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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儿欣赏了刘勇强教授的《魂无所依》，其中幽默谐谑处令人解颐，精辟入理处又教人百读不厌。唯觉情节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在下遂萌生续文之念想。且看在下如何敷演续篇，一笑。 田公子听了卖茶少女一番叹息之语后，也觉得自己魂无所依，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只得另想办法。 不多时，他来到一处墓地旁。 一妇人一身缟素，正举着纨扇在扇坟。 田公子觉得奇怪，于是将错就错，借自己老僧之形象，双手合十曰：“阿弥陀佛，敢问女施主所为何事？” 少妇也不起身还礼，仍运扇如故，口里喃喃道：“妾身之夫不幸亡故，临终见妾身哭泣难舍，遂语妾身说，‘你若不舍，便是有情。我也不忍见你寡居终身，来日，待得我坟上土干，你即可再适人。’” 田公子问：“你是如何答言的？” 田公子猛然得悟：“贫僧晓得了，你今未死，却望坟土早干，故以扇扇之，你好再嫁，是此意不是？” 少妇说：“正是此意，奴家已扇了半日，效力甚微，且烦高僧念诵几句经文咒语，令土早干，也算是功德一桩了。” 田公子听得此无情之语，也顾不得一副高僧形象，从那少妇手中夺过纨扇，抡开臂膀，往坟上猛扇，一边念念有词：“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不随人去了！夺来一柄芭蕉扇，看我扇灭火焰山！” 少妇吓了一跳，良心也被扇了回来：“大师，不用扇了，奴家知错了。但求大师指点，如何跳入坟中，与我夫君双双化蝶？” 田公子听了，心下一动：不如我拼死一撞，附魂于其夫身上，使之复活，如此既使少妇有夫，我之魂魄也有年岁相当之人归依，高僧之形体也得以归葬。于是对少妇说：“如此这般，倒像个人样了，老僧设法令你夫复生，何如？” 少妇惊讶地睁大了她那双眯细眼，边颤巍巍地问道：“人死果能复生？” 田公子道：“新死不久者犹能施法。快叫来几人，帮助挖开坟土一看究竟。” 少妇一听，忙答应着，飞也似地跑去叫人。 在几个村夫的帮助下，少妇之夫的棺木被七手八脚地挖出来了。开棺验尸，只见那人面色如生，是一个大头壳、暴眼鼓、兜下巴的塌鼻子相公。田公子的心又凉了半截，暗自叫苦：好不容易要褪下个老的，现在又要换上个丑的……待不愿意，又抬眼见到那妇人望着她相公的尸身，殷殷期盼秋波流转态，心想：实在是委屈了她这样一位美妇人，她对这丑八怪这般情深，自己原也是半错怪了她啊。 于是，田公子只得勉为其难，对那妇人交待了一句：“为助汝夫君复活，贫僧将用尽功力，必因元气枯竭而死，唯望将贫僧就地安葬即可。”少妇听了，伤感地点了点头，叩谢了高僧之莫大善行。 说毕，田公子迈开几个大步，然后头朝下，下定决心，使尽浑身气力朝棺木上一撞，顿时，他的魂魄再次如火星撞地球一般地迸出躯体，与少妇之夫的身体翕然而合。地上只余一副老僧皮。 霎时间，少妇之夫果然苏醒过来，其魂魄田公子故作如梦初醒般地问：“我这是在那里？” 少妇遂将前情后果讲述于他听，只瞒去扇坟一事。 田公子心下一笑道：“时才我做了一梦，我才入土，你便扇坟。可见都是妄诞之梦，我的姣妻深情若此，使我复生，岂有扇坟之理？” 那妇人听了，低了头，红了脸，口中喃喃道：“夫君活过来就好。” 夫妇遂同葬了老僧，携手归家。 回头说，田公子的表妹如樱嫁给了一个私塾先生之子。 谁承望，妇人之夫原是田公子表妹夫的发小，两家往来甚密。而今田公子既托魂于他，在他妻子的提醒下，渐渐得以对各种家事友情了如指掌。更得以往表妹夫家做客。每见表妹端茶来，随妹夫一般称他为“塌鼻子相公” ，他心中虽惆怅至极，却也因能得见表妹而欣然欢喜。 一日午后，他又造访表妹夫家府上，家人见是少爷的老友，也不通报，任由他入内走动，自去打盹。 田公子来至他家后院窗下，表妹夫妇俩正在屋里，只听如樱说：“夫君一早代父上课，已是久站，敢情腿也酸了，奴家去搬个椅子来你坐着看书吧。”田公子只觉得这情景好熟，遂舔破一角窗纸往内窥视。 只见表妹夫笑着说：“啊，好，辛苦娘子了。” 如樱端了椅来，问：“夫君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一出春秋战国时代的美人计。”表妹夫说。 “什么是美人计？”如樱好奇地问。 “比如，你就是一出美人计，年前，我就是中了你这计，甘愿上的套！”表妹夫说着搁下书，亲近如樱，要行夫妇闺房之乐。 如樱笑着半推半就，这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甜笑声，深深地刺痛了田公子的心，他不由得黯然神伤：当年的独家情人与他人共享也就罢了，当年的私房情话竟也要与他人共享……看来表妹早将我忘到九宵云外去了，呜呜…… 田公子想着想着，连要死的心又要有了，冷不防又听檐前鹦鹉学舌道：你若设计，便是西施。 他又想到：是啊，人家范蠡范大夫都可以舍西施以救越国，你田某人算什么，舍表妹以安魂魄吧。他怆然扶墙而出。 回头说，无寺可归的圆觉还在桃花江岸边的石上打坐，不管风吹日晒雨淋，他要把自己坐成一尊佛。过路的行人见他一副虔诚的模样，舍出一些食物、衣物予他。 这一年恰逢暖冬，有时气温骤然上升许多，桃树以为春天来了，纷纷绽放出美妙的桃花来。 触景生情，圆觉想起当年自己未出家时，与彩霞妹在桃树下猜桃瓣的情景，一阵桃花雨落下来，落在彩霞的发上、肩上，还有一瓣落在她的额上，在他眼中，她恍如神仙妃子。遂说出海誓山盟、情深似海的话来，彩霞自后以心相许了。 本是良缘一桩，偏偏彩霞妹的父母要求圆觉先立业后成家，方像一个堂堂男儿的作派。 于是，圆觉十年寒窗忙举业，结果却因一道考题被考官错批，再次名落孙山，他明明在试卷上写的是“昧昧吾思之……” 那考官看了，不知怎的大笑起来，偏要学前人批上个“哥哥你错了！”方才过瘾。 实情是，那考官自己想心上人了，眼一迷，将“昧昧”看成了“妹妹”，因此错批，却断送一个年轻准举子的大好前程，叹叹！ 圆觉看破红尘荒唐，遂舍彩霞妹而遁入空门。 早被父母阻扰不得见圆觉的彩霞闻知此事，毅然决然地趁夜逃出家门，千里迢迢地远赴长清寺寻找圆觉。 寺中扫地僧开了山门，见有这么一个痴女子到访，便代她在圆觉的禅房外唱了一支未来之歌——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他故意唱得极为高调，极为抒情，又调侃圆觉说：“老眉咔嗤眼，别假正经了。快出来见见妹妹啰，莫辜负了人家一片痴心哟。” 圆觉听着，全身心打着颤，想着彩霞妹这般历尽艰辛来寻他，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仍强迫自己端坐在禅房内，用《金刚经》里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来劝自己安魂定魄，专注佛事。 扫地僧见他没应，擅自入了禅房，跟圆觉说：“如来要见，妹妹也要见。早上见如来，晚上见妹妹，佛事情事两不误，学学世间最美情郎吧。” 圆觉听了，幽幽地说了一声：“与你何干？还不快把捡到的荷包还给女施主！” 扫地僧一听，只得悻悻地咬着牙出来恨道：“哼，原来心中只装着女施主！” 彩霞等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到圆觉的影儿，不觉心灰泪干，只得出了寺门往山下走去。圆觉心中像是熬沸油似的熬了三日，第四日一早，闻知彩霞离开，便趋步来到寺门口，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念念有词，祈愿她往后平安顺遂。 扫地僧在他背后啧声说：“好狠的心哪！我若有这样的好妹妹，早就……” 圆觉打断了他的话，合了掌说：“一入空门，四大皆空。” 现在圆觉的魂披着田公子的身，脸也破相了，腿也折了，直是一副跛足道人的模样。他想，相之虚妄如此，当年若以这副形像出见彩霞妹，不知她还会不会对自己发痴。但是，没有如果。 后来，彩霞妹已投胎转世，看看又出落成一个美人胚子。她的来世与圆觉的今生相遇了。 “大哥哥，你为什么成日坐在这里？”小女孩问。 “吾心安处是吾乡，这里就是我的家。”圆觉说。 “你是僧是道还是俗人？说你是僧，你又有这一头烦恼丝；说你是道，你又念着阿弥陀佛；说你是俗人嘛，你又这般虔心打坐。”小女孩好奇地问道。 “僧不是僧，道也非道，俗又不俗……”圆觉说。 “那就是四不像啰？”小女孩笑道。 “小姑娘，你见诸相非相，已是见到如来了。阿弥陀佛！”圆觉说。 “你去见如来吧，我要见我哥哥去了。”小女孩说着，放下一个馒头给他，跑掉了。 “哥哥，我来看你来了！”一句多么熟悉的话从天边飘来。圆觉不由地诵道—— 早年今日此石旁，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已随黄土葬， 桃花误笑冬日中。  随后呵呵了一声，世人总是哥哥妹妹未了情。世人谁没有个表妹，只是见了表妹不要想入非非是正经。
再说，田公子回到家中，他妻子不知他又从哪里着了魔回来。 夜里，忽听他在梦中边哭边呼唤表妹，心下奇怪，他是有个表妹，不过才一两岁上，还是个学步的小娃娃呢，他怎么就惦记起表妹来了？ 她心下又自思道：自从相公复活之后，就发生了不少奇怪的事，他似乎将前事尽忘，每常都得奴家提醒他，帮他回忆，之后又对去发小家特别感兴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纳闷着，又听他在梦中说：“不要把我们的秘密说给别人听。”她越觉荒唐，遂摇醒他：“你今儿是怎么了？梦里乱哭乱叫，胡言乱语的？” 他一翻身起来对她说：“我受够了，我是田公子，不是你夫君，我要去找回自己的身子！” 少妇一听此话，吓得退缩到床角，眼睁睁地看着他披了大衣，径直出门去了。
田公子找到圆觉，把他托身少妇之夫、圆觉之身何在的情况都细细说了一遍，并再次要求，无论我相是何相，且还我身来。 “你可知道身心分离的痛苦吗？”田公子哭道：“求你也学我撞那棺木，让你的魂回你的身，也让我好回魂于我身啊。” “舍了老的，换丑的；断了丑的，换残的。你还有完没完？”圆觉快坐成化石了，虽未换回自己的皮囊，他已安魂定魄了。 “我悟了。残的是我自己，只要是自己，我义不容辞，别的皮囊都是一场空，同样的痛，又何必！”田公子道。 这般游历一周后，他也安魂定魄了。 2018年12月12日于逸鹭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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