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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凌随笔:我想说说我妈

 亚凌的文字作坊 2020-11-19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三部,《回眸·凝望》一书获第二届杜鹏程散文优秀奖,《时光深处的柔软》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孩子说,老师,您是作家,我想让您写写我妈。于是,我提起了笔。所以我不是讲故事,只是转述孩子给我说过的话。孩子14岁,我的学生,再寒碜的衣衫遮不住的是她的清秀,再苦焦的日子抹不去的是她灿烂的笑容。说起她的妈妈,却是满脸与年龄不相称的悲伤。

我想说说我妈

文 ‖ 张亚凌

 我今年14岁,上初二。我妈妈55岁,几乎满头白发,视力不好,行动也很迟缓,有时候脑子还有点乱,比起班里有些同学的奶奶看着还面老。当我将很多记忆的碎片连缀在一起时,才理解了妈妈的苍老:

   妈妈心里装着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苦腌渍着妈妈的心,不苍老才是怪事。
         妈妈曾一直想不明白,家里姊妹八个,为什么偏偏把她给了别人家?为什么只有给了别人家的她现在日子难熬?为什么日子那么难熬她还要死皮赖脸地活着?后来,妈妈揽着我说,我想明白了,我遇到这么多灾灾难难,原来就是为了等我娃到妈跟前来。有我娃,妈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我有多好,好到值得我妈站在那么多的苦难里来等待?

  听外公说,外婆瘫了14年,妈妈15岁就辍学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外婆,直到把外婆送走,把自家耽搁成了快30岁的老姑娘。这事,一直是外公的一块心病:害怕别人说到底是抱养的孩子,只操心老了的妈,不在乎年轻的娃。事实上,外婆一走,妈妈就成了舅舅妗妈眼里的负担:不至于老死在娘家吧?
        以前妈妈是一心伺候外婆,只怕人家说自己闲话,说“猪肉贴不到羊身上,要的娃就是心远”。送走了外婆,妈妈也觉得自己在那个家里真是个多余的人,好歹嫁出去,就不招哥嫂的冷眼了。妈妈出嫁得很仓促,连外公都跺着脚说,急婆娘嫁不了好汉,实在把我女子亏了。

  妈妈的第一次婚姻维持了八年,直到今天妈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能忍受八年才离婚的:满地里的菜,只让你割两镰韭菜,你不敢割两镰半;就那一点油你得吃几个月,还嫌炒的菜不油不香;有没有身孕不管,该干的重活累活少不了……妈妈说咋样都行,可就是一样她受不了,公公对她说打就打,再小心还是防不胜防,没来由就挨了打。这些都是若干年后妈妈哭诉给别人时我偷听到的。

  妈妈的公公很霸道,只要不合他的意或是看着不顺眼,就起手打妈妈,即使妈妈怀着孩子也不例外。直接后果就是妈妈怀了两个男孩,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下不久死去。每每说起那俩孩子,妈妈就撩起衣襟抹眼泪,说多恓惶的娃,妈没本事,娃就没活路。

  妈妈整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却常常是祸从天降。她可以不睁眼睛猜准今天会不会下雨,却猜不出好好地干着活下一刻会不会挨公公的打。
        第三个孩子七个月就生下了,三斤四两,连指甲盖都没长上来,跟猫一般大小。接生的说,活不了,甭费心了。可妈妈硬将他养活了,——我应该喊他哥哥,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妈妈后来总说,养活了娃才是害苦了娃,没妈的娃,都不值钱。
        外公也曾找过妈妈的公公,说娃有不对的,你尽管指教,谁家的娃都是娃,不能老打。妈妈的公公回了句:我把你女得是打死了?打死了也有国家管,打死了那屋里你刚见到的是猪还是狗……话难听得让外公无法忍受,就起了争执。结果是,身板瘦瘦小小的外公也被打了一顿。
         第七年,妈妈也变了,变得不大正常,莫名其妙地她就哭了,有时又没缘由地傻笑起来。外公说他发现后吓坏了,他当时就给妈妈说,我娃得走,这屋里再待不下去了,我娃再不走的话连这半条命也殁了。哪怕打得血里捞骨头,咱都要走。

   妈妈想带上那个可怜的先天营养不良后天也没有得到很好照顾的孩子走。她的公公说,孩子得是你从桥上带下来的野种?你凭啥带走?你不值钱还当我孙子也不值钱?
          妈妈离开时那个孩子一岁半。
          妈妈说她还见过那个孩子,是在幼儿园里偷偷见的。老师把孩子给她叫了出来,孩子已经五岁了还像豆芽菜,长得让人看着心疼。妈妈买了好多好吃的,那孩子天真地问,你是谁呀?妈妈说,我是你姨。妈妈说那孩子的裤子拎不起来,松紧早松了,脸、脖子也很脏。她借了老师的针线把裤子收拾了一下,也在老师房子里给他洗了头,脖子。临走时,那个我应该叫哥哥的孩子拉了一下妈妈的衣襟问,姨,你多会再来看我?妈妈说她都没敢低头看孩子,说姨有空就来看你。
        实际上那是妈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孩子。因为她一周后再去看时,幼儿园的老师满脸歉疚地说,孩子被他爷爷打得一周都没能上学来,你知道,那家人下手重……
         从此,妈妈再也没有看过那个孩子。只是一个劲地想,想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襟问“姨,你多会再来看我”,想得流泪,想得流干了眼泪,以至于眼睛哭坏了,到现在还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现在妈妈遇到再难过的事,也流不下眼泪,妈妈说她的眼泪都流在了那个家里,那个孩子身上。

   第二次,妈妈狠了心,说嫁就嫁得远远的,就断了念想,——生娃不养娃就没资格想娃!
         妈妈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我刚生下不久,我的生父突然病故。妈妈说那个村子在山沟里,连用的水都得去别处挑。她一个妇道人家就没法过日子,不满两个月的我还离不开她照顾。妈妈想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可我的奶奶不同意,说她还有亲亲的三个儿子,外姓人不能进她的门。
         为了活下去妈妈只能选择再次离开。我的奶奶同样不让妈妈带走我,说要给我的生父开个门。“我要是走到哪把娃就丢到哪,老天都会把我雷劈了!我要真只生娃不养娃,都不配当人……”妈妈至今给我说起我应该叫奶奶的那个老人不让她带走我时,还咬着牙,好像谁再要夺走她的孩子,她就会拼命一般。
        妈妈带着不到周岁的我走进她的第三次婚姻。我的爸爸,我记忆里唯一的爸爸,尽管他不是我的生父,却给了我所有的父爱。
        妈妈进这个家门时已经42岁了,爸爸44岁,44岁的爸爸还是单身。他一直做泥活挣钱,他没小家小舍吃饱就行,一年年挣的钱都被自己的哥哥弟弟们“借走用了”。妈妈跟我的到来,原本很平静的一大家有了波澜。爸爸的兄弟们最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找妈妈的茬,搬弄是非,说爸爸养人家的娃是白下苦,哪里能比自家的侄儿们离他心近?结果就是,大伯把爸爸的地全占了,叔叔们得空就把爸爸干活的工钱偷偷领去花了。一成不变的,是爸爸的憨厚老实,还有无奈。

  他们是爸爸亲亲的兄弟,为什么愿意看着爸爸打一辈子光棍也见不得爸爸过正常的日子?我实在想不通,看着他们那些嘴脸,让我对亲情第一次发生了怀疑。

  爸爸多年都是一个人生活,人又不多话,也不太会跟人沟通,有事闷在心里又喘不出。即使跟妈妈,他也很少说话,只是陪我玩。

   钱,永远是惹得穷人家闹矛盾的东西。妈妈总嫌爸爸看不住门户,被大伯叔叔们占尽了便宜。其实爸爸心里也不舒服。他的家人,村里人,总当着爸爸的面说爸爸冤大头,替别人养孩子还那么上心……那些话让老实巴交的爸爸很不是滋味,也很伤害一心跟爸爸过日子的妈妈。为了妈妈耳根清净,爸爸找人把我转进城里的学校,让妈妈在城里陪我上学。城里不如乡下,走步路都得花钱。租房子,吃喝,开支也不少。妈妈又身体不好,啥也不能干,爸爸就继续在工地做泥活,给我们挣钱。

   妈妈有时就叹息,说你爸没本事归没本事,人家有本事的男人也不会屁股撅起管咱娘俩,——你爸是个好人。

    遇见同样命苦的爸爸,是妈妈跟我的福分。

后记:记得年前,我在“金水群”里说了孩子的事,短短几分钟,我收到了几个文友发的七百元红包,送给了孩子。生活有苦难,还有,美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沮丧,会伤心,却不至于绝望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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