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雨过后，阳光普照。 这是一片位于小村南端的狭长的起伏的谷地，或者是曾经的荒原，沼泽地，离我家大概一公里之遥。溪流垂直交叉流过这段谷地，小村因此得名溪上。 我常常在闲暇的时候，带着小家宝，在这段谷地或者是家的后山漫步。与后山由采煤堆起来的地质形成不同，谷地的生物种类与后山也各不相同。除了耕地，谷地最多的是山毛榉，和各种不知名的杂树，灌木，以及在曾经的沼泽地长出来的茂盛的芦苇，间或还有大片大片的荚蒾，在深秋和冬季叶子落尽的时候枝头挂满红红的果实。 雨过天晴，空气清冽，天空是清澈的冷蓝色，午后的阳光在一刻不停地召唤。小家宝也急得抓耳挠腮，想要出去疯跑。我是拒绝不了这样的天气的。换好鞋子，家宝欢快的脚步让我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经过村里的教堂和一片居民区，入眼就是大片碧绿的农田，谷地舒缓的起伏如五线谱的弧度。成群的乌鸦和特立独行的苍鹭，在田间觅食。在田野的中间平缓地带，有一座苗圃，是村里花匠的天地。有时候觉得德语尽管枯燥晦涩生硬难学，但是有些德语词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苗圃，德语就叫baumschule,直译就是树学校，或者是树的托儿所。这种叫法既可爱又直接，因为这里确实是培育小树苗的地方。这个季节，苗圃里大部分是用来做圣诞树的松树苗。再过几天，这些树苗就要上市出售了。去年我没有买圣诞树，而是自己拿锯子在自家花园里锯了一棵松树的顶枝当圣诞树，结果锯的太长，树一直顶到屋顶，被Roger好好笑了一场。今年我想我还是要自己锯一个树枝的。 穿过农田和苗圃的时候，小家宝找到了它的乐趣。苗圃里树根下有好几窝兔子，太阳出来的时候都出来散步觅食。作为查理斯王小猎犬，它的天性在此刻得到发挥。兔子被它撵得到处飞奔，而它欢快的叫声，也让寂静得田野变得生机勃勃。 田地的尽头，地势稍微下降，荒原立刻呈现在眼前。我步入这片山毛榉与杂树交织的林间。微微的风摇曳着山毛榉的细枝，就有三角形的果实落在红棕色的积得厚厚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总是让我想起一只鸟在窗棂上跳跃的样子。树上曾经茂密的叶子落得稀稀拉拉，阳光就在枝桠的间隙里流下来，在枯叶上调皮地嬉戏。我踩在枯叶上，由于小雨过后稍微有点潮湿，因此踩上去的声音与往日的脆响有点不同，几乎听不到声音，且脚下的感觉，如同踩在青苔上，柔软，稍稍有点滑。 继续往前走，穿过一片林地，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一人高的灌木丛和芨芨草共生，时有野兔如箭一般窜过，引得家宝一阵狂叫猛追。猎鹿人的瞭望台在开阔地的边缘。我曾经多次爬上这个瞭望台，站在高处俯瞰整个谷地。它的边上曾经有一棵高大的山毛榉，用来伪装整个瞭望点。也许是枝桠太茂盛遮挡了视线，这次发现这棵山毛榉被砍掉了。心里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我曾经在夏日的周末，一整个上午，带着一瓶水一本书坐在这个瞭望台上消磨时间，高大茂密的枝叶给了我荫蔽和静谧的空间，我也曾在0.5米的距离内，与一只落在山毛榉上的BLAUMEISE（蓝雀，一种叫声非常美丽，背部为宝石蓝，胸部为黄色的小鸟。我在欧洲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四目相对良久，它不怕我，我也不打扰它，彼此对视片刻，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振翅飞走了。这是我最近距离观察到的蓝雀，我永远忘不了它溜圆的眼睛看着我的样子，也忘不了它背上的蓝色羽毛闪着宝石一样的光泽。 我爬上瞭望台，让小家宝自己在树林里奔跑。也许是宅家太久，感觉身体极不灵活。瞭望台发出吱呀的声音，但是还是稳稳地撑住了我的体重。我双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如坐在王座。原野如一幅画卷，在我面前展开。金黄的，嫣红的，碧绿的各种树木，被一片一片的荒地隔开，没有形成大片的森林。荒地中间长满了随风摇曳的芨芨草，和不知名的还在开花的野花。落光了叶子的荚蒾树上，红红的果实如同一串一串的红玛瑙。远处一座被姹紫嫣红的秋叶装点得小丘，在碧绿的田野间显得有点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大片起伏的田地，有的小苗刚刚发芽，形成一条条绿色的细线，在阳光下逞放射状在我眼前向远方延伸。有的已经长成茂密的绿毯，随着地势的起伏，形成果岭一样的地貌，让人忍不住想打几杆高尔夫。油菜花田一片金黄，风过，还有油菜花的清香。这让我想起故乡夏日的山峦。 在田间小路，散步的人，遛狗的人，骑自行车的人，突然就觉得这里热闹起来了。而我，在吱嘎作响的瞭望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恍惚想起来，这段谷地被称作“Roemerstrasse via Belgica”,意思是罗马人通向比利时的路。历史上罗马人从意大利出发，一直走到莱茵河，到科隆，然后从科隆经过这个谷地到达比利时。小村有很多罗马遗迹，与当时的这条荒野之路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曾经遇到寻宝者，背着金属探测器，在这条谷地搜索。据说有人找到了金币，也有人找到了金扣子。时至今日，还是有人逡巡在这片被农田和荒原灌木覆盖的古道，试图寻找远古遗失的财富。我想，寻找财富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寻找一个人安静行走的荒野之乐吧。 我坐在瞭望台上，有风轻轻吹过，有群鸟在头顶飞过。我看着眼前的的田野，和田间阡陌，仿佛穿越时空，看见长途跋涉的罗马人，罗马军队，带着一路风尘，疲倦的平民，和坐在高高辇车上的身着白袍头戴桂冠的贵族，在我眼前经过。尘土过后，荒草肆意生长，渐渐掩盖了曾足迹。只有某个贵族不小心遗落的一粒纽扣，一个耳坠，在风吹去岁月的浮尘后，再次显露出曾经的光华。 年少的时候，我常常在故乡的原野里奔跑，渴望有一天跑过荒野，跑过连绵的大青山，看看世界另一面的精彩。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却爱上了荒原，爱上了一个人在无人的荒原里，听鸟振翅的声音，看野兔矫健地奔跑，看荒草绵延的山谷，看荒芜的丘陵。这一切，总让我想起故乡的山上，那热烈的阳光，草丛中蟋蟀的叫声，火红的山丹花，干燥纯净的土壤的气息，呼啦啦惊飞的孵蛋的鸟，赭黑色的长满石苔的山石。辽阔，荒芜，又生机勃勃。是的，我爱上了荒野，没有理由。 小家宝在瞭望台下叫，我知道，该回去了。 下了瞭望台从另外一边往回走，天色已经有点晚了。白昼越来越短，而夜，即将降临。我听见我的心在对我说：“去荒野吧，那里白日有自由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夜晚会有明亮的星光，和夜莺的歌声。“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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