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韦小宝就是文盲版李诞，说着“人间不值得”

前几天坐高铁，回来时旁边的女孩把手机放在面前的小搁板上，追剧，声音放得很大，一边看一边咯咯笑。

忍不住看了一眼，看见张一山正穿着清装耍宝，想来就是最近正被热议的《鹿鼎记》了。作为怂人，我没有勇气去交涉，又被灌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撩得好奇，有当无地瞟了几眼，发现张一山是演得有点夸张，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到家之后我又追了几集，我想这里面的差距，可能还是个怎么看韦小宝的问题。

曾经在金庸小说里，我最不喜欢《鹿鼎记》，韦小宝则是我最不喜欢的主人公。那时我在阅读上有点洁癖，韦小宝动辄骂脏话也就罢了，看到韦小宝追忆他的丽春院往事，尤其他母亲那些营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然了，韦小宝是维护他母亲的，最初惹事就是因为看他母亲被人殴打，只是他生熟不忌百无禁忌，似乎就没有为尊者讳这种意识，我不太能接受。我也不明白，曾经悉心描画过“侠之大者为国为家”如郭靖，义薄云天如萧峰，孤独又飘逸如令狐冲的金老爷子，为什么会兴致勃勃地刻画出一个小流氓韦小宝，还把所有的好运都给他。

等到自己上了点岁数，在人堆里穿梭了许多回之后，忽然就明白了金庸的苦心，他最后写了这个韦小宝，也许只是因为，对于凡人来说，做郭靖萧峰令狐冲们是没有前途的，倒是韦小宝这样的人能够自洽。

说起来郭靖是求仁得仁，在《神雕侠侣》中和黄蓉一起殉了襄阳城，是大英雄的最好归宿，但作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对他们当时的情形设身处地，悲壮之外，更有所感的是惨烈。郭大侠也不想死，但郭大侠唯有一死，这是做英雄的成本与代价，我付不来。

萧峰呢，就更惨了，他所以惨，是因为他太干净，太仁义，太骄傲，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最后只能是自尽于雁门关外。

令狐冲的结局相对好一点，跟任盈盈一道从江湖上抽身退隐，说起来是神仙眷侣，但这是他真正想要的吗？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可以改变故事的走向，他是不是还是更愿意师傅师娘小师妹都还是旧模样，他仍然是那个可以没心没肺地快乐着的大男孩？

即便如此，金庸大师还是下笔留情了点，看张爱玲的《色戒》，会发现，做英雄不但很危险，还很容易陷入虚无。王佳芝为了刺杀汉奸与她讨厌的男同学发生关系，后来汉奸提前离开，同学们见了她都有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王佳芝只能对自己说：“我傻，反正都是我傻。”她再度打起精神施行美人计，不过是想让那次讨厌的性关系有个结果，谁知又掉进另一个大坑。

总之，活得年纪越大，越发现，在这浊世上，有追求的人，反倒活得更辛苦更孤独还有可能越活路子越窄，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又有很多自我纠结，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上路，走得怎么可能不艰难。我有许许多多的烦恼，都来源于想做个体面人而不得。

那天看《古诗十九首》忽然有所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真的，何必呢？你做不了郭靖，试试韦小宝可好？人生苦短，是非成败转头空，不如游戏人间？

韦小宝就把这一理念执行得特别彻底。他出身卑贱，不是特别拿自己当回事，虽然经常“大怒”，但很快就能“大喜”，他的情绪时时对冲，其实是当不得真的。他在各种演义里学了点“忠义”，但是这种“忠义”抵挡不住财色的诱惑，比如说，他看茅十八这个人不错，确定自己不会为了一万两银子出卖他，但是十万两呢？他自己也含糊了。

韦小宝不想当英雄，也不打算做情种，在妓院里他看尽人来人往，知道人间不值得。金庸说韦小宝像阿Q，还是有些区别的，阿Q又蠢又坏又麻木，韦小宝既不是特别蠢，也不是特别坏，他的麻木跟阿Q也有所不同，不是不明事理的麻木，是早就看穿一切的麻木，从某种角度上说，韦小宝更像文盲版的李诞，也是不再相信某些事的你我，放弃宏大叙事，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开心点。

这样一个韦小宝，在电视剧里该如何演绎呢？又由谁来演绎最好呢？

周星驰演过韦小宝，诚实说我没看过，只是觉得，周星驰式的小人物跟韦小宝还是不同的，周星驰无厘头的恶搞，其实是他反抗寂寞的一种方式。那句“他看上去好像一条狗”，是自嘲，也是自怜，被无数白天黯然夜晚不朽的人挂在心上。

韦小宝不会，人家说他像条狗，他只会大怒，他的辞典是在丽春院攒成的，他永远不会有如今的周星驰那样寂寞的眼神。

黄晓明就更不行了，黄晓明好的时候是好学生乖孩子，不好的时候是狷狂邪魅的霸道总裁，无论哪一种，都是天生优越，特别拿自己当回事，他不可能像韦小宝这样低到尘埃里，也不会懂得一无所有的滋味。

都说陈小春版的韦小宝是最好的，陈小春演绎得确实也不错，但是他的眼神狠了一点，韦小宝一路走来，倚仗的不是好勇斗狠，而是没包袱没底线，随时可以一出溜，用下三滥手段一招制敌，活得特别皮实。

说起来张一山真是最佳人选，首先他形象接近，《鹿鼎记》里明明白白地说韦小宝是一“干瘦小孩”，相形之下，黄晓明就太浓眉大眼了；第二是气质像，小说里的韦小宝贼溜溜的，被他救下的茅十八对他某些行为都很不齿，张一山则是从刘星时代开始，就没啥包袱，动不动被小雪挤兑，跟老妈斗智斗勇，他都能够举重若轻地对待，他心里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反差极大。

放眼望去，神型与韦小宝接近的，大概只有张一山了。但评论还是翻车了，大概因为要面对韦小宝，就要面对生活的真相。这个人物是主题先行的，出自金庸大师的理念——什么样的人才能活得更好。韦小宝本身就是一个有点悲哀的答案，呈现这个其实有点丧的答案，不是容易的事。

影视剧与文字不同，像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小混混要是尽量贴近实质地展现在屏幕上，怕是让人更难猝然相对，可能正是基于这个想法，电视剧始终是漫画式的处理方式，用荒诞冲淡悲凉，美化猥琐，与现实拉开距离。

然而，在我们过去的阅读经验和观看经验里，很少会让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做主角，让一个逐利之徒一路交好运。我们习惯了因果和救赎，面对韦小宝这样一个违反我们阅读期待的人，我们也会把他想象得稍稍可爱一点，那么张一山演绎的形象就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了。可是，活在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是因为我们太自说自话了啊。

《鹿鼎记》这个剧，看似热闹，骨子里是冷的，鲁迅先生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几句疼痛而激越的话，概括了《鹿鼎记》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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