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五律《奉赠王中允（维）》读记

杜甫五律《奉赠王中允维》读记

（小河西）

奉赠王中允维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王中允维即王维。史载，王维于长安元年（701）生于蒲州。才华早显。开元九年（721）中进士。解褐为太乐丞（属太常寺，从八品下）。开元二十三年（735），由张九龄引荐拜右拾遗。经多次升迁，于天宝十四载（755）迁给事中（正五品上）。叛军陷长安后王维被俘。拘于洛阳普施寺，委之以给事中。至德二载（757）唐军收复两京后，王维被押长安。因他陷贼期间曾作《凝碧池》，又因其弟王缙在平乱中有功，王维得以宽大，降为太子中允（正五品下）。本诗写作时王维是太子中允，年龄已58岁。【详参见《旧唐书-王维传》。】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声名：名声。《赠周散骑兴嗣》（梁-吴均）：“昔贤当路者，声名振华夏。”《宣上人远寄…》（唐-刘禹锡）：“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

契阔：有离合、聚散、辛苦、困顿等意。《击鼓》（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契，合；阔，离。）。《答魏子悌诗》（魏晋-卢谌）：“恩由契阔生，义随周旋积。”《赠别从甥高五》（唐-李白）：“自笑我非夫，生事多契阔。”杜甫多次用此词。《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杜甫）：“青冥犹契阔，陵厉不飞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杜甫）：“居然成濩落，白手甘契阔。”《彭衙行》（杜甫）：“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北朝文学家。先为南朝大臣后为北朝大臣。《周书-庾信传》：“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也。…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常侍郎，聘于西魏。属（西魏）大军南讨，遂留长安。江陵平，拜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寻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陈琳（？－217）：字孔璋。东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曾依附袁绍，后归附曹操。《三国志-王粲传（附陈琳传）》：“琳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袁氏败，琳归太祖。太祖谓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太祖爱其才而不咎。瑀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太祖并以琳、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琳徙门下督，瑀为仓曹掾属。”

大意：王中允您很早声名远扬，如今您历经离合历经磨难阅历更深。都在说朝廷对您的接纳重用如同“收庾信”，而不可比作曹操“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一病：被叛军抓后曾装病。《旧唐书-王维传》：“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喑（yīn）病。”（喑病：大约是嗓子哑说不出话之类的病。）

三年：三个年头。至德元载六月“为贼所得”，至德二载年底回到长安；乾元元年春“授太子中允”。

穷愁：穷困愁苦。《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论》：“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汉书-王莽传下》：“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早秋京口旅泊…》（唐-李嘉祐）：“只有同时骢马客，偏宜尺牍问穷愁。”

应有作：王维在献贼期间有一首名作。《凝碧池》：（唐-王维）“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白头吟：乐府楚调曲名。《西京杂记》卷3：“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悲哉行》（唐-王昌龄）：“勿听《白头吟》，人间易忧怨。”

大意：您被叛军抓后曾试图装病逃脱，三年来您一直向往朝廷。在穷困愁苦之中您应该有诗作，能不能让我读一读？

王维在诗坛名气很大。杜甫对王维应是尊重的。但杜甫与王维的关系有别于杜甫与李白的关系。这首诗或能说明这一点。首联开门见山。说你本来就“声名久”，经历安史之乱后，应该更是“契阔深”。我理解契阔深，就是阅历更丰富思想更深沉因而诗文也更深沉更老成之意。次联是杜甫对王维的评价。“共传”二字很讲究，意思是这个评价并非我说的，是大家共识。大家说朝廷这次对您的宽宥安排是“收庾信”而不能比作“得陈琳”。陈琳后来为曹操重用，但在敌营时是写过著名的《为袁绍檄豫州文》的，是骂过曹操祖宗的。把宽宥您比作“得陈琳”是不恰当的。庾信不一样。庾信本来是南朝大臣，后来到了北朝一样得到重用。虽然庾信有这么一段改换门庭的经历，但大家都理解他。大家认为朝廷宽宥安排王维可以比作“收庾信”。考虑杜甫把也曾被受过伪官的郑虔比作苏武，杜甫对王维这一段历史的评价就比较清楚了。后二联从正面写。说到您在长安被叛军抓捕时，曾经有过装病的经历。装病当然是为了逃脱乱军。说明您心系明主。不仅如此，到洛阳以后，您在极端“穷愁”之际，还写过《凝碧池》，表达对明主的思念。应该说，虽然您在敌营，虽然您被迫接受了伪官，但您三年来心系明主，这一点大家都是清楚的。读完此诗，查阅了不少网上材料，感觉杜甫对王维的评价是客观公正的。

王维的诗好，这是公认的。王维作伪官是被迫的，始终心系朝廷，大家也是认可的。但王维确实做过伪官。王维不是苏武。这也是事实。其实王维自己也是认可的。王维自己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说：“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行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局天内省，无地自容。……”（王维在陷贼期间的经历主要见王维自己写的《谢除太子中允表》以及王维为韦斌写的神道碑铭《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公神道碑铭》）。

附：《旧唐书-王维传》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父处廉，终汾州司马，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

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闻。与弟缙俱有俊才，博学多艺亦齐名，闺门友悌，多士推之。历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居母丧，柴毁骨立，殆不胜丧。服阕，拜吏部郎中。天宝末，为给事中。

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喑（yīn）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宫，其乐工皆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维闻之悲恻，潜为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陷贼官三等定罪。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会缙请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特宥（yòu）之，责授太子中允（正五品下）。乾元中，迁太子中庶子（唐朝无中庶子。左庶子正四品上。右庶子正四品下）、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复拜给事中（正五品上），转尚书右丞（正四品下）。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维尤长五言诗。书画特臻其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而创意经图，即有所缺，如山水平远，云峰石色，绝迹天机，非绘者之所及也。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无差，咸服其精思。

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乾元二年七月卒。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优诏褒赏。缙自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