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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淮阴语文 2020-11-18

夜奔

                            文/柚子                              

等鸡鸭进圈,插上圈门,又去猪圈添了一瓢猪食,桂兰这才安心烧火,红红的火苗在灶下跳舞,热烫烫地烤着脸。一天忙碌下来,静静地烧火对于桂兰来说是种享受。桂兰不喜欢烧火苗旺盛的柴火,也不喜欢长长的玉米杆或是软塌塌的稻草,桂兰喜欢那金灿灿的麦穰,柔顺,光洁,散发出麦子的醇香,偶尔还连着没打凈的麦穗,揪下来,放在手心搓一搓,吹掉麦芒,再捏一粒饱满的麦粒放进嘴里,收麦子时的忙碌,盛夏炽热的阳光,如同雨下的汗珠,那些辛苦的日子,伴随着记忆和麦粒的甘甜在唇齿中流淌,醉了桂兰的心。

草垛是乡下必不可少的风景,多堆在晒谷场边上或茅坑旁,堆草垛是个技术活,站在村中间,往两头一看,谁家的草垛高,圆满,结实,一眼就能看出当家男人的力气和技艺。桂兰堆草垛的本事是全村公认的,就连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点头叹服。每年晒干麦穰,桂兰自己一个人拿把铁叉开始堆草垛,堆得高了,不得不请人帮忙,每每这时,桂兰站在高高的草垛顶上,接过下面人送上的麦穰,看着眼下的猪圈,茅坑,远一点的人家,再远一点的田野,桂兰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真想象男人打场一样大声吆喝两声,或是唱那么一曲。只有这个时候,桂兰是快活的。

桂兰的能干是男人给逼出来的,村里的老人回想起桂兰刚嫁进门的时候,小媳妇扭扭捏捏,细皮嫩肉,说句话脸都红半天。桂兰进门后小心伺候公婆,照料小叔小姑,男人更是当天一样供着,连句违拗的话也不敢说一句。自从第二胎又是个丫头后,公婆的脸就拉得更长了,男人索性放开了性子在外面胡作非为,桂兰不敢管,也管不了,只能更小心,更卑微地活着。又过了几年,小叔说了亲事,小姑出了门,公婆也先后离世,男人成天在外鬼混,桂兰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照料田里。家里没了公婆的冷言冷语,没了小姑的恶言挑唆,渐渐地,桂兰的胆子也回来了,嗓门也大了,腰也挺直了,没事跟村里的光棍汉开两句不荤不素的玩笑话,整天风风火火的,像是换了个人。

日子苦不苦,只有眼泪和枕头知道。孩子大了,也不粘着自己,大霞十四岁了,和村西头的凤凤好得跟亲姊妹似的,天天在一起咬耳朵,神神秘秘的,有的时候,晚上干脆就睡在凤凤家。二芳也九岁了,却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黑得像泥鳅,早上眼一睁就往外跑,跟前村后庄的男伢子们下河上树,摸鱼捉虾,调皮捣蛋,今天把东家刚栽的油菜苗拔了,明天把西家新编的筐扔进茅坑,惹得人家三天两头上门告状。两个姑娘渐渐大了,更让人操心,最让桂兰烦躁的还是男人。男人成天正经的事不做,饭碗一丢,腿一迈就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人家农忙时,一家老小齐上阵抢种抢收,他呢,倒也自觉帮着干活,就在家里洗洗涮涮,跟个娘儿们似的,硬是拉着到田里,不是镰刀割了腿,就是犁的地歪歪扭扭,个子没犁高的二芳都比他犁得直。看着人家田里男的耕地,女的撒种,孩子帮着送饭送水,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再看看自家,男人懒洋洋地挥着镰刀,大丫头低着头想心事,二丫头忙着捉蚂蚱,桂兰叹口气,干脆全赶回家,不如一个人干着清静,省得操心。

庄稼人,忙时忙得昏天暗地,闲时闲得无所事事,干活还好,桂兰一个人起个早,带点晚,倒也忙得过来,就是男人的事,让桂兰揪心。村里的男人跟个大姑娘小媳妇的说个笑话,掐一把摸一把占点便宜蹭点油,这事并不新鲜,若说出格的事儿,还真没人敢做。村里的人都是一个姓,往上辈,上上辈论,都是一个老祖宗。光屁股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胡子拉嚓的大老爷们抱着邻居刚张牙的孩子,没准还得叫孩子叔叔,二十来岁的小伙搀着白发苍苍的老头,也许两人是叔伯兄弟。算起来,男人的辈份在村里是长的,叫叔的,叫爷的,乃至叫老太太的都有,隔壁的绪生跟男人差不多大,还得叫男人叔公。这个村里住着,又是同宗同枝的,真要闹出什么事来,那就是乱伦,可不是开玩笑的,搁在过去要浸猪笼的。男人和绪生女人眉来眼去的事,桂兰不是没听村里人说过,桂兰也不咸不淡地劝过男人两句,被男人一句话顶了回去:“咸吃萝卜淡操心,村里那些三姑六婆的话你也信?她们今天说我跟这个不干不凈,明天说我跟那个胡缠鬼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你也信?你是信你男人还是信那些老娘儿们?”想想男人的话,似乎也在理,桂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响,打断了桂兰的沉思。水开了,热气冒得满屋子雾气腾腾的,桂兰把饭糊倒进锅里搅了搅,又坐下来继续烧火。天黑透了,老的小的没一个回家,桂兰站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喊了两遍: “大霞子,二芳子,家来吃饭啊。”男人是不用喊的,喊也听不到。眼看天都黑透了,灶底红红的火烬慢慢地灰了,锅里的饭也凉了,左顾右盼间,二芳回来了,身上的背心斜敞着,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进门就说: “我姐晚上不回来了,在凤凤家。”桂兰答应着,站起身揭锅盛饭。吃罢晚饭,二芳累得早早就睡了,桂兰收拾好碗筷,在煤油灯下 “哧哧”地纳鞋底,男人要体面,旧的布鞋不肯穿,两个孩子尤其是二芳,鞋子更是穿得凶,用桂兰的话就是“哪里是穿鞋子,根本就是吃鞋子”。早在夏天,桂兰就撕了好些旧布,一层层地铺开,襁了好几块,趁着好太阳晒干了压在席子下,等秋种了有空做鞋子。实在熬不住了,桂兰也就不等了,将顶针、锥子、剪刀、针线一干杂物放进小竹匾里,熄灯睡了。

天刚麻麻亮,桂兰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看着身旁的棉被跟睡觉前一样,就知道男人又是一夜未归。桂兰刚把门打开,就见隔壁的绪生一脸大汗地问:“大奶奶,你家大爹爹在家吗?”桂兰有些疑惑,摇摇头,问: “出什么事了?你找他干吗?”绪生一下瘫到墙边,喃喃自语: “看来是真的了。完了,完了,真走了,肯定一块走的,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桂兰要扶起绪生问个明白,什么完了的,绪生看着来不及梳头披头散发的桂兰,诡异地咧嘴直笑: “大奶奶,我家女人带着我家二小子昨晚跑了,听说有人看见是跟你家大爹爹一起走的。你还蒙在鼓里了吧?”

桂兰看着疯疯颠颠的绪生跌跌撞撞走开,一下没稳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一滴泪。

可怜的阿霞真是苦命啊,疼爱自己的婆婆眼瞎了,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丈夫腿又瘫了,一个赢弱的女人带着个孩子,这日子可咋过啊?

看着电视据《阿霞》里一家人艰难地过日子,心头好像被针尖狠狠地扎一下,不经易间触动了往事,一阵隐隐的揪痛,桂兰忍不住悲从中来,一把浊泪滑出眼眶,顺着苍老的脸庞,一颗一颗滴到被子上,氤湿了被面上的大红牡丹。

许是很久不曾这样痛快地流泪,眼泪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自从男人一声不响没个交代就走了以后,日子再难,心里再苦,桂兰咬紧了牙关,没掉过一滴泪。桂兰就像那背上满载重担的骡子,拼命地拉车,拼命地干活,拼命地忍,弓着腰,撅着腚,手抠在地缝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凭着一口气,过了一年又一年,桂兰就想质问男人一句:你当真就这么狠心,这么无情,抛下我们母女三人不闻不问?一年,两年,院子里的月季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屋檐下的燕子飞走了又飞回来了,趴在屋门口的大黄狗已是子孙满村乱窜,村里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桂兰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等到心都凉透了,等到忘记了一切,却始终没有男人的音讯,始终不见男人的身影。

隔壁的绪生早些年就带着大儿子到外地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往日热热闹闹的庭院如今只剩下荒草丛生,小兽出没。绪生没有找桂兰的麻烦,也没说桂兰的丁点不是,都是苦命人,何苦还是折磨彼此。男人没走之前,虽说是成天不着家,可终究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男人走后这些年,不是没人给牵线做媒,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桂兰还是一个人熬过来了,尽管他不仁,她却不能不义,何况还有俩孩子。桂兰带着孩子们辛辛苦苦地过活,好在孩子们大了,都懂事了,也能帮着搭把手,大霞还好,到底大一点,让人揪心的是二芳,好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昨天还调皮捣蛋,今天就帮忙干活,那种成熟让人看了都心疼。

桂兰自己虽不识多少字,对孩子们的学习还是很上心的,常常念叨,要好好学习,只有学习好,才能考上好学校,才能找好工作,才能找好对象,才能过好日子。桂兰像抱窝的母鸡一样成天说着这些让人心烦的车轱辘话,孩子们也能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姐妹俩的成绩在班级里都是前几名,尤其是二芳,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老师说,二芳语文学得好,文采好,将来是当作家的料。桂兰虽不认识哪个作家,也知道这是光荣的事,偷偷塞给二芳两个煮鸡蛋。期末考试结束后,桂兰被二芳的班主任叫了过去,原来二芳这次成绩下滑得厉害,语文竟然考了个不及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桂兰气坏了,自己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供她姐俩上学,竟然考了个不及格。桂兰板着脸,一路上跟谁都没招呼,进了屋,拿起靠在门后的条帚,拉过在灶下烧火的二芳,啪啪啪,用力打了几下,骂道: “我让你不好好学习!我让你不及格!”二芳像是被打懵了,捂着屁股,也不躲闪,动也不动,倒是大霞跑过来,一把夺下桂兰手中的条帚,含着眼泪喊:“你什么都不知道,干吗打她啊?你以为她想考不及格啊?语文试卷的作文题是《我的爸爸》,你让她咋写啊?”看着大霞的满脸眼泪,二芳的沉默不语,桂兰搂过姐俩,娘仨抱在一起,一顿痛哭。自从那次,桂兰再不跟孩子提男人的事情,孩子也不追问,娘仨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互相扶持,彼此体谅,再加上娘家隔三岔五地帮衬,日子倒也过得去,不比男人在家差什么。

吃糠咽菜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日子一下子就好过起来,村里的人都拆了老房子,盖上了洋气的小楼房,一村到头,家家是红砖青瓦的二层小楼,惟独桂兰家还是当年的土墙草檐,两个女儿劝着重建房子,桂兰总是不肯,说草房住惯了,冬暖夏凉,再说姐俩又不在家住,就她一个人,要什么好看,花那钱干吗?说这话时,大霞早已结婚成家,夫家相距不过几里地,二芳也有了男朋友,说好了今年过年带回家。桂兰跟女儿们说:“找对象,不能光看长相,也不要图人家的钱。长得俊,不能当饭吃,有钱没钱也不打紧,关键是对你们好,老老实实的,能安分守己过日子。”

桂兰年纪大了,体力就跟不上了,勉强撑着到田里做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好几天缓不过劲来。田里成片青绿的麦苗,偶尔有一两点黄色的野油菜花,湿润的土地,淡淡的麦香,小小的虫子蝴蝶飞来飞去。轻轻抚过一片麦子,细密的麦芒轻轻地刺在手心,柔柔的,痒痒的,看着熟悉的一切,桂兰觉得踏实多了。田里的活是干不动了,草垛也爬不上去了,桂兰就把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菜园子里。长豆角,弯丝瓜,青椒紫茄西红柿,萝卜土豆大白菜,还有一畦碧绿碧绿的韭菜,都是孩子爱吃的,桂兰精心伺候着,浇水,施肥,治虫,比谁都上心。

闲了的时候,桂兰就一遍一遍回想往事,一个劲地胡思乱想: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了?那女的能不能老老实实跟着他?被抱走的二小子长大了能叫他爹吗?没过过苦日子的他怎么养活人家娘儿俩?他有没有惦记这个家?惦记被他抛弃的老婆孩子?他还喝酒吗?一喝就高就吐就到处唱小曲吗?他也老了吧?有白头发了吧?有没有一点后悔呢?还是像以前一样胡里胡涂的呢?想到实在难过时,桂兰就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没纳完的鞋底,摩挲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忍不住潸然泪下。孩子说要把老房子拆了,桂兰死命拦着,心想要是哪一天,男人老了,不行了,想要回家了,却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和记忆中的老房子,可怎么办?尽管桂兰也知道,这人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夜深了,周遭静悄悄的,偶尔屋梁上有悉索的声响,那是耗子们在活动。桂兰靠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房梁,看着屋顶上的木板,看着看着,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男人的脸。天,真的凉了,放在被子外的手臂都觉得凉嗖嗖的,像冰块一样,桂兰叹口气,慢慢滑进被窝,闭上眼睡了,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夜晚,门被敲得咚咚响。

真的有人在敲门,桂兰坐起身,喝问:“哪个?”外面静了下来,半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哑哑地响起:“我。”

桂兰的泪又流了出来。

作者简介:柚子,女,八○后。江苏淮阴渔沟人,少年时于江西求学,毕业后在苏州工作,目前定居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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