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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鸡鸣(新人文小品小说)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汪中十四岁进书店当学徒,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每天用功到深夜。

那日入睡未久,忽听得隔壁人家养的几十只公鸡打鸣,此起彼伏,令他心头一阵阵发紧。

他想起小时候祖母讲的故事,龙本来没有犄角,为了参加生肖比赛,从公鸡那里骗去犄角,赢得满堂喝彩。从此,公鸡每日一大早便仰天高喊:“龙哥哥!还我的角!”

他问祖母:“公鸡已有大红鸡冠了,再顶一对犄角,不累吗?”

祖母说:“既要人前显贵,就要吃苦受累。”

他又问:“可是公鸡要犄角有什么用?”

祖母说:“用不用有时不重要。公鸡有翅膀,却飞不起来,要翅膀也没用。人都是羡慕别人有自已没有的东西。”

他说:“奶奶,说鸡,你怎么说人了?”

祖母说:“万物都一样。”

想着想着,他的睡意没有了。

他恨不得叫:“隔壁的,还我的觉!”

汪中去找隔壁的理论:“你家的公鸡吵得人睡不安生!该杀!”

隔壁的说:“我家公鸡吃你家大米了?读书人当闻鸡起舞,如何睡懒觉?”

汪中又说:“你为什么光养公鸡不养母鸡?分明存心吵人。”

隔壁的说:“谁说我没养过母鸡?只是我家公鸡不喜欢母鸡,把母鸡赶跑了,又想母鸡,所以一大早出来叫唤。”

汪中听出他在指桑骂槐,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身后,又传来一阵公鸡打鸣。

婚后不久,汪中就与妻子孙氏发生争吵。起因是孙氏称赞袁枚写诗话表彰女诗人,为闺阁扬眉吐气,而汪中素来瞧不起袁枚空谈性灵。

汪中患有忡怔之症,遵医嘱早上出去散步。那日回来,见孙氏在梳妆台前,左手梳头,右手却拿着笔写什么。他从后面抢过来看,只见写着: 

人意好如秋后叶,

一回相见一回疏。

汪中一把扯了,说:“什么破诗!一回相见一回梳,有完没完?辰时已过,还不做早饭?”

孙氏也恼了,说:“你才一回相见一回输。你扯我的诗,我就扯你的稿!”说着,冲向书房,拿起一本书稿就扯。

汪中慌忙扑上去,未完成的《六儒颂》已被扯破。他大怒道:“你个泼妇,不懂学问!”

孙氏丝毫不让,说:“你个腐儒,岂知性灵!”

汪中说:“经学才是读书人安身立命之所。”

孙氏说:“后世流传的定是袁子才的好诗佳句,不是你的呆学问。”

汪中听到孙氏拿袁枚把自己比下去,气得说不出话,直捂胸口。

汪中休了孙氏。他说孙氏是悍妻,什么勃豀、乞火、蒸梨等等讲了一大套,邻居们听不懂,就说汪中是怀疑孙氏不守妇道,给原先认识的一个才子写诗。

其实,汪中不只看不上袁枚,他觉得很多大家硕儒,都名不符实。年轻气盛时,他常在书院门口,拦着山长问些刁难的问题,答不上来,便笑骂人家滥竽充数,翰林院编修蒋士铨都曾让他问得张口结舌。有人说他好骂,他却说,要得我骂也不容易。

一日,有人携诗书来请他评定。

汪中翻了翻,说:“扬州只三位通人,余皆不通。你嘛,不在不通之列。”

那人喜不自禁道:“多承谬奖!”

汪中说:“何奖不谬?何谬不奖?我本未奖,何谬之有?你再读三十年书,可望不通矣。”

那人恼了,说:“你如此怼人,良心不会痛?你若真有学问,怎么不中了去?咋不上天呢?不过一老明经,谁稀罕你的草芥学问!”

汪中呵斥道:“你以为你是什么精英?给草芥学人磨墨都不配!”操起砚台,就泼向那人说:“我今日权当少写三页书,给你开开蒙!” 

那人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墨,边逃边骂:“狂生,狂生!难怪翁方纲大学士说你是名教之罪人,要褫去你的生员衣顶。”

见说翁方纲,汪中呵呵了几声。

更令汪中气不过的是那些富商大贾、市井小民,全不把圣人之道放在眼里。见他有钱就买些碑贴古籍,都叫他呆子。

那日,一队人抬着财神、文昌像从他家门前经过,又吹喇叭又放爆竹,一阵喧嚣。汪中平日最看不惯这些杂祀淫祭,便出去拦阻:“你们拜这些木偶土像,到不如把钱捐了修泰伯祠。”

领头的说:“呆子!我们拜我们的神,知府老爷都赞助了,你管不着!”

汪中说:“读书人奉的是天地君亲师,移风易俗,天经地义!”

领头的说:“得罪了财神,该你一世受穷!得罪了文昌,连举人也没得中!”

汪中一时激动,叫喊着:“君子固穷,不失天地正气!”冲上去便将神像推倒。

领头的高喊:“打腐儒!”,众人待要动手,有人拦阻道:“汪先生有忡怔之疾,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闹出人命来,不是小事。”

旁边又一人道:“他一个呆子,偏住在这热闹地界扫大家的兴,好歹将他撵出扬州。我明日在他家隔壁养一万只大公鸡,不信他不走。”

听说汪中搬到左卫街了,焦循来看他,问道:“汪先生,听说为了争论学术,你曾经和章学诚几乎动了刀,何以对宵小之徒却退避三舍?”

汪中说:“将这些小人送官不难,然用昆吾刀切豆腐,殊为无味,倒不如走了干净。”

焦循道:“我听说有人是打听得你怕鸡鸣,故意用这个法子把你撵走,好买下你的房子,拆了盖客栈赚钱。”

汪中听了,恍然大悟,又觉得无可奈何。

焦循说:“先生既换了地方,不如索性出去散散心。先生的学问是大的,可惜困于一地。如今朝廷正修《四库全书》,先生若参加此种大项目,必有助于先生之学的传播。”

汪中说:“人到中年,学问渐渐荒疏。对一己之学,已然不很在意。天知道平生所著之书能不能传之后世?就算传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连顾亭林先生的书,书店里都找不到了,也没人愿意翻刻。多少名家经典如此,何况吾辈?所以,著书立说是件很不靠谱的事。”

焦循说:“先生有些变了啊!”

汪中说:“也不尽然。一向觉得算术才是绝学,值得用力。奈何一数数,心脏就扑扑地跳。”

因好奇能否看到什么珍本秘籍,汪中还是应聘参与检校《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是盛世修书大业,但汪中检校了几种就打不起精神来了。面对成堆的书籍,只觉得古人纵有著述流传,不能以精灵相晤对,终究是件憾事。又想到自已殚精竭虑写出几本书,混入书堆中,不知有谁会看呢?        

一日,检校至《艺文类聚》卷九十一《鸟部中·鸡》所引《幽明录》:

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

他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一只头上长了对犄角的威猛公鸡,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在他耳边不停聒噪,一时间感到胁下痒痒的,仿佛也有双翅生出,竟变作了一只公鸡。

汪中走的那一夜,有人说听到了公鸡打鸣。

温馨提示(不做学问的可无视本节):

汪中常说,身无两翼,不能翱翔九霄,实为人生一憾。如果他只有此一愿望,来生变成大鹏的概率在十之四、五。但如果一点好学之心念念不忘,鸡窗夜静开书卷,愿侬此日生双翼,两个愿望叠加,变成公鸡的概率倒在十之六、七了,并可能从此过上晏睡早起、亢奋好斗、好像谁都欠了它犄角一样的生活。

您是愿意飞啊是愿意飞啊还是愿意飞啊?

新年了,许个愿吧!记住了,一个哈!

2017年12月24日广州旅次

附  记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焦循《忆书》卷六:汪容甫先生居玉井巷内,邻人数侮之,知先生恶鸡声,故畜雄鸡以譊之,且时发不孙之言。先生乃于左卫街别赁一屋避之。余是年假于寿宁之家,去其赁屋不远,遂数往来。余问:“何以避?”曰:“邻人,小人也。送官甚不难,然用昆吾刀切豆腐,殊为无味,故避之耳。”偶因横逆之来,忆及此。

易宗夔《新世说》卷一《言语》:汪容甫博学能文,语言怪诞,尝言生平有三憾:一憾造物生人,必衣食而始生,生又不百年而即死;二憾身无两翼,不能翱翔九霄,足无四蹄,不能驰骋千里;三憾古人但有著述流传,不能以精灵相晤对。又有三畏:一畏雷电,二畏鸡鸣,三畏妇人诟谇声。

《清稗类钞》著述类《儒林外史》:汪容甫出妻孙氏事。其妻工吟咏,尝有句云:“人意好如秋后叶,一回相见一回疏。”汪中极不喜。一日晨出,忽潜回房,妻方梳头,中出其不意,自其后抱之。孙氏骇,问:“是何人敢尔相戏?”中遽怒,曰:“岂尚有他人敢如此乎?”故出之,为时论所薄。

汪中《述学》卷四补遗《自述》:孝标悍妻在室,家道轗轲。余受诈兴公,勃溪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蹀躞东西,终成沟水。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七《汪中》:君性情伉直,不信释老、阴阳、神怪之说……每谓人曰:“如文昌,天神也,……世俗必求其人以实之,岂不大愚乎!”……见人邀福祠祷者,辄骂不休,聆者掩耳疾走,而君益自喜。于时流不轻许可,有盛名于世者,必肆讥弹。人或规之,则曰:“吾所骂者,皆非不知古今者,惟恐莠乱苗耳。若方苞、袁枚辈,岂屑屑骂之哉!”

洪亮吉《更生斋文甲集》卷四《书三友人遗事》:(汪中)后肄业安定书院,每一山长至,辄挟经史疑难数事请质,或不能对,即大笑出。沈编修志祖、蒋编修士铨皆为所窘。沈君本年老,后数日即卒,人遂以为中致之,共目之曰‘狂生,狂生!’……中众中语曰:“扬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通者,高邮王念孙、宝应刘台拱与中是也;不通者,即指吏部等。适有荐绅里居者,因盛服访中,兼乞箴砭。中大言曰:“汝不在不通之列。”其人喜过望。中徐曰:“汝再读三十年书,可以望不通矣。”

翁方纲《复初堂文集》卷十五《书墨子》:有生员汪中者,则公然为“墨子”撰序,自言能治“墨子”,且敢言孟子之言“兼爱无父”为诬墨子,此则又名教之罪人,又无疑也。……今见汪中治墨子之言,则当时褫其生员衣顶,固法所宜矣!

洪亮吉《续怀人诗十二首》之《章进士学诚》云:“未妨障麓留钱癖,竞欲持刀抵舌锋”,下注:“君与汪明经中议论不合,几至挥刃。” 

汪中《致刘端临书》:中比年以来,于学问之道,最为荒落。古所谓家贫亲老、妻子软弱者,中正其人也。中年以后,务蓄聚以娱老则可耳。著书以传后,果可必乎?即可必矣,又于我何益乎?即如顾亭林者,其《音学五书》,求之江浙之市,已不可得。而其板之漫漶也已甚,足下度有人能覆刻以挂心后乎?况其他又非意所及乎?不宁惟是,《世本》至唐犹存,《战国策》至宋几亡,而《尚书》十六篇,《逸礼》三十九篇,其出于孔壁淹中者,亦同归于尽。经典且然,况在后人之著作乎?中固悲其不足恃也。

有关汪中事迹,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多有辑录,间有不实之词,汪子喜孙曾力辨其诬。江藩撰、漆永祥笺释《汉学师承记》卷七《汪中》考证颇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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