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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淮阴语文 2020-11-18

父亲

                          文/曾艳

      童年里,我一直觉得父亲不爱我。人人眼中好脾气的父亲,给我的永远是以一副冷峻的面容。冷冷地命令我要做什么,不许做什么,错了就要受罚,更从没说过一句爱我的话。我对父亲的恐惧,是发自骨子里的那种,父亲只需一个眼神飞过来,我的魂儿便吓没了。

      幼时记忆我多已忘了,有一件事我至今依然牢牢记得,就像刚发生的一样。

      那时,我大约四五岁的年纪,有个阶段,每到吃饭时便无缘无故地啼哭,任爷爷、奶奶、妈妈如何哄,都不肯停止哭闹。母亲有时生气,作势要打我,我一点也不怕,小小的人儿心里是一肚子数,知道母亲不舍得打我,倔强地将瘦小的身体往母亲面前递,任母亲打。母亲气急了,用巴掌往我的屁股上拍几下,这几下轻打根本就制止不了我的哭闹。多数情况下,母亲高高举起的手又轻轻放下,我是有恃无恐。

       一次,逢吃饭时,我又开始哭闹起来,恰巧做工的父亲回家了,见我不停地哭闹,他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去找来簸箕,然后一把将我拎起来,扔到簸箕里面,端着簸箕就往外走。奶奶问父亲干什么,父亲答:天天哭,烦死了,扔茅坑里!我用大哭来反抗,希望爷爷奶奶来救我,疼爱我的奶奶也并没有多话,父亲将我紧箍在簸箕里出不来,往厕所的方向走去。离茅坑很近了,臭味扑鼻,能看到里面蛆虫在蠕动,恶心极了。父亲端着簸箕,我感觉他真的准备将我倒入茅坑中了。我拼命地抓住簸箕边缘,大叫:爸爸,爸爸,我不哭了,我不哭了。父亲将簸箕端正,让我立即停止哭,泪顺着我的脸庞落下,委屈的抽噎从喉咙里发出,却再不敢哭出一声来。

       那一次,我饭啼的毛病被父亲治得好好的。再看父亲,心中生出更多恐惧,对本就不亲近的父亲也更不喜欢了。除了父亲替别人家盖房子上梁带回来糖果时,我会靠近父亲,别的时间,我都是离父亲远远的,怕他往我瞅过来,更怕我无意中做错事被他揪住打一顿。

       那时很是庆幸,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在家的。农忙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一起忙乎地里的活计。不忙的时候,父亲就出去帮人家盖房子,赚钱贴补家用,多数时间都不得闲,只能在家匆匆吃个饭。

      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炎夏烈日晒脱皮,冬日风吹刺骨寒,经风吹日晒之苦,勉强收获的粮食仅能裹腹。贫穷与无休止的劳作让父亲下决心要让我们姐弟三人通过读书走出去脱离这片黄土地。

      我上小学之前,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上过学前班,一年级了,数数还不会。父亲让堂哥教我数数。堂哥捧来一棒玉米粒,让我跟着他后面数。外面小朋友在玩耍,时而发出开心的欢呼声,我的心像猫抓一样难受。心思早飞到外面去了。堂哥教了我许多次,我还是数不上来。父亲脸冷冷地对我说:今天不把玉米粒数完,饭就不要吃了。我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望着父亲,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继续跟着堂哥数数。

      那时,我并不懂父亲的,也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只看到好多同龄的小朋友不用上学,去湖边放牛放羊,在湖里捉鱼摸虾,到地里摘毛豆,薅花生,挖山芋,堆火烧烤。食物的香味,想象着便口水直流。

       人在学校,心思仍在湖边没有收回来,常常老师在讲课,我已神游窗外之景,湖边之趣。一只小鸟,一片树叶都能吸引我的目光。成绩可想而知了。

       一次数学考试,我只考了二三十分,回家自然是不会说。大妈家亲戚带着儿子过来玩,那孩子恰好和我同班,把我给出卖了,向父亲说了我的成绩,父亲大怒,命令我到堂屋跪下,人冲出去找鞭子,说是要抽死我。我吓得瑟瑟发抖,祈祷爷爷奶奶快来救我。内心恨那同学多事,也恨父亲,和我一起的孩子还有考更少的呢,人家大人都不问,偏他这么坏。大妈家亲戚拼命地拉住父亲,往外推去。我免了一顿打,但心里开始害怕以后成绩差无法向父亲交差,认真学习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心里盼着自己可以早点长大,离父亲远远的,脱离父亲的控制。

       随着我们姐弟三人一点一点长大,家里开销也越发大了,我渐渐明白父亲的不易。我高中时,家里已经四处举债了。我大妹妹三岁,妹妹又大弟弟两岁,我上高中,妹妹初中,弟弟小学,三个孩子上学的开销远非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所能承受。读书孩子多,做事人少,数年内我家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们家越发穷困,数月而不知肉味。每天饭桌上的菜都是母亲自己种的。母亲偶尔买点豆腐千张,不大说话的父亲要心疼地唠叨上半天。我所在村子里,很多父母在孩子上小学初中时就让退学回家做事,减轻家庭负担,女孩子退学的居多。

       父亲从没有说过让我们任何一人退学的话,甚至我们主动要退学,父亲也是以他那凌厉的眼神瞪过来,吓得我们捂住口不敢再说。

      大姑心疼父亲,多次劝说父亲与母亲,不要再让我和妹妹读书了,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是人家人,读那么多书干嘛?父亲笑笑,谢了大姑好意。吃了太多苦的父亲知道读书是我们走出这片黄土地的唯一途径, 曾许多次和我说过,种地苦,要好好读书,走出这片黄土地。

      为了省钱让我们上学,父亲与母亲数年不舍得做一件衣服。平时做活时,身上穿的衣服,膝盖与屁股上是补丁摞布丁,唯有走亲戚时才会从箱底拿出没有补丁的衣服穿。父亲从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抽几支烟。为了省钱,父亲把吸了好多年的烟也戒了。

      父亲一直坚信他多吃些苦,一定可以将我和妹妹弟弟一个一个推出农门。我高考落榜时,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沉默数日的父亲,又去四处借钱,准备让我去复读一年。看着这个负债累累的家,想象着父亲外出陪着笑脸与人借钱的模样,心被揪着一样疼。我没有把握去复读一年就能考上大学,因为一件没把握的事让这个家再添新债,我终无法坦然。我倔强地拒绝了父亲让我复读的提议,想早点去挣钱,不想再继续这种贫困的生活。

      不久后,我恋爱了,黑瘦的男友显然没有入父亲与母亲的眼,父亲甚至担心男友的身体不好,会拖累我。他们宝贝了二十年的女儿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父亲坚决不同意。彼时的我青春气盛,想着受父亲控制了许多年,如今自己已经长大,自己的事可以作主了,硬是执意而行。父亲伤心了很久。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夜间常披衣爬起,也不说话,在小院子里来回转悠或是静坐好久。戒了好几年烟的父亲,又吸起了烟,一根接一根。那段时光是父亲最煎熬的日子。

      父亲的眼光确实看得很远。前些年,因老公身体出了点状况,我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还好,我熬了过来。孩子的苦,父母的痛。父亲常常自责,后悔他没有多跑几家借钱,没有坚持让我去复读,觉得我应该有个更好的人生。

      如今女儿都比我高了,父亲依然和母亲提过数次,每听母亲说这些,我便泪目。当时家徒四壁,债务累累,父亲与母亲常年咸菜就饭,穿最破的衣,做最苦最累的活,甘愿为梯,让儿女们踩着,一点一点向上攀爬。为我们,父母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我没有任何可怨的,从来也没有怨过。

      我记得, 2003年的夏天,父亲为了替弟弟妹妹筹备学费,依然在高温下做着极苦极重的活。长期的营养不良,超负荷劳作,一阵眩晕,父亲从高处跌落下来,粉碎性骨折。许多年过去了,每逢阴雨天,腰疼令父亲坐立难安。

      这些年,我常想,前一世,是不是父亲与母亲欠了我们的债,我们这一世来讨债了。父母生了我们,比别的父母多吃了太多的苦,我们从没有分毫回馈。

       国庆回家,坐在大水缸旁剥毛豆的父亲,笑眯眯的,阳光和煦,微风轻轻,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而父亲明显的老了,黑瘦的脸上,坑坑洼洼,沟沟壑壑,一道一道,满是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曾经别人口中英俊帅气的容颜。父亲这皱纹有多少是我年少无知添上去的?这个男人,是世界唯一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今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愿时光温柔,静好的不止的是岁月,更希望父亲与岁月一起无恙。

曾艳,从事图书销售,爱好文字,喜以文字温暖自己,温暖他人。愿花长开,愿心向阳。漫漫人生路,有文字相伴,不再迷茫,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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