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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嫂

 淮阴语文 2020-11-18

三嫂

张红春

     

早就想去看三嫂,却又一次次延挨下来。直到最近三哥打来电话,聊了好久,我顺口问起三嫂,三哥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应着,我知道是怕我花钱的意思。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抽空去医院一趟。

三哥是我大姑的小儿子。我的父亲是独苗,兄弟姐妹全无,所以大姑并不是我亲姑姑,是五服之内的近房——我父亲的祖父和大姑的祖父是亲兄弟。大姑父母早亡,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那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堂伯父还是个高中学生时,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直到九十年代初期两岸三通后,才第一次携家带口回来探亲——所以事实上,我的父亲担当了大姑正宗的娘家人。后来大姑父去世,即便是台湾的伯父有了音讯,因路途遥遥关山阻隔,最后还是由父亲封棺的。

我家是地主,姑姑们除了地主身份,还有通台的特务嫌疑,早些年都是要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的。再寒冷的身子,靠近后也会有微温,所以我家与姑姑们都走得很近。

但于我们小孩子,却还是有不可逾越的距离。一来是年龄悬殊,大姑家最小的孩子,我的三表姐,也比我大了四五岁,上面的三哥,应该更大些;二来城乡差异,他们在清江城里,我们在乡下,天生自带自卑心理。

我的表哥表姐,每一个都很和气,可是我因敬而生的疏离和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我每次与他们相见,都只是浅浅一笑,或是一问一答,并无更多的话说。

但后来,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三哥帮的忙。还记得第一次坐他的车去与单位领导见面时的惶惑和不安,感觉呼吸都升了温,出了错,好象后来的面试都没那么紧张。但也自此与他有了超过家里其他人的更多接触和了解。

其时三哥已结婚生子。我的表嫂,是他在浙江金华当兵时认识,转业时带了回来。三嫂相当漂亮,有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腻瓷白的面色和温婉的性格。她说带着浙江口音的普通话,不管与谁的眼神对接,未曾开言就眉花眼笑。虽然她在老家是在文化部门工作,来淮后只能到化工口上班,但因为嫁给了爱情,她的眼底眉梢仍然时时挂着幸福和喜悦。

后来我到三哥的单位上班,三嫂工作轻闲,没事也常去玩,跟我就慢慢熟悉了起来。再来,会带些我爱的零食,将我喊到休息室里去吃。两个相差七八岁的人,彼此时不时也能说些体己话。

那时候三哥是部门经理,长相帅气,说话儒雅斯文,声音又低柔。渐渐单位风传有一个女人跟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不参与同事间的议论,也无法替当事人辨白,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谣言。但我一次去经理室时,的确看到传言中的女人坐在三哥腿上。我不动声色地退出来,跟谁都没有说。

三嫂的脸色渐渐失了明媚。再来单位,就有牙尖嘴利的同事会小声说风凉话:“来示威还是来划分势力范围的呢?”绵柔一些的人则会同情地长叹一口气。

我一直不知道三嫂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她来了,也不再像以往与我言笑晏晏,只向我打听三哥是不是真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事情,脸上充满焦躁和怨气。我向来只传美言不传恶语,更想着不能让她添堵,所以每次我都言之凿凿地保证没有。我说如果有,我不可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可能不告诉她。

我帮不了她,唯一能表示支持的,是在那个女人知道我是三哥的表妹而对我点头微笑没话找话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

我替三嫂难过。想着她拋下父母亲人,千山万水地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想所遇并非良人。我也不知道三哥是怎么了?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友善对属下也极尽和霭的人面对三嫂时那么快地变脸?更何况,那个女人,无论是长相、身高,还是修养学识,都与三嫂不可比拟。我想过找三哥谈谈,可是我自己对婚姻毫无经验,也自感人微言轻,并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要谈什么内容。

最后还是闹开了。那个女人竟然为了逼三哥离婚闹上门去。虽然大姑和三哥的兄弟姐妹都站在三嫂一边,大姑甚至还带着三个女儿去找过那女人,可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不能下决心断了关系有什么办法?有一次正在我家吃饭,三哥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就要下席。三嫂拖着不让走,两个人就拉扯起来,三嫂当然不是对手,哭着要走,家里人都叫我赶紧去劝,因为我跟她最亲近,我的话她能听。可是在我家屋后,我除了拉着她胳膊不让她走,只与她相对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我无法让她看开,也不能跟她讲“人心昼夜转,天变一时间”之类扎心的安慰话。

两年后我离开了单位。也不知道三哥是如何与那个女人结束的。但外面的女人前仆后继,这一个结束,那一个又来,三嫂何曾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其间三哥停薪留职,做起了药品生意,直至几年前开了一座酒楼。这些都是听说,虽然三哥一再邀约,至今我还没去过他的酒楼。因为各自忙碌,除了遇事,等闲聚不到一起——有时候有事,因为我有孩子要上学,也都是带礼,人并不到场。

也就在四五年前吧,突然听说三嫂脑溢血,时轻时重,又听说三哥和三嫂早已离了婚。但三嫂并没回浙。亲戚间互通庆吊时,两个人也还一同前往;三嫂回浙探亲,三哥也护送着一起去;听说住院时,我的两个表姐轮流去照顾她,有时候年近九旬的大姑还会煲了汤送到医院。有一次在去医院的路上摔了一跤,大姑下了封口令,不许让三嫂知道,怕她不安和难过;后来听说表姐们都要带孙子,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了护工。

前年大姑九十大寿时,三嫂特意让三哥帮她给大姑买了一对黄金手镯。在酒店里,孙男娣女都跪在一个红色的棉垫上给寿星磕头,三嫂也要强撑着跪下,可是哪里跪得下来?她哭着说:“妈,我这么没用,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尽孝,还要给你添麻烦!”大姑也哭:“我这三个媳妇,都很好,数你顶孝顺,我最喜欢你的!”弄得一众人都落下泪来。外人根本看不出从法律层面上,两人早已不是婆媳。

三嫂的病总不见好,近年愈发加重了。听说时时糊涂,不认识人了;听说食管狭窄只能吃面糊和流食,已经瘦得脱形了;现在只能辗转在各个医院和一些游医之间,有一天没一天的维持着。

我在母亲和大嫂(亲嫂子)面前总念叼要去看她。她们都说,去吧,不去怕要留遗憾。嫂子说,她人不错,你要去时喊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去。但我却一天天延挨着不肯去。

我不想去看她。因为不去看她,我还可以记得初识她时,她那眉花眼笑的样子;我还可以记得她健康时,皮鞋踩在地板上“宕-宕-宕”有力而有节奏的声响;我还可以记得她笑起来时一口整齐的白牙和她伤心时垂泪的眼。

但人情世故在,我总得要去看她。我和大嫂约了长假最后一天去看她。

病房里靠门的病床上睡着一个穿睡衣的四十左右的粗壮女人,不是三嫂;靠窗的病床上背朝门躺着一个瘦弱的女人,从身形不能判定是三嫂,但门牌号是准确的,想来就是了。粗壮的女人问我们找谁,我们说了名字,她就朝背向着我们的人喊:“朱晓青,有人来看你了!”想来就是三哥先前说的请来的护工了。

三嫂慢慢地抬头,转过脸来,身子却还保持原先的姿势。她嘴巴歪着,不能闭合,脸上一片茫然,看出来她也在努力回忆来者是谁。

我呆立不动,有一种不能相认的愕然,任由护工从我面前挤过去把三嫂的身子扳了过来。

护工问我们是病人的什么人,我们说了。然后又问三嫂认不认识我们。她先是看看我大嫂,轻轻摇摇头,再问我时,她皱皱眉头,然后点点头。

护工问:“那她叫什么名字?”

三嫂含糊地发出了我名字的音。她竟然说不出完整地话!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我赶忙上前,我说我知道你认识我,你不会忘了我的,对吧?就见她的眼里开始汪出泪来。很快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但泪水很少,我看到她门牙旁的两颗牙已经缺损。

她向我伸出左手。她的右手动不了,左手能动,但手指已变形,老是做出“六”的手势。我坐到她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尽量拣些轻松的话来说,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她看着我,一会儿又哭起来,不停地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我想死……”这样的话。

我安慰她:“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听说你现在比前些日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会好了啊。以后儿子结婚,你还要帮着带孙子呢。”

她停止哭喊,陷入沉思,然后慢慢地摇头。

她说话费力又含糊,我连估带猜也常不得要领,就问她能不能写字,她看着自己的手,摇头说不能。大嫂问她能不能打电话,她也摇头。然后突然又大哭起来。

大嫂问护工:“三哥来吗?”

“来啊!每天都来——”话没说完,三嫂冲着护工比划打电话:“打电话让我老公来!”

“电话打过了,一会儿就来了。”护工又转过来面对我们,“她老公每天都来,再晚都过来陪她睡觉,不然她不睡!她啊,现在就像谈恋爱的小姑娘一样,突然想起老公,就叫我打电话,说‘我想我老公了,你叫他来’。她老公把她当个宝,宠得像公主一样!说什么都是好好好!前些日一直住涟水,她老公要忙酒店生意,只能隔三差五去看她。她就不行了,瘦得可怜,蒙上一张纸就能开哭了!她老公看看不行,决定把她带回来调养,现在比刚回来重了十几斤!”一转身又对凝神听我们说话的三嫂说:“我要是你老公,我才不要你呢!脾气那么差,又好哭!”

三嫂就露出害羞的表情来。

先前和三哥通电话,三哥说三嫂离不开他,每天晚上无论多晚,他都必须要去医院陪她。以他过往的行为,我以为三哥说的有夸大其辞的成份,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如今听护工一说,竟是真的。原来天长日久,她把过往里的伤害都忘了,重又对他生出无限依恋来;他对她,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让他突然开悟,对她如此温柔又体贴。

我给三嫂捏一会儿腿,她看着我又哭了,说生不如死,指着窗户说,想跳下去。我和大嫂劝慰了一番,从钱包里拿出钱来。她摇头摆手说不要。我们说只是一点小心意,让她安心收下,她还是说不要。护工说那就给我吧,她一下就不说话了,任由我们把钱装进了她的睡衣口袋。

我们告辞。她对护工比划说要送我们,要她把她抱上轮椅送我们去电梯。我和嫂子赶忙说不用,你好好躺着,闲了我们再来看你。她也就不再坚持,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我们刚走出门,听到她又大哭起来,嘴里含混地叫我的名字。我紧紧拉着嫂子的手,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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