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夏六月,应天府句容县民张谷宾家菜园子结出并蒂瓜的事,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 吴知县听说了,带领两个衙役,赶到张家村。 吴知县对张谷宾说:你发了! 张谷宾忙说:老爷您发了,你们全家都发了! 吴知县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全县都发了!刚出了个皇帝,又结出了并蒂瓜。我们不发谁发?——你这瓜呀!从现在起就不姓张了,改姓朱了。 衙役在一旁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结瓜,莫非王瓜。 他们小心翼翼地连藤带叶地剪下那对并蒂瓜,又恭恭敬敬放进早就预备好的一个大红木匣子里,扬长而去。 朱元璋请宋濂来喝下午茶,说:正午陶凯带着一帮人来奏事,朕开始想早朝之事已办,他们又来找什么茬?后来才知道,是朕之祖乡句容献来并蒂瓜。他们归德于朕,朕不敢当之。但灵贶之臻,不可不昭示天下,使万民知世运所在。 宋濂说:正是,正是!想当年汉安帝元初三年,有瓜异本共生,时以为嘉瓜。臣一向略有怀疑,八瓜同蒂,无奈太多乎?韩愈为汴州得嘉禾嘉瓜写奏状,赞美祯祥之应,却是真真确确的。今陛下励精图治,超汉轶唐,故天锡之珍符,太平有象,正不知还有多少符瑞响应。 朱元璋说:老宋啊,你知道得太多了,何不代朕拟一篇《嘉瓜赞》。朕将赐宴群臣,共享嘉瓜。 宋濂说:盛宴可行,瓜却万万分不得。天下一统,岂容瓜分。况瓜之所出,本于回纥,所以叫西瓜。方今皇上命大将军统师西征,西域三十六国,同心来朝,这也正是天显叶瑞的意思吧。 朱元璋道:偏尔等文人多事,好坏都被你们说尽。瓜既吃不得,就荐诸太庙吧。 嘉瓜宴上,朱元璋盯着瓜反复观赏,说:真是好瓜!就是不知味道与普通的瓜有何不同?宋大学士说不能吃。不吃也罢。卿等有什么好听的,都说说吧。 宋濂说:嘉瓜圆如合璧,奇姿分辉,绀色交润,诚为旷世之产,此固兆圣子神孙享亿万载无疆之祉! 群臣齐声喝采,纷纷作诗献赋。 朱元璋龙心大悦,说:民心孝顺,不可不赏。赐钱千二百。 吴知县本想借并蒂瓜得到上司赏识,没想到朝廷只给张谷宾赏钱,又给了知府“才能干济”的好评。只有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点好处没捞着。 那日吴知县正与小老婆饮酒解闷,朝廷派人催他下乡送御钱。他气不忿地到了张家村,却忘了张谷宾家在哪里。麦收季节。村里能干活的都下地了,只有大槐树下有几个老人小孩。一个老汉有些重听,见问“张谷宾”,便道:张胡唚么,他家往左,再往右,又往左…… 吴知县忽左忽右、急急地带衙役送了钱,便赶回去继续与小老婆饮酒解闷。 张谷宾下地回来,听说洪武爷给了赏钱,就到张胡唚家去要。张胡唚醉熏熏地说:钱换酒喝了。 张谷宾说:一晌午你就喝了那许多钱的酒?你到底把钱藏哪里了? 张胡唚说: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谁知去哪儿了?县太爷给我的,有本事你找县太爷要去。说着,又甩给张谷宾一卷扯破了的黄纸,说:这个也是县太爷给的,你稀罕就拿去。 张谷宾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嘉瓜赞……愿尔世世,家和户宁。有志子孙,封侯列公……”。越发生气,大吼道:皇帝许我家必昌且大,你有几个脑袋,敢扯破皇帝的文章。 张胡唚说:我不光扯了,还拿它出恭了,你吃了我? 张谷宾骂道:你不得好死! 张胡唚反骂道:你不得好活! 那天夜里,张胡唚竟死了。有人说他是醉死的,又有人说听到过张谷宾与他吵闹。吴知县派人捉了张谷宾,问他为什么要杀张胡唚。张谷宾说:我没杀他。若不是老爷把皇帝赐给我的赏钱错送了他,我也不会去找他。 吴知县一听大惊失色。他知道错送御钱的事若传出去,罪过非同小可。于是,厉声喝道:并蒂瓜原是张胡唚所种,本官亲自摘取的。你的不是叫张观吗?又叫什么张谷宾?分明是假冒的! 张谷宾说:张观是名,谷宾乃字,小人还有个号…… 吴知县说:你个种瓜的,鬼鬼祟祟地取这么多化名做什么?重重地打! 不几日,张谷宾死在了牢房里。 吴知县说张谷宾是畏罪自杀,让衙役在衙门外展示他自缢的绳索。衙役添油加醋地说:我亲眼见犯人偷藏了这根绳子。 有个围观的问:你既看到他偷藏绳子,何不缴了它? 吴知县连忙说:这个衙役是临时当差的,不懂规矩。 张谷宾的弟弟张谷恭不服气,要去京城告御状。她娘子劝他:官官相护,你告不赢,要治重罪的。 张谷恭说:哥哥种出并蒂瓜,本以为是新奇喜事,没的种瓜得豆,反给自己招祸。总须讨个说法! 他写好诉状,又请村里的教书先生润色。 教书先生说:县太爷摘你家的瓜,你可敢要钱?皇帝得了瓜,又写文章又赐钱,真是千古一帝,万世明君!说着,便提笔添上几句: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光天之下,必无覆盆。 张谷恭到了京城,找到一个开生药铺的朋友帮忙。那人说陶尚书家的仆人常到他铺上买药,可以托他把诉状递上去。 不知怎的,朱元璋真的看到了那诉状。得知赐钱错送,勃然大怒。又见状纸上写了“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光天之下,必无覆盆”许多字,更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怀疑有人不满新朝,专用“圣”、“则”、“光”等谐音会意字,讽剌他当过“光头”的“僧人”,本是“盗贼”。遇到这些词,便不由分说严厉处治。他传旨大理寺,将吴知县、张谷恭等一干人都诛了,张家妻小也一概谪戍崇山。 那日宴席上,乐府照例演唱进膳曲《太清歌》: 祥麦嘉瓜臻瑞,仰荷尧舜主,爱育群黎,感天意五风十雨。秋报春祈遍尔德,劝农桑,日用衣食。嘉宾和乐开筵地,红云捧雕盘珍味。山呼万岁福无疆,日升川至。 朱元璋听着,却有些莫名的腻味,对宋濂说:怎么老是瓜呀瓜的,就没点新鲜的?昨日宫里找到了西王母赐汉武帝的蟠桃之核,你再作一篇《蟠桃核赋》。 后来,有个姓黄的甘州人来当知县,说:吴知县摸了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什么嘉瓜,我看他就是一个大傻瓜。——据说“傻瓜”一词,即由此流传开来。 黄知县给张家村里送来一块匾,写着“瓜乡”两个字。又对张家后人说:嘉瓜张氏,是御赐的金字招牌,何不重整瓜田,再兴祖业,将来必定瓜瓞绵绵。 张家后人说:先祖遗言,永不种瓜。如今我家只墙边篱下种些苦瓜炒菜下饭。便是并蒂,终究是苦上加苦,也无人欢喜的。 黄知县觉得这家人上不得台盘,强扭的瓜不甜,倒也不十分勉强。 黄知县在任三年,年年劝农种瓜,一到开花结瓜时,便带了衙役钻瓜田,撩藤拨叶地看有没有并蒂瓜,总没找到。 有人给黄知县出了个主意,用糯米浆子把两个瓜连蒂粘在一起,可以做成并蒂瓜的样子。不知他是否试过,也难妄拟。 虽然张家村再没种出过并蒂瓜,群众却养成了吃瓜的习惯。夏日黄昏,就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边吃瓜闲聊,一边听小孩儿唱道: 句容蛮,句容蛮,提到句容就胆寒。并蒂的瓜儿大又圆,献瓜的哥哥叫张观。阳间皇帝朱洪武,一不高兴连锅端。 2017年5月30日端午 附记 本篇素材见明黄瑜《双槐岁钞》卷一《嘉瓜祥异》: 此事又见明姚福《青溪暇筆》卷上: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并蒂瓜》: 弘治《句容县志》卷六人物类、七制词类亦分载“嘉瓜张氏”事迹及相关诗文。 《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七十四: 朱元璋《嘉瓜赞有序》(书影出自弘治《句容县志》): 宋濂《嘉瓜颂》: 宋濂《奉制撰蟠桃核赋》: 《明史》卷六十三志第三十九《进膳曲》: 篇中其他描写,亦间有所本,“光天之下”案,据徐祯卿《翦胜野闻》载“太祖多疑,每虑人侮己,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曾作贺表上,其词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帝览之,大怒曰:‘腐儒乃如是侮我耶?光者僧也,以我尝从释也,光则摩发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命收斩之。礼臣大惧,因请曰:‘愚蒙不知忌讳,乞降表式。’帝因自为文式布天下。” 句容民谣为网上检得,未详出处。谣曰:句容蛮,句容蛮,提到句容就胆寒,小小的神仙张邋遢,大大的状元李春芳,阳间皇帝朱洪武,阴间皇帝张祠山。 清黎士宏《托素斋诗文集》附一卷《仁恕堂笔记》:“甘州人谓不慧子曰‘瓜子’” 至于嘉瓜记载,史不绝书,如《后汉书》志第十四载“安帝元初三年,有瓜异本共生,八瓜同蒂,时以为嘉瓜”等。后世诗文中,也屡见“嘉瓜”,除韩愈《奏汴州得嘉禾嘉瓜状》外,明代又有程本立《巽隐集》卷四《嘉瓜说》、刘嵩《槎翁诗集》巻三《题张京尹所献嘉瓜图歌》、归有光《归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嘉瓜图赞》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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