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我,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童话城堡里。总以为死亡是很遥远的事。时光会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婶婶身上永远停驻,一如我彼时见到的模样。岁月在我的构想中静好,我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长辈们的宠爱,我也深爱着他们。
十几岁的我,住在二姑家等待即将到来的开学。大哥到二姑家“给信”,爷爷去世了。我当时懵了,怎么可能?
尽管我知道爷爷生病了,癌症手术,快三年时复发的,依然以为爷爷会像平时感冒一样,会慢慢好起来的。只不过爷爷病得重,会在床上多躺些天。
前天在家,多日不怎么吃饭的爷爷突然用他已嘶哑的声音说想吃西瓜,我大喜。爷爷能吃东西了,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趿拉着拖鞋往外冲,跑遍湖边田里的西瓜地,瓜秧被种瓜人拉断了,一摊一摊蔫巴着,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一个小瓜也没有。往回走的路上我问了许多人,谁家种西瓜了?我想去人家里看看,也许还能找到西瓜。我从西边的湖边跑到几里路外的村子上,一片西瓜也没找到,闷闷不乐地回了家。想着来年一定要把最甜的西瓜留给爷爷。从没想过死神会这么快降临到身边的亲人身上。
有庄邻去世,我总不去观看,那哭声过于悲伤,听着落泪。不看,不想,我和我的亲人便能岁月静好,亲情永享。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我以为的不可能真实发生了。
许多次梦里梦到爷爷躺在那棺椁里,我伸手去拉,一向胆小的我,完全没有恐怖的感觉。曾护我于羽翼,给我无限疼爱的爷爷,我最亲的亲人,生是,死亦是。
我二十来岁时,最疼爱我的外公患癌症去世了。彼时我却因与男友恋爱,遭家人反对,赌气不回家。这些年,对外公,我的心里一直有着深深的歉意,有些错,永远无法弥补。
外公三个儿子,只有妈妈一个女儿,对妈妈极是疼爱,自然爱屋及乌地爱着我和弟弟妹妹。
外公每隔些日子就会到我家来一趟。我家那些年没有水田种稻谷,外公会骑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背些米给妈妈,有时还会带些花生给我们吃。对于缺少零食的年代,花生的美味满足了我味蕾的需要,增添了我童年许多的快乐。
外公手巧,还会帮妈妈编篮子、簸箕等用具,顺便帮我们姐弟捣鼓些小玩意。那时候对外公的想念很单纯,想吃花生,想玩小玩意了。
姐弟三人,我随外公到他家的次数最多。外公牵着一蹦一跳的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我欢喜着,家里没有好吃的,到外公那,有好吃好玩的,头一份是我的,连小我一两岁的表弟也让着我。恃爱无恐,常淘气惹事,外公外婆却从不打骂我。
年轻不懂事的我,一时任性,连外公最后一面也没见,内心无数次的对不起再也无处可说。
大爷,是我爸爸的亲哥哥,癌症,手术后复发,与爷爷的情况相似,无可医治。临终前的大爷没有了我记忆中风流倜傥的英俊模样,脸削瘦,像极了老年的爷爷。
为了家人,大爷年少离家讨生活,一个人在外飘泊多年,吃尽辛苦。五个弟弟妹妹,每人成家他都不遗余力地支持。大爷悯惜弟妹,疼爱子侄。过年回家,总会带上满包的礼物糖果分给家里的侄儿侄女。
每至年关二十几,家后的大路每一寸土都会被我踩上无数遍。盼着大爷的身影能出现在视线里,一天要往后面的路上跑上许多趟。大爷给我买的淡花小裙子质量极好,一直穿到不能穿了。许多年后,小花裙子一直在我脑海里飘着。
大爷病重,我和大姐(大爷的女儿)相约回家看看。大爷爱抽烟,人到此时,已无所禁忌,我打算买两条烟,让大爷慢慢抽。大姐无意中说了一句:不要买那么多,估计他抽不完那么多了。我嘴上没说,心底大为不满,暗怪大姐说话不好听,气呼呼执意买了两条烟。
彼时是正月底,天气尚冷。躺在床上的大爷见我穿着肉色棉裤,以为我只穿了丝祙:“燕子,天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些啊?赶紧多穿点,别冻受凉了。”我忍着泪,将裤子拉弹起给大爷看,棉的,我穿不少。
吃尽辛苦的大爷,走南闯北这些年,熬到了退休的年龄,带着他乡的乡音回了故里。
大爷极是孝顺奶奶。每日必到奶奶房里嘘寒问暖,陪奶奶聊天,许诺奶奶,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奶奶,让她有个幸福的晚年。
回淮安好些天,我心里一直忐忑着,总希望是误诊,大爷只是腰间盘突出,不至要命的。
几天后还是接到大爷去世的电话。妈妈告诉我,大爷临终前还放心不下奶奶,大喊一声:“老天爷啊,你好狠的心啊,我再也没法照顾老母亲了。”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从淮安到泗阳,一路,泪不曾停过。
老公彼时生病住院,女儿尚小,还在幼儿园,来不及等大爷第二天下葬,忍着悲伤,含着泪匆匆上了回淮安的车。
数日梦里梦到大爷让我给他拿毛线背心,我无意中电话里与妈妈说了。妈妈又与大妈说了,大妈大惊:原来大爷果然还有件背心,是大爷生前最喜爱的,被大姐留下作为念想。大姐和二姑第二天复又上坟将衣物烧于大爷。
我本不知大姐留衣物作念想之事,梦里竟那般真实。亲人之间心灵的相通许是可以穿越阴阳吧。
奶奶,我本以为活过一百岁,是没有问题的。年跟摔了一跤,加上天冷,身体突然就不行了。卧床上几个月,人瘦如柴,意识模糊,人全然不认。家人几次以为奶奶不行了,一次甚至寿衣都穿上了。看着那大红的寿衣,刺得人心里很痛很痛。我不知道奶奶彼时有没有清醒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衣物的异样。
奶奶的命,靠清水牛奶吊着。邻里有能人建议让断了水和牛奶,让她早些去吧,省得自己与儿女受罪。长辈们在家商议着这件。我和妹妹在电话里大哭,问为什么。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对自己最亲的亲人也是一样。
岁月流逝,季节交替,草儿枯了又绿,花了落了又开,我至爱的亲人,去了再也没有回。我曾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们的宠爱,总以为爱可以慢慢来,转瞬间,我们这一世的缘分已尽,再不会有相遇。又近清明,没有上坟加一抔黄土,也没有烧些许纸钱,泪流满面中,记忆里寻找你们的影踪,从来不曾有忘,身形样貌,笑容声音,都在我的脑子里。
曾艳,从事图书销售,爱好文字,喜以文字温暖自己,温暖他人。愿花长开,愿心向阳。漫漫人生路,有文字相伴,不再迷茫,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