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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的时候，冬天来了，是漫天大雪告诉我的。 在北京的时候，冬天来了，是饺子外卖告诉我的。 在《红楼梦》里，最先知道贾府“凛冬将至”的人是王熙凤。那是一个拥炉倦绣、已交三鼓的寒夜，她星眼迷离地看着秦可卿走进来，跟她讲了一大篇“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话，二人还就“怎样可保永全”在梦中展开了积极探讨，探讨结束时，秦可卿叮嘱王熙凤：“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但显然，彼时的二奶奶并不知道贾府将要面对的冬天，会和《权游》里的临冬城一样惨烈。而且做完这个梦没几日，王熙凤便迎来了大展才干的机会：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真正在贾府玩起了权力的游戏。  《红楼梦》里曾有一场完美的冬日宴，发生在贾府的鼎盛时期。这场宴会的衍生，就如同一场大雪的酝酿。甚至突如其来的都不是雪，而是人：薛宝琴、邢岫烟和李纨的两个妹子来了，仿佛是为下一章“雪下联句”做好的准备。按前文所述，贾府真正会作诗的只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和宝玉，而联句时用的“二萧”韵差不多九十多个字，五个人、每句押一个韵，要联到什么时候？况且红楼梦里每一次诗社结社都有巧思，或诗题不同，或诗体不同。若是雪下做诗，其一是与海棠诗的形式重了，其二景静人也静，搞不好就写出了“冬眠”的节奏，所以面对盛大的冬景，唯有联句才活泼生动，那么必须人多才有意思。 于是，四个女孩子的加入，让大观园达到了热闹的顶峰：以“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人。”人齐了，却也没有马上结社，按照探春的说法：“率性等几天，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社岂不好？”  此时，依然没人料到会下雪。四时景观，越是悄然而至的越难描摹。眼下这场雪，若是被春燕坠儿之类的小丫头“喊”出来的，《红楼梦》也就小气了。所以这场雪必然要来得不动声色，它是被薛宝琴“穿”出来的，就在众人打趣湘云的时候，宝琴穿着一领斗篷进来，“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说得很随意，仿佛这领斗篷就是随便翻出来的羽绒服，实际这斗篷十分金贵，金贵到连香菱都不认识，还是史侯小姐湘云认出了是“凫靥裘”：“哪里是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野鸭子头上的毛能做出“金翠辉煌”的效果，真的让一众凡人惊异加羞惭了。  文中这里很有意思，宝钗跟湘云说：“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宝琴）作亲妹妹罢了。”众所周知，湘云最推崇宝钗，每次来贾府都要和宝钗住在一处，按理见到宝钗的表妹，又是探春口中“连她姐姐并这些人都不及”的人物，应该更加亲近才对。但一向心直口快的湘云却没有相认的意思，瞅了半晌只是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这便是湘云的交友特色了，认准一个人，即使对方会变，她却总是不变的：认准宝钗后，心里便只有一个宝钗，处处维护、处处贴近，对不喜宝钗的黛玉简直到了排挤的地步，在这一章表现得尤其明显，连黛玉的一句玩笑，她都要冷笑着回怼：“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可实际上，经过说错酒令之事，黛玉已对宝钗心悦诚服了，这种改观连宝玉都看得出来，湘云却浑然不觉。  所以湘云是真的憨直，因为她的憨直，在众人踏雪行来的队伍里，别人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有湘云穿得十分热闹：身上是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头上戴着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内里更是做小子打扮，鹤势螂形，不像做诗倒像去打擂的。原本这场冬日宴的主角是宝琴、岫烟和李家姐妹，但芦雪亭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放飞自我的湘云。不过，也幸好有了湘云的自在，脂粉娇娃们才没被冰雪冻住，就像宝玉说的那样，这诗社若少了湘云还有什么意思。 当日槿篱竹牖的芦雪庵，雪下联句“即景”也有些应景儿，后面的四首红梅诗也并不出彩，不及海棠诗，菊花诗和柳絮词，毕竟联句联到一半时，主题就从“咏雪”变成了“大战湘云”，所以当黛玉喊出“锦罽暖亲猫”的时候连她自己都笑了。当日的特色，最后全落在那块鹿肉上。其实文中并没有笔墨渲染这鹿肉是怎样的鲜嫩可口，只知道这鹿肉吃得平儿丢了镯子，还有就是湘云那句吃嗨了的表白：“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也是《红楼梦》的巧思所在，如果是捧盒拎进来的菜肴点心，再怎么精致都显得平淡了，非得是烤鹿肉，也非得是亲自在炭火和铁丝蒙上烤的，才这样念念不忘。  除了湘云和鹿肉，这场冬日宴最让人难忘的，还有红梅和宝琴。当日的大雪，在宝玉眼中如撕绵扯絮一般，“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而在联句作诗之后，为这场盛宴收尾的却是宝琴：“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多少年后，这一幕和黛玉的“沁梅香可嚼”一样，泠泠静静的，在记忆中兀自惊艳。完美的盛宴，的确要有一个完美的人来收尾才好。只是这个完美的女孩子，八十回以后却不多见了，如雪一般，再无觅处。  200多年后的今天，《红楼梦》以外的京城很少下雪，朋友相聚也不再是酒令、联诗这样的玩法。如果今年北京有雪，如果订不到饺子馆的餐位，不妨邀上几位好友去吃一顿炙子烤肉吧，如果身边恰有湘云这样的憨直好友，一定多给她点盘肉，好好疼爱她。 或者，干脆宅在家里，盛一盘朱桔黄橙并新蒸的芋头，看一回《红楼梦》…… 宝钗 宝玉 湘云 红楼梦 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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