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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洪波:迷乱、错放的爱情之花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引  言

大家知道,《红楼梦》“大旨谈情”,《西游记》主讲“神魔之争”;所以,爱情——是《红楼梦》的专利,而与《西游记》天然相疏远、相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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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根据现代女性主义的观点,男女两性构成了世界的两极,没有女性的世界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缺少爱情的故事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被誉为“现代西方妇女解放运动《圣经》”的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阐释了这一文学与女性的基本关系:“每个作家在描写女性时,都亮出了她们伦理原则和特有的观念;在她的身上,他往往不自觉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观与他个人梦想之间的裂痕。”

正是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存在,才缔结起人类社会的生活和历史,也编织了艺术世界的精彩和绚丽。

所以,如果说《西游记》果真疏远和抗拒了爱情,那么它无疑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缺陷。后人似乎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并且作出了各种修补和纠正的努力。择其主要者有二:

其一,董说《西游补》。

明末人董说最早看到了《西游记》的情关。“四圣试禅心”,绊倒了八戒;在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才挣脱爱情的是非圈。然而孙悟空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

董说认为《西游记》的“情关”还不甚完整,于是在续书中创作了一个孙悟空为情所困、为情所扰的故事。

《西游补校注》

其二,央视86年版同名电视剧《西游记》。

第16集《取经女儿国》是央视电视剧《西游记》中最华丽的故事。它的内容不是斩妖杀怪,而是爱情的诱惑与挣扎;故事不是发生在崇山峻岭,或者穷乡僻壤,而是发生在城池里的皇宫内院,堂皇华丽,在在披锦,处处列秀,时时惊艳。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委婉、缠绵的歌声勾人魂魄,曾传遍华夏大地,至今还是许多人的手机彩铃。女王与御弟哥哥的爱情感动了几代人。

这样来自外面的修正虽然吸人眼球,但我感觉这些所谓的爱情故事终究与《西游记》隔着一层。

查《西游补》,鲭鱼精与孙悟空的情感纠葛甚至还说不上是一种纯粹的爱情。《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先后入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忽化美女,又做阎王,寻秦王,遇关公,勘秦桧,拜武穆,既见风流天子,又逢大考盛况,林林总总,迷迷幻幻,最后由虚空尊者点化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孙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征途的正道上来。

《西游补》绣像

可见说到底还是旨在心性的修行,鲭鱼经作为取经路上的魔障出现,这与孙悟空打死假猴王六耳猕猴“化二心为一心”没有两样。

至于央视电视剧里女儿国王与唐僧的爱情,仅仅来自导演的艺术构思和自由发挥,吴承恩《西游记》原著里的“西梁国留婚四十三难”是否关乎爱情实在还很难说。不过这一问题,且待后面详论。

如是,认识《西游记》的爱情蕴涵,最好还是从原著文本出发,通过细读细嚼在其变异和隐喻的描写中去搜索和发掘真谛。

上  篇
唐僧与女儿国国王——是否关乎爱情?

在央视86版电视剧《西游记》里,女儿国王与唐僧确实发生了一场朦胧而缠绵的爱情。女儿国国王被描绘成一个对唐僧痴情不改,但又只好默默看他离去的伤情女子,唐僧也在里面显得有点心猿意马,躲躲闪闪,颇有些想爱而又不能的感觉。

在走出皇宫重踏取经征途的那一刻,再配上杨柳依依的画面,耳边响起“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这样情意绵绵的歌词,这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一则“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爱情故事了。

但是仔细读一读《西游记》书中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心猿定计脱烟花”,可以发现书中故事和电视剧的改编差别有点大,有的地方甚至丝毫不相符,显而易见,电视“绑架”了文学,导演“篡改”了《西游记》的原著。

电视剧《西游记-趣经女儿国》剧照

先说女儿国国王。

与其说她爱慕唐僧,不如说是觊觎唐僧。她对唐僧的觊觎意向,以及整个女儿国的女国民对唐僧窃窃私语的态度,首先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人欲;而且这种“人欲”又首先不是作为爱情基础的情欲(当然里面也是有的),而是作为人口繁衍的需要。这可以用她们见到师徒四众时的一句话来归纳,即是:“人种来了!”

难怪。在这样一个男人稀缺的国度,女人们连生孩子都要借助子母河的“圣水”来完成。所以一旦有男人驾到,她们简直达到了举国欢庆的狂热地步。老婆婆曾对唐僧道出实情:“我这里是西凉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

这样举国疯狂的盛况,首先是她们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心作祟,但更多是因为她们对男人的需求——是需求,而不是爱慕,不是仰慕,不是所有与爱情相关的缠绵的玫瑰色词汇。

这种需求,从生理角度说,当然是阴阳交合的需求;从伦理角度说,是婚配的需求。而她们大呼“人种来了”,概括了生理和伦理两方面的需求——怀孕,这既是生理行为的必然结果,又是伦理婚配行为的客观目的——即传宗接代——的必然结果。

电影《大梦西游3女儿国奇遇记》海报

而且,令人忍不住要揶揄的是,其中还存有一点女人的小心思。当猪八戒对女儿国太师说“打发他(指唐僧)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时,太师满脸不乐意说:“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

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生理和伦理的需求外,女王对“颜值”也是有要求的,并非是捡到蓝里就是菜;这一点“颜值”要求多少与审美有些关系,这大概算是女儿国故事的第一等亮色。

不过可以肯定,不论是生理需求,或是伦理需求,又或是女人的一点小心思——对男票美貌体形的虚荣心,没有哪一点是和所谓“爱情”沾边的。

女儿国是一处净土,没有受到腐朽的封建伦理特别是程朱理学的沾染,女儿国王秉性率真,一张白纸,无拘无束,敢爱敢说,敢爱敢做。刚刚得知唐僧来朝,她就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心思告白百官臣下:

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到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连环画《女儿国》

等到与唐僧会面,难扼心中欢喜,一点儿也不会扭捏作态,端详唐僧玉貌片刻,就急吼吼提出云雨之请。请看书里描写: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占凤乘鸾”,文绉绉的,好高雅的说法,只是有点不好理解,幸好后文还有更露骨的大白话:“(咱们)匹配夫妇去”。

两相对读,可以明了吧。这不是有点黄吗?对的,有颜色。这可是女王的旨意了:“朕就是要给你们一点colour see see!不亮出点颜色,你们认不得我女儿国的厉害。我不展露点颜色,你们可记不住我女儿国王。”

再来看唐僧。

电影《西游记女儿国》海报

按说,被女妖精劫持要求交合,采纳元阳,这样的经历在唐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和以往相比,唐僧这次显得有点唯唯诺诺,闪烁不定,并不像以前那样奋力反抗。

当女儿国迎阳驿站——没错,是“迎阳驿”,吴承恩专门为唐僧量身设计的驿站名字——的驿丞第一次对唐僧说起女王想“招赘御弟爷爷为夫”时,唐僧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语”。

太师见状,又添油加醋,用女儿国的财富来诱惑唐僧:“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并叮嘱“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

唐僧的反应是“越加痴痖”。正是这“不语”和“痴痖”为后人留下了想象和编织爱情故事的空间。

那么,这“不语”和“痴痖”中,唐僧究竟在想什么呢?

请看!唐僧同三个徒弟商量对策,孙悟空劝他干脆和女王成婚,理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怎么会有这样的窍事呢?他严辞拒绝。这“拒绝”算起来大约可分三个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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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说:“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这话说得非常冠冕堂皇,表示自己粪土富贵,以大唐帝主为唯一支柱。大概首先因为女儿国的驿丞、太师都在场,所以要找一个足够撑门面的理由。

此外,这话说得也足够诚恳——富贵是唐僧最不屑的东西,最舍得抛弃的东西。这一点大概凡是看过《西游记》的人都还记得“四圣试禅心”故事里唐僧的表现。

在第二层次,唐僧的拒绝理由是:“教我在此招婚,你们去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这里,唐僧提到的关键词是“招婚”,也就是说,凡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伦理行为——婚姻,对于以取经为使命的唐僧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

进入第三步层次,当悟空劝他说成婚只是假意,只不过是将计就计骗取关文,让女王放徒弟三人西行而已,成功后必然施法救走师父,唐僧的拒绝理由是:“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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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最后一步,唐僧才说出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即担心“夫妻之礼”会摧毁自己恪守一生的佛教戒律,被“开瓜”破了元阳真身。

再联系到前面另一处细节:当女王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时,唐僧顿时“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还见到一个版本把这处细节写得更加露骨: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

不管是前面含蓄的描写,还是后面露骨的描写,无疑都是在说,面对男女性事的诱惑,尤其是面对女王带电冒火的“献身”要求,唐僧多少都有点把持不住,经历了一阵挣扎;而这种隐秘的想法,他是绝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只有在到了被逼成婚的最后一道防线时,他才把自己这种掺杂着心理恐惧和隐约的禁忌意识的想法倒了出来。

上述三个层次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层层推进,但无论在哪一个层面上,唐僧的态度都是明确的:拒绝。只不过在“生理——心理”的深层结构里留下了一丝心猿意马、猫抓鼠窜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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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何之前唐僧对勾引他的女妖精们那么决绝,而这一次却颇为软弱和踌躇呢?想来毕竟那些都是妖精,不是人身,而这次的女儿国国王,不仅是活生生香艳艳的女儿身,还有着高贵荣耀的女王背景。

唐僧来自大唐上国,总是要讲点礼数,不能随便违拂了女王的好意。况且,女王还握有要命的关文呢!

再者,任何一个男子,一旦被推挤到这样的温柔富贵乡,恐怕都多少有些难以自持吧。这是人之天性,并没有什么好遮掩回避的。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怕是要作为美丽的传说被后人景仰了。

可见《西游记》这样的描写,也没有太多的深刻蕴涵和讽刺意味,完全是人之本性的自然流露罢了。如果说唐僧对女儿国国王的“脸红”和“羞答答”已经包含了超越性诱惑和性冲动之外的一些含义——诸如爱情,显然又不太有说服力,至少我们没有从文中看到一丝一毫“爱情”的痕迹。

民国间南洋兄弟牌香烟出品女儿国广告画

 所以说,《西游记》唐僧和女儿国国王的故事,根本不是电视剧里那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男女相遇(民间俗称“干柴烈火”)引发性诱惑和性冲动的故事。这样的诱惑和冲动,不论是对女儿国国王还是对唐僧,都非常自然。

对于女儿国国王来说,在一个稀缺男子的国度里,猛然见到美男子瞬间产生放电冒火的欲望太正常不过,所以女王在故事里丝毫没有被描绘成一个淫邪的恶魔的形象,最后的结果也只是失去了自己中意的国王,而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报应。

对于唐僧来说,这样的性冲动,从产生到浇灭,更可以体现出他有血有肉的人身——除了“圣僧”的身份以外,他首先是一个人。

唐僧最后终于还是阉割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性冲动。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走上“圣僧”之路,远远比那些生来六根清净的人要艰难得多,但这种艰难反而让他最终的神(佛)性愈发得以彰显。

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在子母河饮水时的一个细节:作者选择让猪八戒和唐僧——师徒四人中六根最不清净的和六根最清净的两人——怀孕。猪八戒想的,一是哪里开得产门,二是哪里找手脚灵活的助产婆接生;而唐僧想的是哪里可以寻得方子打胎。

连环画《途经女儿国》

这个细节想来很有隐喻的意味。唐僧本是个凡人身,会对女人有冲动,喝了子母河的“圣水”也一样会怀孕,但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这些冲动,还有怀着的孩子都毅然决然地“打掉”了,从而成就了他的“圣”。

下  篇
一曲注定无法谱成的爱情绝唱

既然女儿国故事与爱情无关,那么《西游记》的爱情之花又开放何处呢?

在前面的宝象国。百花公主和黄袍怪的故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故事。只不过这是一朵迷乱、错放的爱情之花,爱情的主体人妖错乱,天上的“爱之花”开错了地方,险些成了人间的“恶之花”。它注定要早早地凋谢。

黄袍怪何方妖孽?百花羞又是何许人物?

黄袍怪原是天庭斗牛宫外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奎木狼,下凡到碗子山波月洞为妖;百花羞乃西域宝象国三公主,因其貌美,小名百花羞,人称百花公主。奎宿星回归天庭时,曾道出这出“爱情游戏”的前因后果:

连环画《巧斗黄袍怪》

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玷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有必要解释一下。男女神仙发生爱情,为何会“玷污了天宫胜境”?又为何要把这种“玷污”转嫁到人间来?

原来这是天庭的“潜规则”。天庭机构庞大,人员众多,但只有玉帝和王母娘娘一对夫妇,其余都是单吊的屌丝。

玉帝是个自私鬼、小气鬼,他一方面延请太上老君为自己炼制丹药,试图增加夫妻生活的乐趣,另一方面则推行禁欲主义,对爱情的发生“严防死守”,不让大家沾享爱情的雨露。那个猪八戒“调戏嫦娥案”,其实就是猪八戒和嫦娥仙子之间出现了一点点爱情的苗子,玉帝就往死里整。

所以,奎木狼和玉女只好约定私自下凡,到人间偷欢,美其名曰“臣恐玷污了天宫胜境”。

《新说西游记图像》之黄袍怪

请注意:奎木狼归案后,玉帝对他的处罚是:“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待俸差操,用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切!奎木狼因爱情罹罪,却被罚到兜率宫协助老君为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炼制春药。吴承恩大手笔,反讽笔法用得如此熟稔、高超。

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也说明天上的神仙没有爱情。如若奎星与玉女在凡间能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则又是一曲感天动地的爱情之歌。

殊不知,人仙(妖)殊途,玉女投胎转世作了凡人百花羞,没想她失去了神仙的身份的同时也忘却了前世约定。这样,黄袍怪的情意绵长遭遇了百花羞的冷若冰霜。合该是命中注定,奎星千算万算,却无法穿透自己的命运。正是“桃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当然,这丝毫不妨碍奎木狼的痴情。他在做着不懈的努力,正如面对昏迷失忆的恋人,他在用他们之间熟知的方式在不停地叫唤她。

且不说他为了这段姻缘而不惜自毁“仙”途,单说他做妖十三年来,对“高冷”无情的百花羞的执著与呵护足以让大才子元好问再次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对百花羞绝对信任。百花羞为救唐僧并托他传书父王,谎称想放掉取经僧人以还幼时心愿。黄袍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呐!甚么打紧之事。我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

电视剧《西游记》中黄袍怪、百花羞公主剧照

多少妖魔为吃唐僧肉费尽心机,使出浑身解数,而这个黄袍怪却为了百花羞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轻易放走了唐僧,放弃了长生不老的机会。为何如此?百花羞是他的心上爱人,任何一个“不信任”的念头都是对爱情的玷污。

于是,我们看到,沙僧解救百花羞失败被擒,黄袍怪顿生怀疑之心,并且,因为百花羞的负心薄情,陡起凶性。

然而当善良的沙僧编造谎言为百花羞遮掩打消他的疑心之后,他立马丢下刀,双手抱着公主不断地向她赔罪,还为她“挽了青丝,扶上宝髻”,对她“软款温柔,怡言悦色”,甚至三番两次请她上坐赔礼。

他无法容忍自己对爱人的信任有些许的动摇,为自己曾闪过的不信任念头百般自责,为了不让爱情出现裂痕,他竭力去挽回、去补救。

他对百花羞百般疼爱。“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

这是“黄袍怪——百花羞”故事中他唯一一次对爱情苦闷的宣泄,伤至极致的言语往往最发自肺腑,最真切,也最让我们感受到他对玉女的爱之深,恋之诚。

连环画《智降黄袍怪》

当八戒、沙僧摔死黄袍怪的两个儿子,他回到波月洞查明真相后,无暇顾及自己的伤痛,只是一味地宽慰、关怀痛失一双爱子的百花羞。作为男人,他知道妻子此时最需要的是抚慰和护佑。殊不知此公主乃孙悟空所变,更不知公主此时已与孙悟空联手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故当黄袍怪为医治假公主疾病而毫无戒备地拿出自己的法术宝贝、道出自己弱点的时候,连假扮公主的孙悟空都觉得愕然:“这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

不近女色、不谙男女之情的孙大圣又怎能明了:爱情至上的黄袍怪把和玉女的情感放在何等重要的位置!对百花羞,他还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呢?

可怜多情黄袍怪,在追求感情的道路上真的是形单影只。为何天庭的誓言只化作了人间山野里孤寂的付出,而又得不到些许的回应和认可。

在通往人间的路上难道真的也有一位孟婆?为了坚守对玉女的记忆,坚韧的奎木狼口藏孟婆汤,誓死也不让自己吞下一滴;而纤弱的玉女,一不留神吞下了半口,致使她对这份前定的爱情摇摆不定,变身百花公主后对黄袍怪的情感若即若离,而最终还是背弃了黄袍怪,背弃了这份浑然天成的爱情。

溥心畬绘《悟空初会黄袍怪》

如果说黄袍怪为了报复唐僧即将进宫拜见丈人时,百花羞的叮咛与担心带有一丝夫妻情意的话,那么这只是昙花一现的关切。

在她的心目中,黄袍怪只不过是十三年前八月十五良夜佳辰,将自己抢劫至碗子山波月洞,并霸占为妻的金睛蓝面青发魔王而已。是他使自己无法对父母尽孝,也是他使得自己败坏人伦、有伤风化;而被妖怪强迫而成的婚姻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地方?

连孙悟空都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道理,说:“你与他做了十三年的夫妻,岂无情意?”百花羞却只会冷言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于此者,不得已耳!”

没有丝毫怜惜地听从孙悟空的吩咐,任凭他变成自己的模样,挖坑引黄袍怪上钩。她忘了天庭的爱情誓言,她忘了是自己让奎木狼成为黄袍怪的,她更忘了黄袍怪只不过是在坚守着对她的承诺,成就着一份本该成为爱情绝唱的恋情。

电视剧《西游记》中黄袍怪剧照

可怜多情黄袍怪,在他的眼里,公主永远都是那个对奎木狼有情的玉女;而在百花羞公主的眼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点儿奎木狼的影子,但最终在眼里成型的却是那个令她憎恶的黄袍怪。

今后的百花羞也依然还是那宝象国的三公主,对自己的身世及黄袍怪的命运熟视无睹,以一副曾经被妖魔性侵的受害者的姿态,过着公主的生活。

“多情反被无情戏”。或许奎木狼还会时时思念和回味他与玉女的爱情,用13年曾经的的点点滴滴来打发他在兜率宫烧火无聊的时光;或许他也会反省自己的命运,不再相信那“木石前盟”一类天长地久的爱情神话了。

结  语
程十发绘西游记

回到前面女性主义的话头。《西游记》事实上不可能完全拒绝、脱离爱情,成为单一的神魔小说;它不仅写了大量女性(虽然多是女妖,而且作为绿叶和配角),而且写了一出黄袍怪和披香殿玉女的感天动地的爱情绝唱,在女性观念——特别是爱情观念上——蕴含着特有的“世界观与他个人梦想之间的裂痕”。

只是,既为绝唱,《西游记》的爱情故事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例了。后面的女儿国故事,只是虚晃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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