一只贪玩好耍的大花猫。

舅舅是学理工科的,却对美术方面也有造诣。赏画观虎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佩服。

我哪有什么造诣,只是喜欢虎罢了。

舅舅属虎,也喜欢虎。可自然界的老虎比国宝熊猫还稀少。野生华南虎已经灭绝。可怜巴巴的几只东北虎也危在旦夕。虽说野生动物园还有些虎,但那是人工饲养,近亲繁殖,天才日久,种群退化,很可能导致基因崩溃,最终也会灭绝。

野生虎岌岌可危。但人间属虎的千千万万,舅舅只是其中之一。他属虎,也像只虎。老虎喜欢独处。舅舅搞设计,一般是独立完成,平时也不大与人交往。老虎爱钻深山老林,那是为了生存。舅舅也喜欢钻山沟,翻山越岭搞水利地质勘测,那是他的工作。老虎活动范围大,一只虎约九百平方公里。舅舅活动范围更大,差不多有两万平方公里。全地区13个县市,哪个地方又没有他的足迹!

老虎出行不分四季,只要肚子饿了就下山觅食。舅舅似乎与夏天有缘,天热喜欢出差到处跑。夏天穿得少,行动利索,搞勘测也方便。那是90年代的又一个夏天,舅舅与几位同事扛着沉重的器材,爬上了古城江南镇的一座荒山。谁知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头部受伤昏迷不醒。几位同事赶紧把他背下山来,送进医院抢救。当我闻讯赶到医院时,舅舅已清醒过来。我想说,你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还那么拼命干啥?这爬山勘测的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干吧。当着他的几位年轻同事,我说不出口。我看了看四周,这是人民医院。我来过好几次了。妻子生小孩就在这所医院。四十多年前,母亲在这里治疟疾,舅舅守护了她两个多月。如今舅舅在这里住院,我连一天也守护不了。虽然他们单位上安排有人护理,但我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总觉得亏欠了舅舅什么。

不久舅舅出院了,一两年后又住院了。医生说是什么脑供血不足。这是不是与上次跌倒、脑部受伤有关?问医生,不置可否。问谁可能都说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舅舅现在不用住院了,住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是临时的,我们都在旁边守着他。不知哪来的规矩,遗体停放三天才能“升天”。大家都这样,随大流吧。只是亲朋好友有点着急,天南海北,各在一方,谁都不是闲人。

大家都忙着张罗,你在那发什么呆?去办手续吧。何姨在给我分任务。

还是我去吧。老爸的事,哪能有劳哥子呢。表妹夫答话了。

办手续?是该办手续,办手续就是交费。什么接运费、殡殓费、火化费、骨灰盒子费,……名目繁多。所需金额是何姨事先准备好了的,表妹夫年轻腿快,没花多少时间也就办完了。要是你以为交费办完手续就万事大吉,那就错了。这里面还有秘而不宣的规矩,也可以说是潜规则吧。如果你不信邪,公事公办,那就等吧。不是三天,而是四天、五天或更长时间。他们理由也很充分,殡仪馆少,条件有限,等着升天的人多,安排不过来。假如你灵醒一点,增加一个什么套餐,请八位殡仪员西装革履抬着亲人遗体、在哀乐声中沿着殡仪馆内庄重肃穆地走一圈,就像国葬一样。这不仅让你在亲朋好友面前长脸,而且可省去一天等火化的时间。再比如你交火化费时选择最高等级的那种,这样又可以节省大半天时间。

不是说遗体存放三天才能火化吗,这样岂不是破了规矩?

不会的,凡是皆可变通。只要你第一天夜间12点以前将逝者遗体送来,可算一天;第三天超过零点开始火化,也算一天。名义上是三天,实际上只让你等了一天多一点就拿到了逝者的骨灰。你多花了千儿八百人民币,但你赢得了时间。殡仪馆增加了收入,给你提供了方便。各取所需,两相情愿。就算你心中有所不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国人比较含蓄,有事不直接说出来,所以潜规则多。殡仪馆那点潜规则,多半用钱就能解决,只能算是小儿科。官场上的潜规则可就复杂了。如果你懂得察言观色、打通人脉、挤进圈子、权谋算计等,只能算是刚刚入门。如果要更深一层,那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揣摸、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

凡事太过于较真的人,往往在官场上玩不转。舅舅也是这样。他不懂潜规则,或者说不屑于潜规则。所以做事就难免碰壁。恰好又是一个夏天,古城蟠龙乡要建一座水库。为什么是夏天?而不是春天、秋天。四川盆地夏季多旱。天旱农田缺水,庄稼易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修水库的事。舅舅经过实地勘测,发现这里岩质有破裂、断层现象,不适宜修水库。即便修了,堤坝易变形,水容易泄漏。但当地村民不信,乡干部也不信。堤坝修厚实点,加钢筋水泥,不会变形。要说泄漏,我们这有许多的水田,为什么没泄漏?

可他们或许没弄明白,水田在地表层,大多为黏性土壤,所以不易泄漏。而水库容量大,压力也大,且存水期长,挖得深,很容易接触到下层岩石的破裂部分,泄漏的可能性大得多。

为慎重起见,舅舅又进行了第二次勘测考察,结论如初。这里岩层地貌不适宜修水库,不能立项目报批。

为什么不能立项报批,我们不能挫伤群众修水库的积极性。勘测院书记发话了。

保护群众积极性也要遵循自然科学规律。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学习科学发展观。你不也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吗?

可你不要忘了,发展才是硬道理。离开了经济发展,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科学也就成了空中楼阁。

光讲这些大道理没用,得来点实际的。这里的地质地貌根本就不能修水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决不能干这些自欺欺人的事!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可不可以变通一下,先把项目争取下来,其余的事再商量。

怎么商量?难道商量就可以使地质地貌变好?

有问题想办法解决,有困难大家来克服。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就不信有办不成的事!

……

一个书记,一个院长,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两人闹僵了。


怎么办?集体研究,举手表决。书记的号召力大,他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院委会七人,四比三,勉强通过。当然,上送报告中淡化了一些不利因素,如岩层可能有轻度破损,属于"可防可控"范围;还增加了一些强化措施,什么用钢筋加固堤坝,在可能泄漏之处用水泥浇铸予以堵塞等。报告中这些不大实际的内容舅舅当然是不同意的,可他无可奈何。

报告批下来了。但工程进展不到三分之一就搁浅了。不光是勘测时发现的安全隐患在施工过程中日渐凸显,而且资金严重短缺,不得不停工,成了烂尾工程。

这事上面没有追查责任,应该算是过去了。

但书记那里过不去了。

事情没办成,“政绩”又泡汤了。书记心里当然有气。有气不出那不成让人活活憋死,于是他就拿舅舅开刀。

你不就是个院长吗?我还是书记哩!你保留你的意见就行了呗,干吗非得在会上公开和我唱反调。哼,你不给面子,可别怪我无情。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还不知道我的厉害。

那位书记的所谓厉害,不过是在工作中使绊子,并且时不时还打个小报告上去。当然,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事在上级面前也同样振振有词,毫不脸红。

舅舅不会怕他。毕竟上面也不会只听书记一面之词。但工作起来总是绊手绊脚的,也确实叫人难受。

忍忍吧,还有一年多也就退休了。像舅舅这样一向坚持原则的人,对自己面前这位善于“变通”的工作搭档,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就是个老顽固,一点都不讲究策略,都快退休了,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何姨,你来了?难道舅舅又把你得罪了。

这到也是。他的事等一会儿再说。你们这不是要开经验交流会吗,我也是代表之一。怎么,难道不欢迎?

欢迎,哪能不欢迎您呢。您是一位大忙人,我平时请还请不来的。

这还是一个盛夏时节,一个跨入新时代喜气洋洋的夏天。

又是夏天?莫不是你安排的吧?

季节乃天定,怎能人安排?这是西南地区最大的丝绸企业,产品远销五大洲,蜚声海外。企业的诞生日在夏天,搞厂庆当然也只能在夏天。恰好今年是五十周年大庆,前不久厂子又被评定为国家二级企业,可谓双喜临门。厂里不仅要开一个大型庆祝会,还要编一个纪念画册,拍电视专题片,搞一个厂史陈列室……邀请上级领导、兄弟单位、中外来宾前来光临指导。我负责所有的文学撰写和部分接待工作,这几个月都忙得跟打仗似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本企业再召开一个全地区跨行业的工作经验交流会,既是上级领导的意图,也是趁热打铁、顺理成章的事。

我已答应何姨,近期会老家一趟。但当下不行,待忙过了这阵,一定抽时间回去看看舅舅。

一月后,我回到了故乡。

外甥看舅舅,理应带点礼物的。想来想去不知买什么好。于是来之前在古城一位农民朋友那买了三十斤新米给舅舅提去,让他尝尝鲜。

进门打招呼刚坐下,我还没开口,舅舅倒先发声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哟,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瞧你说的,我这当晚辈的,就不能来看看舅舅吗?

你不就是来给何姨当说客的吗?不就是要我搬新房子吗?舅舅毫不隐违。

我来看你与何姨无关。不过我总觉得乔迁新居是美事一桩呵。

我年龄大了,在这住惯了,不想再搬。

市政新区那儿多好呵,林荫成片,繁花似锦,空气清新,交通方便。

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地方,出门过街走几步就是水电局,前边一点是地委,家对面就是北湖公园;北湖大门一出,一分钟可到川北医学院,北湖东面还有大型超市,服装商场……购物、休闲、养生、治病、联系工作,方便得很。哈哈哈……我这是黄金地段,金不换!

说着说着,舅舅竟开心地笑了起来。

没说叫你换房。你可以把市政新区那套房先买下来,配套设施、物管齐备。虽说是集资建房,但也享受政策优惠。你们是双职工,什么工龄折扣、职务折扣、职称折扣……折来折去,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快要退休了,不想再折腾了。

这怎么能叫折腾呢?这是国家政策给予的福利。行政单位,企业职工,人人有份。五年后,这种政策优惠房可按市场价出售。保守一点估计,你这套新房赚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

不就是二、三十万嘛,有了不会成富翁,没有也不会变穷。

舅舅,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就算你不买,别人肯定会买。而且会把你当傻瓜。就算你大方,把自己应该享受的福利房购买权拱手送人。但你考虑过何姨的感受没有?考虑过表妹的感受没有?我看你就是怕花钱,抠门,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你,你,你……

舅舅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进了里屋,砰的一下将门踢上。

我话说重了,舅舅不想理我了。

舅舅小时家贫。在他几岁时,家里主要经济来源就靠他的姐姐。

他读大学时,外婆外公已相继过世。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我母亲提供。他考上了大学,母亲给他买了一双新皮鞋,毕业参加工作后他还在穿。虽说他的收入并不算低,可我几乎没见过他穿新衣服。说他节俭,抠门,那是他对自己而言。对我们一家,对他的女儿、外孙,却是舍得花钱的。“文革”时期,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有一两年被停发工资。舅舅究竟帮助了我们多少,母亲没明说,但我们心中有数。对自己的女儿,舅舅是有求必应,百般呵护。如今表妹早已成家,有自己的住房。他如今住的房子有80多平方米,百年后留给外孙,也不错了。说他不近人情,不为家庭考虑,显然是冤枉他了。他执意不买集资福利房,让给更需要房子的人去购住,应该算是益人亏己的善举吧。只是很难被亲属和旁人理解罢了。

人各有想法,何必苛求。何姨都劝不了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看来是我着急,冲口而出,话说过头,伤刺他老人家了。

我应该道歉,向舅舅恭恭敬敬地道歉。可后来他好像没事一样,我也就装糊涂。如今想道歉也没有机会了。即使说,他也听不见。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新房子旧房子宽房子窄房子了。他已临时寄居在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玻璃柜子里了。

东拉西扯的,我又说错话了。舅舅已被送进火炉中去,再等一会儿就要出来了。

大家都在静静地守候,也不知表妹还在那叽叽咕咕抱怨什么。

这时,一位鬓发花白的亲戚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爸虽是一位有贡献的资深工程师,还加个高级,但行政级别低,还不够七品。况且早已退休又不在岗。人一走,茶就凉。单位有人来送花圈就不错了。知足吧,知足也是一种做人的智慧。

是呵,舅舅好歹也活了八十有余,与国人平均寿命相比,也算是高寿有福气呢。

三弟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还在那磨什么嘴皮,准备为你舅舅送行吧。

何姨过来了。

骨灰盒已经包好。一位百十斤的老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包灰。不是说物资不灭吗,其余的哪去了?

哪去了,化成一缕青烟,飞上天去了。去和他的姐姐、我的母亲在天堂会面了。

舅舅是好人。母亲是善者。他们都是应该上天堂的。

2020年3月于山城

作 者 简 介

刘大敏,笔名艾华、达明、鹤鸣春晓。中共党员,大学文化,四川省南充市人。本人属老三届,参加过“文革”,当过知青,在一大型国企工作三十多年,曾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记者。系自由撰稿人,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从80年代以来,已在国内200多家报刊发表新闻、通讯、特写、散文、论文、科普等各类文章100多万字,图片200多幅,有多篇文章获奖。1999年10月至2015年7月因故停笔。2015年7月至今在《行参菩提》、《百度》、《今日头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发表诗文3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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