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史学家的宗旨往史之弊既如此,所以救其弊者,又将如何? 不论什么事情,总是发生在一定的环境之内的,如其不知道它的环境,这件事就全无意义了。现在试举一个例。从前汉朝时候,有一个名将,唤作韩信。他有一次和敌人打仗,把自己的兵排在水边上,背对着水,这就是所谓背水阵,是犯兵家之忌的,因为没有退路了。后来竟打了胜仗。人家问他,他说:这亦在兵法上,不过你们不留意罢了。兵法上不是有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我所用的兵,不是训练惯统带惯的,乃是临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这和走到市集上,把许多赶集的人聚拢来,使之作战一样,不是置之死地,人人要想自己救命,谁肯出力死战呢?这是一件事。明朝时候,又有一个名将,唤作戚继光。他练兵最认真。著有一部书,唤作《练兵实纪》,对于练兵的法子,说得很详尽。清朝的曾国藩,本来是个书生,不懂得练兵的,他初出来练乡勇,就靠这一部书做蓝本,订定一切规则。可见戚继光这部书,对于练兵的方法说述的详尽,也可见得他对于练兵的认真了。相传当他检阅时,适逢大雨,他的兵都能植立雨中,一步也不移动,可见他训练之效。他所以南征北讨,所向有功,绝非偶然了。这又是一件事。两件事恰恰相反。在看重战术的人,一定说韩信的将才在戚继光之上,能不择兵卒而用之;在注重训练的人,则又要说韩信的战胜只是侥幸;其实都不其然。韩信生在汉初,承战国时代之后。战国时代,本来是举国皆兵的,所以在秦、汉之世,贾人、赘婿、闾左(这亦是当时所谓谪发、谪戍。谪是谴谪的意思,发有罪的人出去作战,谓之谪发;出去戍守,谓之谪戍。贾人、赘婿,都不能算有罪,然汉时亦在七科谪之列,那不过因当时重农贱商,赘婿大概是没有田产的,发他们出去当兵,免得扰累农民罢了。闾左,谓一条街巷的左半段。这是要发一条街巷里居民的一半去当兵,而古者地道尊右,把右边算上首,所以发其左半的人出去,秦时曾有此事),发出去都可充兵。韩信所用的兵,虽说没有经他训练过,然战争的教育,是本来受过的,对于战斗的技艺,人人娴习,所以只要置之死地,就能够人自为战。戚继光时代,则中国统一已久,人民全不知兵,对于战斗的技艺,一无所知,若不加以训练,置之活地,尚不能与敌人作战,何况置之死地呢?若使之背水为阵,非毙于敌人锋镝之下,就要被驱入水了。所以韩信和戚继光的事,看似相反,而实则相成,若非知其环境,就无从了解其真相了。况且事实原因环境而生,若不知其环境,对于事实的性质,必也茫无所知,更何论了解其经过。然则对于史事,安可不知其环境呢? 然而我们现在,对于任何史事,总不能十分明白其环境,这是什么理由?这自然是由于记载的缺乏了。记载为什么会缺乏呢?难道向来史家,对于不知环境则不能明白其事件的真相的道理,都不知道么?不,须知“常事不书”,为秉笔者的公例。我们现在虽追恨古人,叙述一事件时,不把他的环境说述清楚,以致我们不能了解,然使我们执笔为之,恐亦不免此弊;即使力求避免,其与古人,亦不过程度之差而已;将来读书的人,还不免要追怨着我们。这是因为著书的人,总得假定若干事实为读者所已知,而不必加以叙述,如其不然,就要千头万绪,无从下笔了。你天天记日记么?一个朋友,忽而今天来看你;你今天忽而想到去做一件不在预算范围内的事情;这自然要记出来的。学校中的课程,个个星期是一样;吃饭、睡觉,天天是一样;那就决无逐日记载之理,至多每学期开学之初,把课程表抄一份在日记里,以后每逢变动时,再加以记载;初记日记时,把吃饭和睡觉的时刻,记下一笔,以后则逢一顿宴会,一夜失眠等事,再加以记载罢了。这就是所谓常事不书,是秉笔者不得不然的。然而社会的变迁,虽然看不见,却无一息不在进行之中。虽其进行无一息之停,却又“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正和太阳影子的移动,没人看得见一样。然而隔着一个时间再去看,就移动了许多了。社会的变迁,亦是如此,必须隔若干年代,然后看得出。然而人寿太短,所以除非生于剧变时代的人,总不觉得它有多大的变动。寻常人所觉得的变动,总是听见父辈、祖父辈,甚或是曾、高祖父辈的人所说的,这种说述的人,尚或出于传闻而不是亲见,如此,在感情上,自然不甚亲切;而且这些零碎的事实,不能通其前后而观之,则亦不过是一个一个小小的变动而已,并不觉得如何惊心动魄,把它记载下来的人,自然少了。隔了较长远的时代,再把今昔的社会一加比较,固然也觉得它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变迁的时代,业已相离很远,无从知其因变迁生出来的影响,自更无人注意及之了。所以社会的变迁,我们所知道的,怕不过百之一二,对于任何时代的情形,我们都是茫然,自然对于任何事件的环境,我们都不明白了。 不知环境,对于任何事情,总是不能明白的,以致对于任何时代,亦都不能明白,这却如何是好呢?所以现在的史学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再造已往”。何谓再造已往呢?那就是已往的时代,虽然已往了,我们却要综合各方面,使其时代的情形,大略复见于眼前。史事有“特殊事实”和“一般状况”之分。对于特殊事实,普通的见解,总以为时代愈接近的人,则知之愈真切,其实不然。这许多事情,往往要隔了一个相当的时期,然后渐明;再隔了一个较长的时期,然后大白的。因为许多事情,都有其内幕,而其内幕,在当时总是秘密的。局中人固不肯宣泄,更不能宣泄;局外人既不能宣泄,抑或不肯宣泄;必隔了一个时期,其材料才得出现。而且局中人无论矣,即局外人,亦免不了利害和感情上的关系,其见解总不能平允,见解既不能平允,自然所述不能真实,亦必隔了一个时期,此等关系渐成过去,其所传的材料方能真确。又有许多事情,其内幕是永不宣泄的,所谓如何如何,只是后人据其外形,参以原因、结果,推测而得,这亦非待至事后各方面的材料大略出现之后,无从推测。这种便利,都是当时的人,或其时代较为接近的人所没有的。所以特殊事实,看似当时的人最为明白;时间愈接近的人则愈明白,其实适得其反。我们来谈唐、宋、元、明时代的特殊事实,必有一部分非其时之人所知;将来的人谈现在的历史,亦必有一部分非我们所能及。至于一般状况则不然,现在的上海,物质生活是怎样?人情风俗是怎样?将来的人,无论是怎样一个专家,对于现在的上海,无论研究得如何精密,其了解的深切,总还不如现在久居上海的一个无甚知识的人。固然,他或有种种知识,为现在的老上海所不及的,然这只是多知道了若干零碎的事实,对于现在整个上海的性质的了解,决出于现在所谓老上海者之下。若使现在的上海,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使将来的专家,和现在的老上海,同来猜想其原因,逆料其结果,将来专家的所言,绝不如现在老上海之近理。所以以当时的人,了解当时的事,只是苦于事实的真相不能尽知,如其知之,则其了解之程度,必出于异时人之上。这就是再造已往之所以要紧。 已往者已往矣,何法使之再现?难道能用奇秘的摄影术,使古事再现;奇秘的收音机,使古语可闻么?照寻常人想来,除非用现代的有声电影,可以把现代的情形,留起若干来,给后人知道,已往的事,是绝然无法的了,其实不然。所谓一般状况,乃是综合各种事情而推想出来的,并不是指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若专指一人一事,那又是特殊事实了。我们现在,有许多前人所遗留下来的重大的特殊事件,尚且不能了解其时的社会,何况但保存一二琐屑的事情呢?若说我们保存得多,则岂能把现代的情形,一一保存下来?还不过和前人一样,假定若干事物为后人所能知,则置诸不论不议之列,其为我们所逆料,以为将来之人将不能知之事,则保存一二罢了。此与前人之所为,亦何以异?至多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要以现代人之所为,省却将来的人搜辑、推测之劳,决无其事。而史家的能力,就是在于搜辑、推测的。倘使能搜辑、推测,前代的情形虽然已成过去,仍有使之再现到某程度的可能。我们现在所苦的,乃是这种材料之少,而无从据之以资推测,然此种材料虽少,我们所用的搜辑的工夫,怕比它更少。况且我们于现存材料之外,还有发现新材料的可能。 所以现代史学上的格言,是“求状况非求事实”。这不是不重事实,状况原是靠事实然后明白的,所以异于昔人的,只是所求者为“足以使某时代某地方一般状况可借以明白的事实”,而不是无意义的事实而已。所以有许多事情,昔人视为重要,我们现在看起来,倒是无关重要,而可以删除的。有许多事情,昔人视为不重要,不加记载,不过因他事而附见的,我们现在看来,倒是极关重要的,要注意加以搜辑,上章所述的裹蒸和起面饼,似乎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求状况的格言,是“重常人,重常事”,常人、常事是风化,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风化,决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如其知道了风化,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 搜辑特殊事实,以求明了一般状况,这是很难有刻板的方法可说的。大致说起来,亦不外乎所知者博,则所测者确,所以搜辑是最紧要的事。所搜辑的材料,大致说起来,亦可分为物质状况和社会状况二者。譬如古代的地理,和现在不同,就是自然状况有异(譬如古代的长江比现在阔,所以南北战争,长江为天险的性质较后世为甚),住宅、道路等亦然。又如考校某时代的学术思想如何,便可推测其时的士大夫,对于某种政治上的事件,怀抱何种感想?若再博考其时平民社会的情形,则又可推测其时的老百姓,对国事的态度如何?既知道士大夫和老百姓对待国事的态度,就可解释其时政治上某种事件,当局者何以要取某种措置的理由,并可评论其得失。这是举一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知道古今兵器之不同,则其战术的不同,亦只是当然的结果,如风化之于山崩而已。 作史的方法作史,似乎是研究历史的人所谈不到的,然而现在的历史,正在要重作之中,惟其知道作史的方法,才能知道研究的方法,所以作史的方法,也不可以不一谈。 历史该怎样作法呢?那在理论上是无疑义的。第一,当先搜集材料。第二,当就所搜集得的材料,加以考订,使其正确。然后第三,可以着手编纂。 史事的搜辑、订正,是永无穷期的。外行的人,往往以为“历史的材料,是一成不变的。至多(一)有新发现的事实,加一些进去;(二)旧材料不完全、不正确的,被发现了,则加以补充,加以订正,如此而已。这两者都不能多,所以历史的材料,从大体上可以说是固定的,无甚变动”。这种见解,其实是错误的。历史上的年代如此之长,事实如此之多,即使我们所搜辑的范围,和从前人一样,亦不易有完备之日。何况研究的范围,是时时变动的,无论你方法如何谨严,如何自许为客观,入于研究范围之内的,总是反映着其时代所需要。一物有多少相,是没有一定的,有多少人看,就有多少相,(因为没有两个看,能占同一的空间与时间)看的人没有了,就相也没有了。哲学家说:“世界上没有两件相同的东西,因为至少它所占的时间或空间是两样。”然则以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人,看起历史上的事件来,其观点如何会相同?观点不同,其所见者,亦自然不同;所觉得要补充,要删除的,自亦随之而异了。所以史学一日不息,搜辑之功亦即一日而不息。这话或者说得太玄妙些,然即使浅而言之,现代各种科学勃兴,我们从前不甚注意,不甚了解的事实,现在知其重要的何限?岂能摒诸研究范围之外?然则史学的范围,安得而不扩充?范围扩充,搜辑的工作,安能不随之而增加呢?科学的进步永无止境,史家搜辑的工作,自亦随之而无穷了。至于订正,则从前人的记载错误的,见解不正确的,浅而言之,即随处可见。此等或可说:终有订正至正确的一日,而有的或竟无法可想了,则订正亦似有穷期。其实亦不然。真正客观的事实,是世界上所没有的。真正客观的事实,只是一个一个绝不相联属之感觉,和做影戏所用的片子一般,不把它联属起来,试问有何意义?岂复成为事实?所谓事实,总是合许多小情节而成,而其所谓小情节,又是合许多更小的情节而成,如是递推,至于最小,仍是如此。其能成为事实,总是我们用主观的意见,把它联属起来的。如此,世界上安有真客观的事实?既非客观,安得云无变动?这话或者又说得太玄妙些,然而一件事实的真相,不但限于其外形,总得推见其内部,这总是人人可以承认的。如此,则因社会状况的不同,人心的观念即随之而变,观念既变,看得事情的真相,亦就不同了。(譬如在从前尊信士大夫阶级的时代,看历史上的党争,或以为一方面确系君子,一方面实属小人;或以为两方面都系君子,出于误会。到现在,知道了阶级的性质,就知道无论哪一方,不会全是君子,其中真为国家、社会起见的,总不过是极少数人了)史事的订正,又安有穷期呢?搜辑永无穷期,订正永无穷期,历史的当改作,即已永无穷期,何况历史不是搜辑、考订了便算了事的,还要编纂成功,给大家看,而看的人的需要,又是随时不同的,然则历史安得不永远在重作之中呢? 以上所说的都是原理,以下且谈些具体的方法。 搜辑的对象,当分为书本和非书本二者。非书本之物,即:(一)人类的遗骸,(二)古物,(三)法俗,已如第二节所述。此当随时搜辑,其最重要的来源,为(一)考古学上的发现,及(二)各种新调查。这二者,在现在的中国,材料还不多,我们只能尽其所有,充分的加以利用。书本上的材料,则可谓汗牛充栋。一个人的研究,总有一个范围,如划定时间、地域,或择取某一事件等。在范围内的材料,自然有一个限度。但这种材料,很难断定某一部书内没有,于是每研究一个题目,就非把所有的书看遍,或看其十之七八不可,此岂人力所能及。从来著书的人,无论如何勤苦,怕也没人敢说材料的搜辑,业已一无遗漏,或者十得八九的。然而考证上的事情,往往多一条证据,少一条证据,如发现不足信的材料,抽去一条。事相即为之大变,材料的搜辑不能完全,总是史学家一个遗憾。然则如之何呢?绝对的理论上的完备,自然是不可能的,然亦总得尽我们之力,做到大体上没有遗憾的地步。如此说来,则我觉得史料汇编,在今日实为当务之急。所谓史料汇编,便是把每一个题目(无论其为时间别,地域别,或择取某事件),遍览群书,把其中有关系的,都抄录下来,注明篇名卷数或页数,及所据的版本。(不同的刻本,须互相校勘,见于类书或他书所征引者亦然,所以又涉及校雠问题)此自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及,当集群力,以大规模的组织行之。此即昔人编纂类书之法。中国历代,多有大类书的编纂。从魏朝的《皇览》,到清朝的《图书集成》。这能替研究学问的人,把他所需要的材料,汇集在一处,省却他自行搜辑之劳,所省下来的工夫,就可用之于研究上了,其用意实为最善,惜乎其所编纂的,都不甚佳而已。因为私人之力不及,而官修之书,又每不尽善。在现代,实在各种学问,都当以此法行之,而史家相需为尤急。(论整理国故的人,总说旧学术要算一笔总账,编类书亦是算总账最好的法子)编纂史料汇编,当用前人作史抄的方法。所谓史抄,是把从前人的著作,依着我所定的条理系统,抄集下来的。不改动原文,但遇两书材料相同的,则去其重复,然亦仍须注明。(如《史记》与《汉书》,《宋》、《齐》、《梁》、《陈》、《魏》、《周》、《隋书》与《南》、《北史》是。有一字的异同,亦须注明,无之则但注某书某篇同)有须删节处,亦须注明删节。总使人家看起来,和看原书一样。为什么必要用这种体例呢?那是因为读史总要据原始材料的;而且有许多地方,史事的真相,就是据字句推勘而得;所以字句一有变动,又要生出一番校勘之劳,这个殊犯不着,所以要一概照抄,如有意见,则另注于下。善用这种体例的,亦可以成为著作,如马骕的《绎史》,便是一个例子。(罗泌的《路史》,材料实较《绎史》为丰富而可贵,如用《绎史》的体例作成,当更可贵)此种书籍,能合群力为大规模的编纂固佳,即私人亦未尝不可为。那便是:(一)择定一个题目,罄毕生之力而为之,尽其所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什么地步,其未竟之绪,则留待后人赓续。(二)或者选定若干部书,把它分门别类的抄撮起来,抄得几部是几部。这种办法,对于一个题目,固然极不完全,然使各种书籍都有人抄,而所定的门类,又大致相等(如能划一,自然更好,但恐不易办到,即亦不必勉强),则合而观之,亦不啻一完备的史料汇编了。驳我的人要说道:“彰明较著,一望而知为与某题目有关系的材料,固然可以集众或由有志的人汇抄。然而史学的进步,总是从众所不能见,即置之眼前,亦不能知其有何关系的材料中得来的,此岂非专家所能着手?”这话固然不错。然此乃无可如何之事。汇抄之作,原只能省众所共见的材料的搜辑,然把这种工夫,替研究者省下来,所得业已不少。外国学者著书,往往有延聘助手代其搜辑材料的,就是为此。何况专家新发明、新订正的史料,我们亦可分类抄撮呢? 考订史事的方法,外形上记载的同异,是容易见得的,只要搜辑得完备,校勘得精细。但现在所当致力的,殊不限于此。大抵原始的史料,总是从见闻而来的,传闻的不足信,人人能言之,其实亲见者亦何尝可信?人的观察本来容易错误的。即使不误,而所见的事情稍纵即逝,到记载的时候,总是根据记忆写出来的,而记忆的易误,又是显而易见的。况且所看见的,总是许多断片,其能成为一件事情,总是以意联属起来的,这已经掺入很大的主观的成分。何况还有没看见或忘掉的地方,不免以意补缀呢?这种错误,是无论何人不能免掉的,如其要免掉,那就世界上没有史事了。这还是得之于见的,其得之于闻的,则传述者又把这些错误一一加入。传述多一次,则其错误增加一次。事情经过多次传述,就无意间把不近情理的情节删除或改动,而把有趣味的情节扩大起来。看似愈传述愈详尽,愈精彩,实则其不可信的成分愈多。这还是无意的,还有有意的作伪。那便是:(一)伪造假的事实。(二)抹杀真的事实,如清朝人的烧毁书籍,改作实录,就是其例子。这是有所为而为之的。还有(三)无所为而出于游戏性质的。如东晋晚出的伪《古文尚书》,到底是何人所造,至今很难论定。程鱼门《晚书订疑》说它是游戏的拟作,其说亦颇近情理,此说如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古今来的伪书,亦可说是汗牛充栋。辨伪之法,近人论者颇多,此书为篇幅所限,不再详述。以上所述,实在还都是粗浅的,若论其精微的,则凭你一意求真,还是不能免于不确实,虽然你已小心到十二分。因为人的心理,总有一个方向,总不能接受和这方向相反的事情。所以又有许多真确而有价值的事情,为你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心理上这种细微的偏见,是没有彻底免除的可能的;就要洗伐到相当的程度,也很不容易。读《文史通义》的《史德篇》可见。史事的不足信如此,无怪史学家说“历史只是大家同意的故事”了。史学家为求真起见,在这上面,就得费掉很大的工夫。 史料的真伪,鉴别、考订得觉其大体可信了,然后我们可进而批评史事。历史上任何事件,用现在的眼光看起来,总觉得其不甚可信。明明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反说得他诈伪阴险,如往史之于王安石。明明是件深曲隐蔽之事,说来反觉得其浅显易明,这些真是随处可见。而只知其外表,不知其内容的,更不知凡几。读史者于此,往往模模糊糊,不加注意;或则人云亦云;其偶有所见的,又或痛诋古人的错误,其实此亦不然。一件事,所能看见的,总只是外形,其内容如何,总得由观察者据着外形去推测。我们该尽我们考证之所能,推测之所至,尽量地把史事的真相阐发出来。不过推测总只是推测,不能径认为事实而已。在这一点上,昔人著述的体例,未尽善处很多,实有改良的必要。 历史不但因时代而不同,其所悬拟的读者,亦各不同。各种不同的读者,而只供给他一种书,是不很适宜的。如《资治通鉴》,本意系供君主阅览;以供平民阅览,实不尽适宜。就供给一种人看的历史,也应有几种同时并行,以资参证;而作史者亦得各抒所见;这是于史学大有裨益的。其好坏,最好任人评论。从前功令,定某种书为正经正史,使人把它的价值,看得特别高,这种办法颇不适宜。我们当祛除成见,平等相看,其信否的程度如何,一以我们按照严格的史学方法所评定者为断。 研究历史的方法历史的性质,及其发展的经过和现在的观点,已经大略明白了,那我们就可以进而谈历史的研究方法了。 现在要想研究历史,其第一个条件,就是对于各种科学,先得要有一个常识。治史学的人,往往以为社会科学是紧要的,自然科学则不甚重要,实亦不然。有许多道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相通的。如演变的观念,若不知道生物学,就不能知道得真确。又如治历史,要追溯到先史时代,则史家对于地质学,岂能茫无所知?这是举两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所以治史学的人,对于现代的科学,都不能不略知大概。否则用力虽深,也和一二百年前的人无以异了,安足称为现代的学问家?固然,各种社会科学,如政治学、法律学、经济学、人生哲学等,和史学的关系更为密切。然只能谓治史学者,对于此等学科,更须有超出常识以外的知识,而不能说此外诸学科,可以并常识而不具。现在再把治史学的人所宜特别加意的几种学科,略说其关系如下: 治史学第一要留意的,就是社会学了。历史是研究整个社会的变迁的,任何一种事件,用别种眼光去解释,都只能得其一方面,惟社会学才可谓能揽其全。而且社会的变迁发展,是有一定的程序的,其现象似乎不同,其原理则无以异。明白了社会进化的法则,然后对于每一事件,都能知其在进化的长途中所具有的意义;对于今后进化的途径,自然也可以预测几分。如蛮族的风俗,昔人观之,多以为毫无价值,不加研究。用社会学的眼光看起来,则知道何种社会有何种需要,各种文化的价值,都是平等的,野蛮民族的文化,其为重要,正和文明民族一样。而且从野蛮时代看到文明时代,更可知道其变迁之所以然。所以我曾说:近代的西人,足迹所至既广,他们又能尊重科学,为好奇心所驱迫,对于各种蛮族的风俗,都能尽量加以研究,这个对于史学的裨益,实非浅鲜。因为它在无意中,替我们把历史的年代延长了(现代蛮族的情形,和我们古代的情形相像,看了它,就可追想我们古代的情形了,所以说是历史年代的延长),就是使我们的知识加几倍的广博。这亦是举一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 把历史的年代延得更长的,就是考古学了。史学家说:“假定人类的出生,有24万年,我们把一日设譬,则每小时要代表2万年,每一分钟要代表333年,最古的文化,在11点40分时候才出现;希腊文化,离现在只有7分钟;蒸汽机的发明,则只有半分钟而已。所以通常所谓古人,觉得他和我们相离很远的,其实只是同时代的人。”这种说法,所假定的人类出生的时期,为时颇短,若取普通的说法,很有加长一倍的可能,那我们历史上的文化,更浅短得不足道了。然即此假定,亦已足以破除普通人的成见了。 自然科学中,对于历史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地理学。这因为人类无一息之间,能不受自然的影响,而地理学是一切自然条件的总括。这种道理,在现今是人人知道的,无待再说。但在历史上,地理形势不必和现在相同,用现在的地理情形,去解释史事,就要陷于误谬了。所以治史学者,对于历史地理,不能不有相当的知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各时代地面上的情形和现在不同的,因以推知其时的地理及于其时人类的影响和现在的不同(钱君宾四曾对我说,有意做这样一部书,这是极紧要极好的事情,然此事恐不易成。不可如从前人但偏于兵事上的研究)。 治史学的人,虽不是要做文学家,然对于文学,亦不可不有相当的了解。其中(一)是训诂。这在治古史,是人人知其重要的,然实并不限于此。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语言,又有其时的专门名词,如魏、晋、南北朝史中之宁馨、是处、若为,《宋史》中的推排、手实、称提等都是。(宁馨犹言这个。是处犹言处处。若为即如何的转音。推排是查轧的意思。手实是按一定的条件,自行填注。称提乃纸币跌价,收回一部分,以提高其价格之意)这些实该各有其专门的辞典。(二)文法,亦是如此。这个在古代,读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可知,后世亦可以此推之。(三)普通的文学程度,尤其要紧。必能达到普通的程度,然后读书能够确实了解,不至于隔膜、误会。况且在古代,史学和文学关系较深,必能略知文学的风味,然后对于作史者的意旨能够领略。晚出《古文尚书》的辨伪,可谓近代学术界上的一大公案。最初怀疑的朱子,就是从文学上悟入的。他说:《今文尚书》多数佶屈聱牙,《古文尚书》则无不平顺易解,如何伏生专忘掉其易解,而记得其难解的呢?清朝的阎若璩,可说是第一个用客观方法辨《古文尚书》之伪的人,到他出来之后,《古文尚书》之为伪作,就无复辩解的余地了,而他所著的《古文尚书疏证》中有一条,据《胤征》篇的“每岁孟春”句,说古书中无用每字的,因此断定其为魏、晋后人的伪作。宋朝的王应麟,辑鲁、齐、韩三家《诗》,只辑得一薄本,清朝的陈乔枞所辑得的,却比他加出十倍。陈乔枞的时代,后于王应麟有好几百年,只有王应麟时代有的书,陈乔枞时代没有,不会有陈乔枞时代有的书,王应麟时代没有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乔枞有何异术,而能所得的十倍于王应麟呢?那是由于古书有一种义例,为陈乔枞所知,而王应麟所不知。原来自西汉的今文经学以前,学术的传授,都是所谓专门之学,要谨守师法的。(这所谓专门之学,与现在所谓专门之学,意义不同,非以学问的性质分,而以其派别分)所以师徒数代相传,所说的话,都是一样。我们(一)固可因历史上说明甲系治某种学问,而因甲所说的话,以辑得某种学问的佚文,(二)并可以因乙所说的话和甲相同,而知道乙亦系治某种学问。如是再推之于丙、丁等等,其所得的,自非王应麟所能及了。然则甲、乙、丙、丁等所说的话的相同,并不是各有所见,而所见者相同,还只是甲一个人所说的话。我们治古史,搜罗证据,并不能因某一种说法主张者多,就以为同意者多,证据坚强,这亦是通知古书义例,有益于史学的一个证据。 讲学问固不宜预设成见,然亦有种重要的观念,在治此学以前,不可不先知道的,否则就茫无把握了。这种重要的观念,原只是入手时的一个依傍,并没叫你终身死守着他,一句不许背叛。现在就史学上的重要观念,我所认为读史之先,应该预先知道的,略说几条如下: 其中第一紧要的,是要知道史事是进化的,打破昔人循环之见。有生命之物,所以异于无生物;人所以特异于他种生物,就在进化这一点上。固然,世界上无物不在进化之中,但他种物事,其进化较迟,在一定的时期中,假定它是不变的,或者尚无大害。人类的进化,则是最快的,每一变动,必然较从前有进步(有时看系退步,然实系进步所走的曲线),这种现象,实在随处可见。然人类往往为成见所蔽,对于这种真理不能了解。尤其在中国,循环的观念入人甚深。古人这种观念,大概系由观察昼夜、寒暑等自然现象而得,因为此等现象,对于人生,尤其是农、牧民族,相关最切。这其中固亦含有一部分的真理,然把它适用于人类社会就差了。粒食的民族,几曾见其复返于饮血茹毛?黑格尔的哲学,徒逞玄想,根脚并不确实,而且不免褊狭之见,有何足取?然终不能不推为历史哲学的大家,而且能为马克思的先导,就是因为他对于历史是进化的的见解,发挥得透彻呀! 第二,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之说,不可以不知道。社会是整个的,任何现象,必与其余一切现象都有关系,这话看似玄妙,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佛家所说的“帝网重重”,就是此理。(帝字是自然的意思,帝网重重,犹言每一现象,在自然法中,总受其余一切现象的束缚,佛家又以一室中同时有许多灯光,光光相入设譬,亦是此意。然关系必有亲疏,亲疏,就是直接、间接)影响亦分大小。地球上受星光之热亦不少,岂能把星光的重要,看做和太阳光相等?把一切有关系的事,都看得其关系相等,就茫然无所了解,等于不知事物相互的关系了。如此,则以物质为基础,以经济现象为社会最重要的条件,而把他种现象,看做依附于其上的上层建筑,对于史事的了解,实在是有很大的帮助的。但能平心观察,其理自明。 第三,近代西洋科学和物质文明的发达,对于史事是大有影响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使人感觉其苦乐最甚的,实在是社会环境,这固然是事实,然而物质环境既然是社会组织的基础,则其有所变动,影响之大,自更不容否认。在基础无甚变动时,上层建筑亦陈陈相因,人生其间的,不觉得环境有何变动,因亦认为环境不能使之变动,于是“世界是不变的”;“即有变动,亦是循环的”;“一切道理,古人都已发现了”;“世界永远不过如此,无法使之大进步,因而没有彻底改良的希望”。这种见解,就要相因而至,牢不可破了。科学发达了,物质文明进步了,就给这种观念以一个大打击。惟物质文明发达,而人类制驭自然之力始强,人才觉得环境可以改变;且可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人类因限于物质所受的种种苦痛,才觉得其有解除的可能。惟物质文明发达,而社会的组织亦随之而大变,人才觉得社会的组织亦是可变的,且亦可以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的。又因物质文明进步所招致的社会变迁,使一部分人大感其痛苦,人才觉得社会实有加以改革的必要。惟物质文明发达,才能大变交通的情形,合全球为一家,使种种文化不同的人类合同而化。惟科学发达,人才不为浅短的应用主义所限,而知道为学问而学问的可贵,而为学问而学问的结果,则能有更精深的造诣,使人类的知识增加,而制驭事物之力,亦更因之而加强。人类的观念,毕竟是随着事物而变的。少所见多所怪的人,总以为西洋和东洋有多大的差异,闻见较广的人,就不然了,试将数十年以前的人对于外国的见解,和现在人的见解,加以比较便知。然不知历史的人,总还以为这小小的差异,自古即然,知道历史的人,见解就又不同了。西洋现在风俗异于中国的,实从工业革命而来,如其富于组织力,如其溺于个人的成功都是。前乎此,其根本的观念,原是无大异同的。所以近代西洋科学及物质文明的发达,实在是通于全世界划时期的一个大变。 第四,崇古观念的由来及其利弊,亦不可不加以研究的。人人都说:中国人崇古之念太深,几以为中国人独有之弊,其实不然。西洋人进化的观念,亦不过自近世以来。前乎此,其视邃古为黄金时代,其谓一切真理皆为古人所已发现,亦与中国同。而且不但欧洲,世界上任何民族,几乎都有一个邃古为黄金时代的传说,这是什么理由呢?崇古的弊病,是很容易见得的。民国三十四年之后,只会有三十五年,决不会有三十三年,然而三十四年的人,是只会知道三十三年以前,决不会知道三十五年以后的。所以世界刻刻在发展出新局面来,而人之所以应付之者,总只是一个旧办法。我们所以永远赶不上时代,而多少总有些落伍,就是为此。这固然是无可如何的事,然使我们没有深厚的崇古观念,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为标准;不要一切都向从前想,以致养成薄今爱古的感情,致理智为其所蔽,总要好得许多。然而人却通有这种弊病。这是什么理由呢?难道崇古是人类的天性么?不,决不。人类的所以崇古,是有一个很深远的原因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是社会环境,使人直接感觉其苦乐,前文业经说过了。在邃古之世,人类的社会组织是良好的,此时的社会环境亦极良好。后来因要求制驭自然的力量加强,不得不合并诸小社会而成为大社会,而当其合并之际,没有能好好的随时加以组织,于是人类制驭自然之力逐步加强,而其社会组织,亦逐步变坏,人生其间的,所感觉的苦痛,亦就逐步加深了。人类社会良好的组织,可以说自原始的公产社会破坏以来,迄未恢复。而其从前曾经良好的一种甜蜜的回忆,亦久而久之未曾忘掉。于是大家都觉得邃古之世,是一个黄金时代,虽然其对于邃古的情形并不清楚。这便是崇古主义的由来。是万人所共欲之事,终必有实规的一日的,虽然现在还受着阻碍。明乎此,则知今日正处于大变动的时代之中,但其所谓变动,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现,而非如复古主义者之所想象,这便是进化的道理。 以上所述,自然不免挂一漏万,然而最重要的观念,似亦略具于此了。社会科学,直至今日,实在本身并没有发现什么法则。一切重要观念,多是从自然科学中借贷而来的。(并非说全没有,但只零碎的描写,没有能构成条理系统)前叙循环等观念,根本是从观察无生物得来的无论矣,近代借径于生物学等,似乎比古人进步了,然亦仍有其不适用之处。无论其为动物,为人,其个体总系有机体,而社会则系超机体,有机体的条例,亦是不能适用于超机体的。如人不能恒动不息,所以一动之后,必继之以一静;社会则可以这一部分休息,那一部分换班工作,所以一个机关可以永不停滞,这便是一个例。所谓社会科学,非从感情上希望其能够如何,更非从道德上规定其应当如何,而是把社会的本身,作为研究的对象,发现其本身是如何、可以如何的问题。术是要从学生出来的,而我们自古至今,对于社会的学,实在没真明白过,所以其所谓术,也从来不能得当。一般对于社会的议论,非希望其能够如何,则斥责其不当如何,热情坌涌,而其目的都不能达到,如说食之不能获饱,试问竟有何益?社会学家说得好:“社会上一切事都是合理的,只是我们没有懂得它的理。”这话深堪反省。努力研究社会,从其本身发现种种法则,实在是目前一件最为紧要的事,而这件事和史学极有关系,而且非取资于史学,是无从达其目的的,这便是史学的最大任务。 人的性质,有专门家和通才之分。在史学上,前者宜为专门史家,后者宜为普通史家。人固宜善用其所长,然亦不可不自救其所短。专门家每缺于普遍的知识,所发出来的议论,往往会荒谬可笑。这是因为一种现象的影响,只能达到一定的限度,而专门家把它看得超过其限度之故。普通史家自无此弊。然普通史的任务,在于综合各方面,看出一时代一地域中的真相,其所综合的,基础必极确实而后可,如专门的知识太乏,又不免有基础不确实的危险。所以治史学者,虽宜就其性之所长而努力,又宜时时留意矫正自己的所短,这亦不可不知。 读历史的利益何在呢?读了历史,才会有革命思想。这话怎样讲呢?那就是读了历史,才知道人类社会有进化的道理。从前的人,误以为读了历史,才知道既往,才可为将来办事的准则,于是把历史来作为守旧的护符,这是误用了历史的。若真知道历史,便知道世界上无一事不在变迁进化之中,虽有大力莫之能阻了。所以历史是维新的证佐,不是守旧的护符。惟知道历史,才知道应走的路,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所当尽的责任。 有人说:“历史上的因果关系,是很复杂的,怕非普通人所能明白,而普通的人对于历史,也不会感觉兴味。”这话亦不尽然。今日史事的所以难明,有些实在由于因果关系的误认。譬如政治久已不是社会的原动力了,有些人却偏要说国家的治乱兴亡,全由于政府中几个人措置的得失。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如何能使人了解?如其是真实的,“现代机械的发明,到底足以使人的生活变更否?”“机械发明之后,经济组织能否不随之而起变化?”“资本主义,能否不发达而为帝国主义?”“这种重大的变化,对于人类的苦乐如何?”“现在的社会,能不革命否?”这些看似复杂,而逐层推勘,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何至于不能了解?都是和生活极有关系,极切近的事情,何至于没有兴味? 第六篇 史学与史籍史学定义何谓史?史也者,记事者也。此人人所能作之语也。虽然,世界之事亦多矣,安能尽记?即记亦有何益?能答是问者,则较少矣。号为学问之士,则曰:史事者,前车之鉴也。古人如何而得,则我可从而仿效之;如何而失,则我可引为鉴戒。此说似是,而稍深思,即知其非。何者?史事之有记载,亦既数千年矣,岂尝有两事真相同者。世之以为相同,皆察之不精,误以不同者为同耳;世事既实不相同,安可执古方以药今病?欧人东来后,中国交涉之所以败坏,正坐此耳。此真不远之鉴也。不宁惟是,世运愈进,则变迁愈速。一切事物,转瞬即非其故,执古方以药今病,在往昔犹可勉强敷衍者,今则不旋踵而败矣。故以史事为前车,实最危险之道也。然则读史果何用哉?天资较高者,窥破此理,乃以学问为无用,以载籍为欺人,专恃私智,以应事物,究其极,亦未有不败者。古来不学无术之英雄,皆此曹也。然则史学果有用乎?抑无用乎? 史也者,事也;而史学之所求,则为理而非事。是何也?曰:佛家之理事无碍观门言之矣,事不违理,故明于理者必明于事。然则径求其理可矣,何必更求其事?曰:此则理事无碍观门又言之矣。事外无理,故理必因事而明。然则明于事者,亦必能知理。明于事理,则不待讲应付之术,而术自出焉。犹欲制一物者,必先知其物之性质;苟深知其物之性质,则制造之法,即可由之而定也。夫明于事,则能知理者,何也?请就眼前之事物思之。物之接于吾者亦多矣,习见焉则不以为异,不复深求其故;苟一思之,则此事之所以如此,彼事之所以如彼,无不有其所以然。偶然者,世事之所无,莫知其然而然,则人自不知之耳。一切事物如此,社会何独不然?中国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欧洲,欧洲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日本,习焉则不以为异;苟一思之,则知其原因之深远,虽穷年累世,犹未易明其所以然也。一切学问之所求,亦此所以然之故而已矣。两间之事物甚繁,而人类之知识有限,学问于是乎有分科。史之所求,以人类社会为对象,然则史也者,所以求明乎人类社会之所以然者也。 然则史也者,所以求知过去者也;其求知过去,则正其所以求知现在也。能知过去,即能知现在;不知过去,即必不知现在。其故何也?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过去、现在、未来,原不过强立之名目。其实世界进化,正如莽莽长流,滔滔不息,才说现在,已成过去,欲觅现在,惟有未来,何古何今,皆在进化之长流中耳。然则过去、现在、未来,实为一体,不知过去,又安知现在?真知现在,又安有不知将来者邪? 世事之所以然,究竟如何,不可知也。然既从事研求,则必有其见地,所见虽未必确,固不妨假定为确,使所假定者而果确焉,此即社会演进之真理也。事不违理,非徒可以知现在,抑亦可以测将来矣。吾曹今日,于此虽尚无所知,然其所研求,则正此物也。故史也者,所以求社会演进之遗迹,而因以推见其定则者也。 欲明进化之定则,必知事物之因果,然今古之界,既系强分,彼此之名,自然亦系强立。一事也,欲求其因,则全宇宙皆其因;欲求其果,则全宇宙皆其果耳。夫安能尽记,抑安能遍知,史学复何由成立哉?应之曰: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改作焉者也。吾侪自有知识,至于今日,所经历之事亦多矣,安能尽记?然吾之为何如人,未尝不自知也。我之知我为何如人,固恃记忆而得。然则史事岂待尽记哉?亦记其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者可矣。惟何等事实,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别择甚难。此则世界之历史,所以时时在改作之中,而亦今日之治史学者,所为昕夕研求,孳孳不怠者也。 史籍溯源史学与史籍,非一物也。会通众事而得其公例者,可以谓之史学;而不然者,则只可谓之史籍。史学缘起颇迟,而史籍之由来,则甚旧也。 英儒培根氏,根据心理,分学问为三类:一曰属于记忆者,史是也;二曰属于理性者,哲学是也;三曰属于情感者,文学是也。中国四部中之史,与其所谓属于记忆者相当,可不俟论;经、子与其所谓属于理性者相当;集与其所谓属于情感者相当,虽不密合,亦姑以辜较言之也。 文学之书,自为一类,盖自二刘立《诗赋略》始(集部后来庞杂至不可名状,然追原其始,则固所以专收文学之书,《七略》中之《诗赋略》是也。范、陈二史,著诸文士撰述,皆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王俭《七志》犹以诗赋为文翰志;至阮孝绪《七录》,乃以文集为一部。盖缘后人学问日杂,所著之书,不复能按学术派别分类,乃不得不以人为主,编为别集也。此自后来之迁变,不害始刨《诗赋略》者体例之纯),史则尚附《春秋》之末也。然则刘《略》以前,探索原理之经、子,记载事物之史,发抒情感之文,皆混而为一矣。此自古人学问粗略使然,然亦可见其时客观观念之阙乏也。故曰:史学之缘起颇迟也。云史籍之由来甚旧者:人类生而有探求事物根底之性,故必知既往,乃知现在之见解,人人有之。与其恋旧而不忍忘之情,故一有接构,辄思考究其起源;而身所经历,尤必记识之,以备他日之覆按。当其离群索居,则于宇宙万物,冥心探索;群萃州处,又必广搜遗闻轶事,以为谈助。思索所极,文献无征,犹或造作荒唐之辞,以炫人而自慰;况其耳目睹记,确为不诬,十口相传,实有所受者乎?此民间传述,所以远在书契以前;而史官记载,亦即起于始制文字之世也。 史官之设,亦由来已久。《玉藻》曰:“王前巫而后史。”又曰:“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玉藻》所记,为王居明堂之礼,必邃古之遗制也。《内则》称五帝、三王,皆有惇史。而《周官》所载,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之分,又诸官皆有史,盖世弥降,职弥详矣。就其书之存于今者观之:《尚书》,记言之史也;《春秋》,记事之史也;《大戴记》之《帝系姓》,及《史记·秦始皇本纪》后所附之《秦纪》,小史所掌之系姓也;古所谓《礼》,即后世所谓典志,亦必史官所记,惟不知其出于何职,大约属于某官之事,即其官之史所记也。古代史官之书,留诒于后世者如此。 民间传述,起源尤古。就其所传之辞观之:有出于农夫野老者,亦有出于学士大夫者;有传之未久即著竹帛者,亦有久之乃见记载者;其所传之事,有阅世甚久者;亦有相去不远者。传之久始著竹帛者,其失实多;而不然者,其失实少。(如《管子·大、中、小匡》篇述管仲事,有可信者,有极悠缪者,即由其或以史籍为据,或出辗转传述也。所传之事,出于近世者,多系人事;其出于荒古者,则不免杂以神话。太史公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盖即如此。纤纬荒怪之辞亦必非全无根据,盖亦以此等传说为资料也)今日读古书,固不能一一知其所出,据此求之,犹可得其大略也。 《史通》分正史为六家;一《尚书》,二《春秋》,三《左传》,四《国语》,五《史记》,六《汉书》。《史》、《汉》皆出后世,《左氏》,近儒谓后人割裂《国语》为之,说若可信,《国语》则《尚书》之支流余裔耳。何以言之?《尚书》重于记言,既记嘉言,自亦可记懿行;既记嘉言懿行以为法,自亦可记莠言乱行之足为戒者也。古者设官记注,盖惟言、动二端。典礼之书,后人虽珍若球图,当日仅视同档案,等诸陈数之列,迥非多识之伦。《系世》所记,更属一家之事,故溯史职者不之及也。至《史》、《汉》出,而体例大异。《汉书》原本《史记》;《史记》亦非谈、迁所自作,观《世本》之例,多与《史公书》同,则系当时史官记注成法如此,谈、迁特从而网罗之耳。《帝纪》及《世家》、《年表》盖合《春秋》及《系世》而成,《列传》出于《国语》,《史记》称列传犹曰语(如《礼志》述晁错事,曰见袁盎语中),《书》、《志》出于典礼。前此不以为史者,至此悉加甄采;前此只有国别史,至此则举当日世界各国之史,合为一编。史籍至此,可谓大异于其故,盖浸浸焉进于史学矣。 史学缘起史籍非即史学,前已言之矣。然则吾国史学,果始何时乎?曰:其必始于周、秦之际矣。何以言之? 史学者,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者也。夫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非易事也。必先于社会之事,多所记识;然后以吾之意,为之分类;又就各类之事,一一绎之而得其所以然,然后能立一公例;所积既众,则又合诸小公例而成一较大之公例焉,而史学之公例乃渐出。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手一足之烈,史学初萌,断不足以语此。先河后海,大辂椎轮,但求其记识搜辑,确以备他日绎之须,则亦可谓之史学矣。信如是也,吾必谓中国史学,起于周、秦之际。何以言之? 吾国有史,由来久矣。然其初之记识,非以供他日纳绎之资也。史官之载笔,盖如后世之胥吏;其所记识,则如后世之档案。纣之欲立微子启,则殷之大史,执简以争,此奉档案之旧例为不可违也。职是故,则珍其档案,而不忍轻弃者出焉。夏之亡也,太史终古抱其图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挚抱其图法以奔周(《吕氏春秋·先识篇》),则是也。儒者之“必则古昔,称先王”(《礼记·曲礼》),意亦如此。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泛不能以自行。”《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上》)此皆不脱以史籍为档案之思想,未足语于史学。又有视史事若父老相传之故事,用为鉴戒之资者:《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皆此意也。此亦未足语于史学。古之能绎史事,求其公例者,其惟道家乎?《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观史事而得所以自处之方,可谓能绎众事,得其公例矣;然于史事初无所传,此仍只可谓之哲学,而不可谓之史学也。《韩非子》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可见当时诸家,于史事各以意说,意说而不求其真,此为非史学之诚证矣。且如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古代之史籍,几无不借以传。然《春秋》之作,实以明义。(《左氏》为《春秋》之传与否,姑不论,即谓《春秋》之传,亦只可谓治《春秋》者当兼明本事耳,不能谓《春秋》之作,非以明义也)尧、舜禅让,事究如何,殊难质言,孔子之亟称之,盖亦以示公天下之义耳。《孟子·万章上》所陈,盖即孔门书说也。此事予别有《广疑古篇》明之。《左氏》出于《国语》。《国语》者,《尚书》之流,其为士夫所传习,则吾所谓视如故事、资为鉴戒者耳。《战国策》者,纵衡家之书,今已亡佚之《苏子》、《张子》等(见《汉书·艺文志》),盖当与相出入,以为史籍则缪矣。然则十家九流,信未有能知史学者也。 今称史书,必始《史记》。《史记》体例,实源于《世本》,前已明之。史公之作此书,意盖亦以为一家之著述,故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见《汉书》本传。其告壶遂,不敢自比于《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乃其谦辞耳。然《史记》论议,率与记事别行,论赞是也。间有不然者,如《伯夷列传》之类,然较少)与孔子作《春秋》,删改旧史以明义者迥别。其言曰:“述故事,整齐其史传。”(《太史公自序》)则始知保存史实,以备后人之研究;与前此九流十家,但著其研究之所得者,迥不侔矣。《史记》源于《世本》,而《世本》出于战国之世(《史通》谓战国之世好事者为之),故吾谓中国史学,实始于周、秦之际也。 史不必皆史官所记;史官所记亦不必皆优于寻常人所传。然寻常人非职守所在,所记或断续无条理,又多杂以不经之谈;史官则不容如此,故古史流传,仍以史官所记为可贵。史设专职,古代盖各国皆然。(参看《史通·古今正史篇》)《史记·六国表》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此“诗书”二字,当包凡书籍言。(《秦始皇本纪》诗书与百家语对举,此处不言百家语,亦包诗书之中)“周室”二字,亦兼诸侯言之,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非谓是时惟周室有史,更非谓诸侯之史,皆藏周室也。(孔子如周,得百二十国之书,乃纬书妄语,古代简策繁重,周室安能藏百二十国之书邪?)当时之史,实类后世之档案,惟官家有之,故一焚而即灭《尚书》、《春秋》虽借儒家之诵习而仅存;而如孟子所称晋之《乘》、楚之《梼杌》等,则皆为煨烬矣,岂不惜哉!然史籍亡于周、秦之际,而史学亦肇于是时,是则可异也。岂天其哀念下民,不忍其文献之沦亡,而有以默相之邪?非也。古籍亡灭,后人悉蔽罪于始皇;其实非是。炎汉而后,更无祖龙,然各史《艺文·经籍志》所载之书,果何往哉?则历代书籍,以社会之不克负荷而亡灭者,为不少矣。(焚书之令,当时奉行如何,今不可考;然无论如何严密,谓有此一令,腹地边远皆莫不奉行惟谨,即人民亦莫敢隐藏,亦必无之事也)即史籍但藏于官中,亦非尽亡于始皇之一炬。《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岂能皆有向挚抱图法以适兴朝?古代系世掌于小史,《周官》。而秦、汉以后,公卿大夫,至于失其本系(唐柳芳语,见《唐书·柳冲传》),可见列国互相兼并之日,即其史记沦于兵燹之时;始皇所焚,亦其仅存者耳。夫物,完具则人莫以为意,散佚则思搜辑之者起焉。周、秦之际,实学术昌盛之时,而亦史籍沦亡之世,故悯其残阙而思搜辑之者多也,非天也,人也。 史学之家,自汉以后,盖日益众盛。然记事为史官专职,计书亦辐凑京师(《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见《汉书·司马迁传》注引如淳说,盖太史为天子掌文书,故以正封上之也),故其能斐然有作、以诒后人者,必其能金匮、石室之书,居东观、兰台之署者也。然材料虽取自公家,述作实为私家之业。史谈执手,勤勤以继志为言;而史迁著书,亦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班固欲撰《汉书》,乃以私改《史记》获罪,概可知矣。自是以后,作《后汉书》者有范晔,作《三国志》者有陈寿,作《宋书》者有沈约,作《齐书》者有萧子显,作《梁书》、《陈书》者有姚思廉,作《魏书》者有魏收,作《北齐书》者有李百药,作《周书》者有令孤德棻,作《南史》、《北史》者有李延寿,虽其撰述多奉诏敕,然其人必史学专家,或父子相继。此特就今日立于学官者言之耳;此外作而不著、著而不传者何限,亦皆私家之业也。至唐开史馆,集众纂修,而其局乃一变。集众纂修,论者多以为诟病;然史籍降而愈繁,网罗既非国家不能,整齐亦非私家所及,其不得不出于此,亦势使然矣。此其所以虽为世所诟病,而后世修史,卒莫能易此局也。此盖史学益昌,故其撰述遂为私家所不克胜,亦不可谓非史学之进步矣。 史部大略(上)中国以史籍之富闻天下,乙部之书亦可谓汗牛充栋矣。抑犹不止此,前人之去取,不必尽符乎后人:盖有昔人以为当属史部,而今则摒诸史部之外;昔人以为无与史部,而今则引诸史部之中者矣。然则居今日而言史学,虽谓一切书籍皆史料可也,史之为业,不亦艰巨矣乎?然合诸书而陶冶之,非旦夕间事也。史部分类,历代不同,今亦未暇遍征,但举清代《四库书目》史部分类之法如下,取其最后出也。 史部之中,昔人所最重者,厥惟正史。正史之名,防见《隋志》;宋时定著十有七,明刊监版,合《宋》、《辽》、《金》、《元》史为二十一;清定《明史》,增《旧唐书》、《五代史》为二十四;民国又加柯劭忞之《新元史》为二十五,此功令所定也。功令所定,必仍原于学者之意;读《史通》最可见之。《史通》所谓六家,盖刘氏所认为正史;其二体,则刘氏以为可行之后世者。故今正史篇所举,以此为限。其杂说所举十家,则刘氏所谓非正史者也。同一史也,何以有正与非正之分?此则当观于马端临氏之论矣。 马氏《文献通考》叙曰:“《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斯言也,实昔时学者之公言也。夫史事不可胜穷也,人类生而有求是之性,与夫怀旧而不忍忘之情,前既言之。故文化愈高,则思就身所经历,记识之以遗后人者愈众,而史部之书遂日繁。书既繁,则不得不分别孰为最要,孰为次要。理乱兴衰,典章经制,盖昔时学者,所共认为最要之事者也。记理乱兴衰,而以时为纲,是曰编年;以人为纲,是为纪传;表亦有时可用。以事分类,是曰纪事本末。记典章经制,而限于一代者,为断代史之表志;通贯历代者;则为通史之表志及《通典》、《通考》一类之政书。此四者,以昔时学者之见衡之,实皆可谓之正史。特功令所定,不如是之广耳。功令所以专取一体者,则以学者诵习,为日力所限故也。 史部 正史 编年 纪事本末 别史 杂史 诏令奏议 传记 圣贤 名人 总录 杂录 别录 史钞 载记 时令 地理 总志 都会郡县 河渠 山川 古迹 杂记 游记 外记 职官 官制 官箴 政书 通制 典礼 邦计 军政 法令 考工 目录 经籍 金石 史评 今俗所谓正史,专指《史》、《汉》一类之书,此特就功令所定立名。若就体裁言之,则当称为表志纪传体。(世家,自《汉书》以下不用;《五代史》称十国为世家,实亦与《史记》之世家不同物也。此体昔人亦但称为纪传体,以昔时读史,知重表志者较少)史公之书,本为通体;《汉书》而下,乃皆变为断代者。(读《史通》之《六家篇》,可以见之)盖自汉以来,每易代必修前代之史,几若习为故事。而搜集编纂,皆范围狭则易精。刘知几时,史籍尚少,故此体之复重、矛盾,皆非所忌。至于清世,则史书益多,而史文烦冗,又非前代之比,故章实斋又力排断代,而称通史之便。此自时代为之,彼此不必相非也。(梁武帝敕撰《通史》六百二十二卷,又魏济阴王晖撰《科录》二百七十卷,亦通史体,皆见《史通·六家篇》,其书皆不行。郑樵生千载之后,排班固而祖马迁,《通志》之主张,实能自圆其说;然《二十略》外,亦无人过问。盖通史之作,意在除去复重。然同异即在复重之中,考据之家,一字为宝;又欲考史事,宜据原书,新书竞陈,势必舍新而取旧。具兹二义,通史之作,即诚突过前贤,犹或见弃来哲。况乎卷帙过巨,精力虽周,众纂则取诮荒芜,独修则贻讥疏漏。安得不如子玄所云:“今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邪?)此体之长,在于有纪传以详理乱兴衰,有表志以详典章经制。昔人所重两端,盖惟此体为能该备;若取编年,则于二者有所偏阙矣。故编年、纪传,自古并称正史;(观《史通·古今正史篇》可知。唐时三史,尚以《汉纪》与《史》、《汉》并列)而后世修史,卒皆用纪传体;功令所定正史,亦专取纪传也。此体之弊,在于以人为纲,使事实寸寸割裂,又不能通贯历代(此不可以咎史公。史公书本通史体,其纪传或非一时之人,即为并时人,其材料各有所本,彼此关系,亦觉甚疏,初无复重割裂之弊也。《史通·列传篇》曰:“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信如所言,《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岂不有纲而无目?凡诸列传,亦岂不多有目无纲邪?),不便观览,故编年、纪事本末及《二通》、《通典》、《通考》。一类之政书,不得不与之并行。 编年体源起最早。孔子所修之《春秋》,固明义之书,其体裁则当沿鲁史之旧,观《公羊》引不修《春秋》(庄七年),《礼记·坊记》引《鲁春秋》,其体皆与今《春秋》同,可知也。此种史盖专记国家大事,其文体极为简严。专记国家大事,则非尽人所能知;文体过于简严,则不免干燥而无味,故其流行,远不如记言体之广(参看《史通·疑古篇》)。然时固史事天然之条理,自《左氏》有作,取记言体之详尽,而按纪事体之年月编排之,遂使读者展卷之余,于各方面之情形,皆可深悉,则于一时代之大势,自易明了,以供研习,实远较纪传为优。且依时排比,可使事无复出;而记载之讹舛,亦有不待校而自明者,故作长编者,亦必有取于兹焉。此体又有二:一为温公之《通鉴》,一为朱子之《纲目》(《通鉴》专法《左氏》;《纲目》则兼法《春秋》与《左氏》者也。论纂辑,自以《通鉴》为精;论体裁,实以《纲目》为便,此亦史体之一进步,不可不知。《通鉴》无纲目之分,检阅殊为不便,温公因之乃有《目录》之作,又有《举要》之作。然《目录》与本书分离,检阅仍苦不便;《举要》之作,朱子与潘正叔书,议其“论不能备首尾,略不可供检阅”,亦系实情。《纲目》“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则此弊免矣。《左氏》为《春秋》之传与否,予实疑之,然无意中却为史书创一佳体。运会将至,有开必先,即作伪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纪事本末,其出最晚,盖至袁枢撰《通鉴纪事本末》,而后此体出焉。所以晚出,盖亦有由,以史事愈后愈繁猥;愈繁猥,则求其头绪愈难,故删繁就简,分别部居之作,应时而出也。此体之作,最重分别部居,故必合众事为一书,乃足当之。梁任公论史学,乃立单复之名,以专记一事者为单体,则何书不可称纪事本末乎?误矣。袁氏之书,本为羽翼《通鉴》,然于无意中,乃为作史者创一佳体,以其能删繁就简,则芜秽去而精粹存;分别部居,则首尾具而因果显也。然此体以作观览之书则可,以修一代之史则不可,以零星之事,无可隶属,刊落必多;而史事关系之有无,实为天下之至赜,吾见为无关系而删之,在后人或将求之而不得也。往者议修《清史》之初,论者乃或主用是体,可谓暗于务矣。 有编年体以通观一代大势,有纪事本末体以详载一事之始末,更有纪传体之纪传以总核一人之生平,理乱兴衰之事,可以谓之无憾矣;然犹未也。典章经制,最宜通贯历代,马端临氏之说,固当认为不诬,见《通考序》。此《通典》、《通考》,所以相继而作也。此类书搜采贵博,分类贵详,故《通考》之体例,实较《通典》为优;章实斋盛称《通志》而言《通考》为策括之伦(见《文史通义·答客问》),未为知言也。又此等书恒成于正史之后,其所搜采,多出于正史之外,足以补正史之阙而订其讹;故读正史者,亦宜资为考证,不仅供贯穿之用而已。 史部大略(下)别史者,未列学官之正史也。细别之又有三:一,为正史底稿,如《东观汉纪》、《东都事略》是;二,修成而未列学官者,如谢承、华峤之《后汉书》是;三,后人以前人之史为不然而重作者,如宋萧常之《续后汉书》(此书乃改《三国志》,以蜀汉为正统,吴、魏为载记)、清周保绪之《晋略》是;使两书并列学官,即如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新、旧《元史》之例矣。又有虽非正史体,而所记之事,与正史相出入者,《四库》亦入此类,如《周书》是。此书俗称《逸周书》,或又称《汲冢周书》,皆非是。此类书与正史互相出入,故读正史时,可供参考之处最多。 杂史者,所记之事,亦与正史相出入,而其体例限于一时、一地者也,如《国语》是。 记一事之外形者,必推官文中为最确。诏令、奏议,皆官文书也,故以考史事,为用甚大。奏议之佳者,必能综合各方情势,娓娓言之,尤于读史者有裨。 传记一类,有当时人所撰者,亦有后人所撰者。当时人所撰者,闻见较真,自属可贵;然或不免毁誉之私,甚有因此变乱事实者,用之不可不慎。又时人所撰,苟或粗疏,事迹亦未必不误,如道宣、慧立皆玄奘弟子,而为其师作传,皆误其出游之年,即其一例。见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后人所撰,虽出捃摭;然其精密,有时转非并时人所逮,如近世考证之家,所撰昔人年谱是也。特此等书功力仅在网罗考证,其事迹终不能出于前人所留诒之外耳。 史抄一体,看似钞撮成书,然在今日,则其为用甚大。何者?苟欲钩玄提要,取精弃粗,其于昔人之书,势必不能无所去取;然去取前人之书,一入自己口气,为之改作,原书之面目,即不可得见,两书之同异信否,又生校勘考据之劳矣。惟用史抄体者,可免此弊。今日史学趋向与昔不同,别编新史之事,势必日出无已,若能推广此体而善用之,实可为读史者省却无限精力也。又史抄本有一种专为节省后人考据之力起见者,如《新旧唐书合抄》是也。 偏隅之国,正史不能甚详;载记一门,足补其阙。非徒为割据者详其行事,于考究各地方之进化,亦深有裨焉;以偏方之地,往往为割据者所资也。 时令本不当隶史部,旧时书目,无类可归,乃强隶焉,实最无理可笑者也。或谓气候与人生关系甚大,雨畅寒燠,于政治生计文化,咸有影响,隶之史部,未为不可;然则何事于人生无关涉,复何书不可隶史部乎?故谓读史者当参考时令之书则可;谓时令之书当入史部,实不可也。以旧时分类论,毋宁入之子部天文家,为较当矣。 地理亦专门之学;然往时地理,多为史学附庸,十之八九,皆读史地理而已。总志、都会、郡县、河渠、边防、山川,读史者皆当明其大概。然昔时之书,足供此用者颇少,大抵专门考据之士,然后能取资焉。古迹、杂记、游记等,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尤非初学之士所能使用。今者将普通地理,与读史地理划开,而将读史地理,撰成一简明切要、提纲挈领之书,以备初治史学者通知大要;而其余则留待专门家之取携,实相需甚殷者也。(昔时初学多读《读史方舆纪要》,然此书在今日亦不甚适用)外国之事,往史亦多不详,史部地理中外纪一门,不徒记外国之地理、风俗、物产;即彼中史事及其与华夏之交涉,亦多存焉,实治外交史及外国史者,所当奉为瑰宝也。 职官一门,昉自《周礼》,《唐六典》、《明清会典》,悉沿其流。国家行政,必借机关,详各官之职司,实足挈政治之纲领。官箴一门,详在官之法戒,可考行政实在情形,亦足见民生利弊,尤习政治者所当究心也。 一代典章,于国政民生,所关极巨。正史表志所载,仅其崖略耳。若求详备,则政书尚焉。此中门类甚多,各视其所欲治者而究心焉可也。此为今后撰专门之史者所必资;然即为考证普通史籍计,取材亦不少矣。 目录中之经籍,赅括群书,实不仅为史学示其纲领;通观昔贤著述,最足见学术进步情形。我国今日,学术史尚乏善本;书目之佳者,实亦兼具学术史之用也。 金石一门,自宋以后,日蒸月盛,据其遗文,往往足以补正史籍;摩挲其物,又足以考见古代制作。今后考据之学日精,金石之出土者,必将更为人所贵;其所贵之物,且将不限于金石,可豫决也。然此类物既足资稻粱之谋,又足快好事之意,故伪品亦日出不穷,不可不察。 史评一门,有论史事者,亦有论史裁者。论史裁之书,佳作殊鲜,著名者,惟刘知几之《史通》、章学诚之《文史通义》耳。此事当有达识通才,区区计较于琐细之间,无当也。论史事者,高者借抒己见,或托讽时事,虽不可谓之无识,然史事之实则不然,此不可为论史之正;下者不考事实,妄发议论,则并不免于场屋策论之习矣。无已,其惟考据家之书乎?属辞比事,参互错综,事实既明,则不待多发议论,而其是非得失自见,此则于读史深有裨益者也。 史部之大略如此。此以言乎往日之史学,非谓今后之史学,当以此为范围也。盖治学问必先定其界说,界说异,斯其范围异;范围异,斯其所资者自不同矣,固不容一概论也。 史家宗旨今昔异同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在改作之中者也。所谓改作者,非徒欲正其误谬,补其阙略而已。盖其所取之材料,实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则因宗旨之不同而生者也。 古人作史之宗旨,不同于今人者,大端有三。 一曰偏重政治。正式之史,本出史官,而史官由国家设立,其易于偏重政治者,势也。人类之做事,恒有其惰性,前人创行焉,则后人率循而不敢越。抑不仅此,古代国小而俗朴,举一国惟在上者之马首是瞻,斯时庙堂之政令,盖诚为举国之枢机;即在后世,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然政治之力,仍足强制在下者,使之变易其外形,所及广而收效宏,盖无逾于政治则喋喋不休也。然政治之力,虽能改易举国之外形,而其所改易,亦仅及外形而止。况于国大民众,中枢之命令,不能遍及,社会程度日高,一心听令又非古昔之比,虽欲变易其外形,或且不可得乎?试观近代,政治转移社会之力,较机械为何如乎? 一曰偏重英雄。此由古代事权,恒操于一二人之手之故。其实英雄全恃凭借,亦全恃命运;试以身所接傋之人,较其成功者与败绩者,其才力相去,初不甚远可知。又英雄之称,实由庸众所赐;而庸众识力不及,往往以矫诬侥幸之徒为英雄,而真英雄转非所识。试观往史,有众所唾骂,或以为无足重轻,而今声价日增者;亦有众所归美之人,今断觉其一钱不值者。而先知先觉,眼光过于远大,与恒人相去太远者,尤易为世所缪辱。验诸并世,此等情形,尤随在可见,特人莫之察耳。以莫能察者之多,而庸众之程度可见矣;庸众之程度可见,而其所评定之英雄可知矣。即谓英雄之成功,非全侥幸,然必能利用事势,乃能成功,则确不可易。时势造英雄,盈天地间皆是。英雄造时势固非无其事,然皆世所淡漠视之者也。故真能促进社会之过程者,皆非世所谓英雄,而世所谓英雄,则皆随波逐流之徒也。 一日偏重军事。此由外观之兴亡,每因军事而起。其实国之兴亡,由于战之胜败;而战之胜败,初不在于胜败之时,事至习见,理亦易明。时至今日,本有取人之国而不用兵者;即在浅演之世,胜负专决于兵,亦不过能慑服之,使不我抗而已。真欲同化他族,使之泯然无迹,亦必别有设施,我族同化异族之事,即其佳证也。 偏重政治,偏重英雄,偏重军事,三者弊亦相因。以政治、军事,古多合而为一;而握有此权者,苟遭际时会,恒易有所成就,而为世人目为英雄也。此盖往史最大之弊。自此以外,犹有五焉。 一曰用以奖励道德。其义又有二,一以维持社会之正义,如往史之讲褒贬、重激扬是;一资为立身之模范,如以善人为法、恶人为戒是也。 一曰用以激励爱国、爱种族。今日之史,犹未能合全世界为一。乙部大宗,大抵一国家、一民族之史也。即一国种族甚多者,亦仍以一族为主,如中国之史,以汉族为主是也。同族同国之人,其相亲爱,本已异于异族异国,况于今日种族之界限尚未能破,一民族为他族所征服,往往为之奴隶牛马,不能不思所以自保;而欲图自保,又不能无国家为利器乎?况于古代褊狭之见,又有留诒至今,未能湔除者?爱国爱族,诚未尝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见,致失史事之真,则缪矣。中西交接之初,史家此等谬误,盖未易枚举,今日读之,未见不哑然失笑者也。若乃明知非史事之真,而故为矫诬,以愚民而惑世,如日本人之所为者,则尤不足道矣。 一曰借以传播神教。教徒所作之史恒有之。试读《蒙古源流考》,观其妄援吐蕃,以为有元帝室之祖;又试读梁任公《佛教初输入》一篇,则见白马驮经之说,本道教徒之谰言,而其后辗转附会,转用以诋毁道教,即可知此等史迹,无一可信。然至今日,此等事仍不能免。往者梁任公撰《克伦威尔传》,称扬其革命之功,基督旧教所出之汇报,乃务反之。又今日奉佛之人,喜援佛经之寓言,侈陈佛之灵迹;信孔教者,亦喜引谶纬怪说,以见孔子之殊异于人。此皆予所亲见者也,其智与撰《蒙古源流考》、造白马驮经之说者何异?此等事,在今世,诚不甚多,有之亦不足惑众;然在往昔,则惑世诬民甚深。并有更无正史,欲考行事,惟有求之教中经典者矣。中国信教,不如外国之深。教徒奸乱历史亦不如外国之甚;然其崇古,亦略带迷信性质。如刘知几《疑古》、《惑经》两篇,往昔论者,多诋为非圣无法是也。 一曰偏重生计。此弊旧日无之,只病视之过轻耳;今之过信唯物史观者,则颇有此弊。史事因果至为繁复,诚有如释家所谓帝网重重者,偏举一端,纵极重要,必非真相。况于戴蓝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蓝;戴黄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黄。意有偏主,读一切书,观一切事,皆若足为吾说之证,实则未足深信乎?孔子之讲大同,老子之慕郅治,所慨想者,实皆隆古部落共产之世。今日社会学者所慨慕,夫岂古人所不知,然终不谓生计制度一变,天下遂可臻于大同郅治;以社会之事,经纬万端,故非偏举一端,所可概也。 一曰偏重文学。史之源出于传述,传述之语,必求新奇可喜,感慨动人,而事之真髓因之而隐。《荷马史诗》,本类唱本者,无论矣;即学者所传,亦多不免此弊。《管子》述桓公之威,北慑离枝,西臣大夏。夫离枝即后世之鲜卑,大夏极近,亦当在今山西境。齐桓盟会,晋献讫未尝与,献公死而国乱,齐桓亦未能正,安能暴师徒以征并北之远夷?《左氏》谓山戎病燕,不过在今北平境;《公羊》谓其旗获而过鲁,则并在今山东境矣,安能远及长城之外乎?此由口耳相传,兹不谛。先秦两汉,多有此病;魏晋而降,务华饰而失真;赵宋以还,好学古而不切;近世文字,虽稍平实,然好讲史法,务求简洁雅驯,失实处仍不少也。 以上所举,皆史家之弊。至于近世,又有教育之家,因儿童不能了解,曲说史事,致失真相者。学究固非史家,生徒亦难言史学;然其人数甚多,影响颇巨,则亦不可不慎也。今日粗识之无之辈,以及耳食之徒,论三国事,无不误以演义为史实者,可知通俗教育,影响之大。 偏重之弊,厥有三端:一曰不重之事,易于漏略。二曰所重之事,易于扩大;无论有意无意。三曰原因结果,易于误认,而史事之真相失矣。史籍无论如何详博,断不能举天下事一一记载,终不能无所去取。去取必凭史家之意,意向稍歧,而史籍之误滋多矣。此古人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 今日史家,异于往昔者,有一语焉,曰:求情状,非求事实。何谓“求情状非求事实”?曰:梅定九氏言之矣。梅氏之言曰:历之最难知者有二,其一里差,其一岁差。是二差者,有微有着,非积差而至于著,虽圣人不能知,而非其距之甚远,则所差甚微,非目力可至,不能入算。故古未有知岁差者,自晋虞喜,宋何承天、祖冲之,隋刘焯,唐一行始觉之。或以百年差一度,或以五十年,或以七十五年,或以八十三年,未有定说。元郭守敬,定为六十六年有八月;回回、泰西,差法略似。而守敬又有上考下求,增减岁余天周之法,则古之差迟,而今之差速,是谓岁差之差,可谓精到。若夫日月星辰之行度不变,而人所居有东西南北,正视、侧视之殊,则所见各异,谓之里差,亦曰视差。自汉至晋,未有知之者,北齐张子信,始测交道有表里,此方不见食者,人在月外,必反见食。《宣明历》本之,为气刻时三差,而《大衍历》有九服测食定晷漏法,元人四海测验七十二所。而近世欧逻巴,航海数万里,以身所经山海之程,测北极为南北差,测日食为东西差,里差之说,至是而确。是盖合数十年之积测,以定岁差;合数万里之实验,以定里差。距数愈远,差积愈多,而晓然易辨。且其为法,既推之数千年数万里而准,则施之近用,可以无惑。历至近日,屡变益精,以此。 夫史学之进步,亦若是则已矣。今日之政治,非夫古代之政治也;今日之风俗,亦非复古代之风俗也,以政治、风俗之不同也。生于其间者,其所作为,与其所成就,自亦不能无异。然政治、风俗之不同,非旦夕可见者也。烝民之生虽久,而其有史则迟,大化之迁流,岂不知往事者所能睹,则以为国家社会之为物,亘古如兹。犹前剧后剧,舞台初未尝更,特搬演于其上之人物,有不同而已。庸有当乎?试举两事为证。 韩信之破陈余也,日驱市人而战之;而戚继光之御众,则纪律极严,其兵至能植立大雨中而不动,读《练兵实纪》一书,犹可想见其规制之密、训练之勤焉。彼能驱市人而战之乎?使驱市人以战,而亦可获胜,继光何为纷纷然,何继光之不惮烦?然则继光之才,不逮韩信邪?非也。信距战国之世近,其民固人人能战,故劫之以势,则皆胜兵。若未习战之白徒,则务固其势,以壮其胆,犹且虑其奔北;若蹙之必死之地,彼非哗溃,则相挤入水耳。不观汉高彭城、苻坚淝水之败乎?古人所处之时不同,为尚论所不容遗,犹天文之有岁差也。 昔人之论佛也,曰:“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者吾不信也。”此语最中肯綮。彼教怪诞之言,论者本有两说:一以为皆实语,一则以为寓言。神教非吾侪所知,以哲理论,则后说为当矣。然则佛固诞谩,不如孔子之真实邪?须知佛所处者为印度,孔子所处者为中国,佛之说,亦印度旧说,非其所自创;犹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亦虞夏商周之旧物,非其所自为也。以印度旧说之诞诋佛,亦将以诗书礼乐之违失罪孔子乎?此与訾孔子不通梵文,佛不以华言著书何异?古人所处之地不同,为尚论所不可遗,犹天文之有里差也。 此等理,原非古人所不知,然于异时地之情形,知之不悉,及其论事,终不免以异时异地之事,即在此时此地境界之中;犹评外国戏剧者,设想其即在中国舞台之上,其言必无一得当矣。职是故,今日史家之先务,遂与昔时大异,彼其重情状,不重事实,非吐弃事实也;其所求者,皆足以考证一时一地社会情形之事实云尔。社会之情形既明,而一切事实,皆不烦言而解矣。求明社会情形之事实如何?曰:有二。 一曰重恒人。谚曰:“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斯固然;然不知兵之勇怯,亦安知将之良否?读前所论韩信、戚继光之事可见矣。故英雄犹匠人,其所凭借之社会犹土木,匠人固不能成室,而匠人技艺之优劣,亦视其运用土木如何耳。成一时一地之情形者,恒人之饮食男女、日用行习也。英雄犹浮屠之顶,为众所著见,不待考而明;恒人犹全浮屠之砖石,易见忽略,故非详加考察不可也。 一曰重恒事。恒事者,日常琐屑之事也,亦易见忽略,然实为大事之基。鲜卑者,东胡之裔。东胡盖古之山戎也,方其未强盛时,齐桓伐之而捷,秦开却之而克,至匈奴冒顿攻之,遂奔北逃窜,一若绝无能为者。然至檀石槐、轲比能,遂方制万里,使边郡之士夫,为之旰食。何哉?蔡邕之言曰: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马利疾,过于匈奴。证以金室初兴,厚值以市商人所携之兵甲,满清猾夏,实起抚顺之互市,而鲜卑盛强之原因,可想见矣。宁城下通胡市,后书之记此,固以见汉抚驭之略,非以著鲜卑强盛之由,而吾侪连类钩考,乃能别有所得。知风化乃知山崩,地表之变动,海岸线之升降,固不让火山之暴发,洪泽湖之陷落。不知平时,固无由知革命也。 学问之道,求公例,非求例外。昔人不知各时各地之不同,则无论何事,皆有其不可解之处,而史事悉成例外矣。知之,则事实之形状不同,而其原理则一;汇万殊归一本,而公例斯主。此固凡学问之所同,不独史也。 史材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于往时,即往时史家之撰述,不能尽合于今日。由史学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料而已。善用史料,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则所谓史料者,初不限于史书,其理亦不难知矣。 史料可大判为二:一属于记载者,一属于非记载者。属于记载者又分为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记载,以诒后人者也。其识大识小,固因其才识境遇而不同,而其为日用则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种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资于欧洲、西亚之书;旁证旧闻,或得之于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种搜采,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书之搜辑,实史家之要务也。 (二)史以外之记载,谓虽亦有意记载,以治后人,然非以之为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档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记、账簿皆是。此等物,吾侪得之,固亦与昔人有意所作之史无异;然据理言之,实不容不分为二。吾谓古代史官所记,严密论之,惟左右史之所书可称为史,以此。 (三)纪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仅图夸耀一时,非欲传之永久;即其传诸永久者,意亦仅主于夸耀;并有仅欲传之子孙者,如卫孔悝之鼎铭。然后人于此,却可得无数事实,其辞虽多夸耀,究属当时人亲身之记述;去其夸辞,即得其真相矣,其为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书籍,谓非有意作史,并非有意记载,以治后人者也,如经、子、文集皆是。人与社会不能相离,故苟涉笔,虽无意于记载,社会之情形,必寓于其中。且社会之情形极繁,人能加意记述,以诒后人者,实至有限。故有许多过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转于非史书中得之者;讲古史必取材于经子,考后世之事亦不能摈文集,以此也。不独正言庄论,即寓言亦可用,如读《庄子》之《逍遥游》,而知其时之人,理想中之小物为鲲(鱼子),大物为鹏;读《水浒传》,而知宋、元间社会情形;读《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间社会情形是也。 (五)传述。传述与记载原系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传述之足以订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终十口相传,未曾笔之于书者,野蛮部落中固多;即号称文明之国,亦不少也。口相传述之语,易于悠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诚非考订不可用;然事实固存于其间,抑考其增饰之由,观其转变之迹,而可知传述之性质,此亦一史实也。 属于非记载者,其类有四: (一)人体。此可以考古今人种之异同。因古今人种之不同,而其迁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国古有长狄,《三传》记载,一似确有其事,而其长则又为情理所无。(即谓有此长人,吾国古代,似亦不应有之;以果有此特异之人,《三传》而外,不应一无记载也)予尝撰《长狄考》,考定其长,不过与今欧人等,自谓颇确;然考据终只是考据,不能径以为事实)《左氏》于见杀之长狄,一一记其埋骨之处,似亦虑后人之疑惑而然。万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遗骸,则于人种学,于史学,皆发明匪细矣。此事诚类梦想;然吾国历代,种族之移徙及混合极多,若能多得古人遗骸,定其时代,考其骨骼,实足考种族迁移之迹,及其混合之渐也。 (二)古物。有尚存于目前者,如云冈石佛,无疑为南北朝之遗;有埋藏地下而复发见者,如郑县所得古鼎等,万人贞观,不容作伪,且其物巨大,亦不容作伪,此实三代彝器,复见于今者也。吾国地大物博,考古之学,虽不可云盛,然国民保守之性甚笃;又偏僻之区,数百千年,未经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遗物,实随在而有,在能搜集鉴别之耳。且不必僻远之区,吾乡有吴某者,明亡时,其祖遗衣冠一袭,亦慎藏之,以待汉族之光复;辛亥之岁,吴氏年六十余矣,无子,尝衣之,一游于市,深幸及其身,得见光复之成也。其衣,亦三百年前物,较之今日裁制,出于想象模拟者,迥不侔矣。惜当时戎马仓皇,人无固志,未能访得其人,请其将此衣捐赠公家,留为永久之纪念耳。然以吾国之大,此等古物,正自不乏,大则宫室桥梁,小则衣服械器,不待发掘而可得者,正不知凡几也。 (三)图画及模型。中国人仿造古器,以供研究者绝鲜,惟贩卖骨董之人,恒借是等伪器,为稻粱谋耳。以此淆乱耳目,其罪诚可诛;然古器形制,借此而存,其功亦不可没。如汉代之五铢,唐代之开元钱,今日犹得见其形制,不徒索诸谱录中,即其一例也。此等仿造之品又不可得,则得图画而观之,亦觉慰情胜无,如昔人所传之《三礼图》、《宣和博古图》是也。又古物形制,有本国已亡,而转存于他国者,如寝衣之在日本是。 (四)政俗。二者本一物,特法律认之,又或加以修正,成为典章,则谓之政;而不然者,则谓之俗耳。政俗最可考见社会情形。如宜兴某乡,有丧,其家若干日不举火,邻人饮食之,客有往吊者,亦由邻家款以食宿。此必甚古之俗,当考其何自来,并当考其何以能保存至今也。政原于俗,俗之成,必有其故,一推迹之,而往昔社会之情形,了然在目矣。政俗之距今远者,往往遗迹无存,然他族进化较晚者,实足以资借镜:如观于蒙古,而可追想我族游牧之世之情形;观于西南之苗、瑶,而可追想我国古代山谷中之部落是也。 以上四者,皆非记载之物。然一切记载,自其又一方面观之,亦为古物之一,如宋、元书,观其版本,而考其时之纸、墨、刻工是也;又一实物亦有多方面,如观古之兵器,兼可知其时冶铸之术是也。此皆学者所宜留意也。 论搜辑驾驭史料之法,如之何?曰不外二途:一曰正讹,一曰补佚。二者事亦相关,何则?谬说流传,则真相隐没。苟将谬误之说,考证明白,即不啻发见一新史实;而真相既出,旧时之谬说自亦不辩而明也。今请先言补佚之法。 补佚之法,是曰搜辑。旧日史家非不事搜辑也,然其所谓搜辑者,大抵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有所缺脱而我为之补苴而已。今也不然,两间事物有记载之价值,而为昔人所未及者,一一当为之搜其缺而补其遗;而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其当力求完备,更不俟论也。 史事之当搜辑,永无止息之期,是何也?曰:凡著书皆以供当时人之观览,当时之情形,自为其时之人所共晓,无待更加说述;故其所记者,大抵特异之事而已,所谓“常事不书”也。然大化之迁流,转瞬而即非其故,前一时代之情形,恒为后一时代之人所不悉;不知其情形,即知其时之事实亦无所用之,况其事亦必不能解乎?此则史事之须搜辑所以无穷期也。 搜辑之种类有二:(一)本不以为史料者。如郑樵作《通志》,其《二十略》虽略本前代史志;然其《氏族》、《七音》、《都邑》、《草木》、《昆虫》五略,实为前史所无,即其例也。今日欲作新史,此等材料何限,皆不可不加以搜辑矣。(二)则向亦以为史料,而不知其有某种关系者。如茹毛饮血,昔人但以为述野蛮之状况,而不知茹毛为疏食之源,疏食为谷食之源,于饮食之进化关系殊大也。前代事实果其无复留诒,今日岂能凭空创造?虽曰可重行发现,然其事究非易也。史事所以时生新解,多缘同一事实,今昔观点之不同耳。又有范围、解释皆同前人,特因前人搜辑有所未备,而吾为之弥缝补苴者。此则旧时所谓补佚,十八九皆属此类,虽无独创之功,亦有匡矫之益也。 凡事物有既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亦有未经记载、保存而即亡佚者。已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又可分为二:(一)出无意,向来亡佚之书籍多此类也;(二)出有意,或毁真者使不存,或造伪者以乱真,如向来焚毁禁书及造伪书者皆是也。其未经记载、保存而遗失者,则不可胜举矣,凡今日欲知其事,而无从知之者,皆是。 然亦有业经亡失,阅时复见者:如已佚之古书忽然复见;又如意大利之庞贝,我国之钜鹿(宋大观二年湮没,民国八年发现),久埋土中,忽然复出是也。凡事物皆不能断其不再发现,故所谓阙佚者,亦只就现时言之尔。 凡搜集,必只能专于一部,或按事物性质分类,或限以时,或限以地,均无不可。欲辑某种专门史实者,于此种专门学问,必须深通;否则材料当前,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求一时代、一地方之史实者亦然,于其时、其地之语言、文字、风俗、制度、器物等,皆不可以不知。知其物矣,知其事矣,据其事、其物而追思其时之情形,而使之复现于目前,道异时、异地之情况,若别黑白而数米盐焉,此则史家之能事也已。 论考证史事之须搜辑,永无已时,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证则如何?凡史事无不待考证者,何也?曰:史事必资记载,记载必本见闻,见闻殆无不误者;即不误,亦以一时一地为限耳,一也。见闻不能无误,记忆亦然;即谓不误,亦不能无脱落之处。脱落之处,必以意补之,非必出于有意。以意补之,安能无误乎?二也。事经一次传述,必微变其原形,事之大者,其范围必广,相距稍远之处,即不能不出于传闻;传闻之次数愈多,真相之改变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传之愈久者,其变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许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戏中之断片,为之线索者,则作史者之主观也;主观一误,各事皆失其意义,五也。事为主观所重,则易于放大;所轻,则易于缩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异,而人视之,遂轻重迥殊者。《史通·烦省》曰:“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钟会、邓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见者,总止其外表;至于内情,苟非当事者自暴其隐,决无彰露之日。然当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时自暴,亦必仅一枝一节;即或不然,亦必隐去其一枝一节。夫隐去一枝一节,其事已不可晓,况于仅暴其一枝一节者乎?又况当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伪造以乱真者乎?更谓当事者之言,皆属真实,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无偏,当局尤甚,彼虽欲真实,亦安得而真实乎?一事也,关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闻其自暴之语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无论何人皆不能免(读《文史通义·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极微者,固有甘心曲笔,以快其恩仇好恶之私;又有迫于势,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邻敌相诬之辞,因无识而误采;怪诞不经之语,因好奇而过存(如王隐、何法盛《晋书》有《鬼神传》,即其一例),见《史通·采撰》篇。更不必论矣,八也。事之可见,止于外形,则其内情不能不资推测,而推测为事极难,识力不及,用心过深,其失一也;即谓识解无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内情亦安可得乎?九也。异时、异地,情况即不相同;以此时、此地之事,置诸彼时、彼地情形之中,谬误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显者易知;其微者无论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难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变化不已,古物之存于今者,必非当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实,无待再计矣。如摄影器然,无论如何逼肖,终非原形;如留声机然,无论如何清晰,终非原声。此固一切学问如此,然史主记载,其受病乃尤深也。欧洲史家有言:“史事者,众所同认之故事耳。”岂不信哉!为众所不认者,其说遂至不传,如宋代新党及反对道学者之言论事实是也;此等不传之说,未必遂非。 史实之不实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证?考证之法有:(一)所据之物,可信与否,当先加以审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进而考其所记载者,虚实如何也。 史家所据,书籍为多。辨书籍真伪之法,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论颇为详备;惟为求初学明了起见,有失之说杀之处耳,当知之。 凡书无全伪者。如《孔子家语》,王肃以己意羼入处固伪,其余仍自古书中采辑;又其将己意羼入处,以为孔子之言则伪,以考肃说则真矣。故伪书仍有其用,惟视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读古书,最宜注意于其传授。读古书者,固宜先知学术流别;然学术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见。清儒辑佚多用此法,如陈乔枞之《三家诗遗说考》,其最显而易见者也。又据文字以决书之真伪,似近主观,然其法实最可恃。此非可执形迹以求,故非于文学有相当程度者,决不足以言此。《伪古文尚书》为辨伪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窦,即缘文体之异同。此两法虽亦平常,然近人于此,都欠留意,故不惮更言之也。 辨实物真伪之法,如能据科学论断,最为确实;否则须注意三端:(一)其物巨大,不易伪造者;(二)发现之时,如章太炎所谓“万人贞观,不容作伪”者;(三)其物自发现至今,流传之迹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发现之物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时,其所得之物,较清人所得为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则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较通都大邑、商贾云集之地为可信。 考证古事之法,举其概要,凡有十端:设身处地,一也。(谓不以异时、异地之事,置之此时、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统一后之眼光,论封建时之事;以私产时之见解,度共产时之人,均最易误)注意于时间、空间,二也。(如以某事附之某人,而此人、此时或未生,或已死,或实不在此地,或必不能为此事,即可知其说之必误)事之有绝对证据者,须力求之,三也。绝对证据,谓如天地现象等,必不可变动者。小事似无关系,然大事实合小事而成,一节模糊,则全体皆误,四也。(有时考明其小节,则大事可不烦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画地图之斧为玉斧,则知以斧声烛影之说,疑太宗篡弑之不确是也)记事者之道德、学识,及其所处之境,与所记之事之关系,皆宜注意,五也。关系在己者,如将兵之人自作战史;(关系在人者,如为知交作传志)进化、退化之大势,固足为论断之资,然二者皆非循直线,用之须极谨慎,六也。由此推之,则当知一时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七也。如今固为枪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剑弓矢为兵者,亦非无之。以科学定律论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学定律,非遂无误;又科学止研究一端,而社会情形则极错杂,据偏端而抹杀其余,必误矣,八也。事不违理,为一切学术所由建立,然理极深奥,不易确知,时地之相隔既遥,测度尤易致误。故据误理推断之说,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据理推断之法,最易致误,然其为用实最广。此法苟全不许用,史事几无从论证矣,此其所以难也。必不得已,则用之须极谨慎。大抵愈近于科学者愈可信,如谓刘圣公本系豪杰,断无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较近真;谓周公圣人,其杀管、蔡,必无丝毫私意,便较难信,因其事,一简单,一复杂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论据理论事之法,可参看。其实此法由来最古,《孟子·万章》、《吕览·察传》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难,以其所记事多不确,时代相隔远,又书缺有间,易于附会也)昔人有为言之,或别有会心之语,不可取以论史,十也。搜采惟恐不多,别择惟恐不少,此二语,固治史者所宜奉为圭臬矣。 论论史事之法前论考证史事之法,夫考证果何所为乎?种谷者意在得食,育蚕者意在得衣,读书稽古,亦冀合众事而观其会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则论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论乎?曰:难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关如水流然,前波后波息息相续,谓千万里外之波涛,与现在甫起之微波无涉,不可得也。故曰:欲问一事之原因,则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穷一事之结果,则全宇宙皆其结果。佛说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无自相。夫无自相,则合成此事之因缘,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缘又有缘,即合全世界为一体矣。所谓循环无端,道通为一也。夫如是,则非遍知宇宙,不能论一事,此岂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学所以能成为科学者,以其现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体也。而社会现象又不然,史事更何从论起乎?虽然,绝对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谓学问,本安立于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学,则论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论史事,最宜注意于因果关系。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于其因果关系者,何也?曰:天非管窥所能知也,然时时而窥之,终愈于不窥;海非蠡测所能知也,然处处而测之,终愈于不测。人类之学问,则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诚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论之确,则治学术者所当留意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故决无无原因者,而其原因为人所不知者甚多。于是一事之来,每出于意计之外,无以名之,则名之曰突变;而不知突变实非特变,人自不知其由来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则在数千万年以前,或则在数千万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则又不胜其骇异,乃譬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则知其作用实未尝中断。而凡一切事,皆可为他事之原因,现在不见其影响者,特其作用尚未显,而其势力断无消失之理,则可豫决矣。伏生之论旋机,曰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显出结果,恒人视之以为新奇。若真知自然,则其结果,真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视此矣。(造金术本欲造黄金也,乃因此发明化学;蒸汽机之始,特以省人工、便制造耳,乃使社会组织为之大变,皆使读史者,不胜惊异。然若深求其因果,则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级而登,步步着实,了无可异;人之所惊异之者,乃由只见其两端,而忽略其中间耳)凡此皆可见人于因果关系,所知不多,故其识见甚粗,措施多误也。心理学家谓人之行为,下意识实左右之。其实社会亦如是,一切社会现象,其原因隐蔽难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断非鲁莽灭裂者,所能强使之转移。此社会改革之所以难,而因改革而转以召祸者之所以多也。史学之研求,则亦求稍救此失于万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难知,浅言之,则由于记载之阙误。一物也,掩其两端,而惟露其中间,不可识也;掩其中间,而惟露其两端者亦然。天吴紫凤慎倒焉而不可知,鹤足凫胫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难知,正此类矣。然浅言之,记载当尸其咎;深言之,则考论者亦不能无责焉。何者?世无纯客观之记载,集甍桷而成栋宇,必已烦大臣之经营也。故考论诚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记载,不致为我所误用,而彼之阙误,且可由我而订正焉。其道维何?亦曰审于因果之间,执理与事参求互证而已矣。 凡论事贵能即小以见大。佛说须弥容芥子,芥子还纳须弥。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则一。其原理则一,故观人之相处,猜嫌难泯,而军阀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释其疑可知矣;观人之情恒欲多,至于操干戈而行阴贼而不恤,而资本主义之国恃其多财,以侵略人者,断非可缓颊说论,以易其意,审矣。诸如此类,难可枚举。要之,小事可以亲验,大事虽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现象易明,而社会现象则不然者,以彼其现象,实极简单,而此则甚复杂也。职是故,史事决无相同者,以为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无截然不同者。故论史事,最宜比较其同异,观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则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处矣(凡论史最忌空言,即两事而观其异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义理,皆自然可见,正不待穿凿求之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则无自性。无自性,则所谓环境者,仅假定之,以便言说思虑,实则与此事一体也。然则论一事,而不知环境,实即不知此事矣。故论史事,搜考宜极博。又凡一事也,设想其易一环境当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设想使人育于猿当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识,何者得诸先天,何者得诸后天)又试设想,使中国移居欧洲、欧洲人移居中国,当如何,便可知人与地理之关系。 史事论次之难如此,则知是非得失,未易断言而不可轻于论定。且如汉武之通西域,当时论者恒以为非,吾侪生两千年后,或徒歆其拓地之广,不能了解其说。然试一考当时之史实,则汉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断匈奴右臂;然其后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汉书》所云汉“忧劳无宁岁”耳。当时人之非之,固无足矣。然试更观唐代回鹘败通,西域至今为梗,则知汉代之通西域,当时虽未收夹击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严,匈奴溃败之后,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为祸为福,正未易断言也。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之论次,一章论汉攻匈奴,与欧洲大局有关,其波澜可谓极壮阔;其实何止如此,今日欧洲与中国之交涉,方兴未艾,其原因未必不与匈奴之侵入欧有关,则虽谓汉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国还自受其影响可也。史事之论断,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马,转瞬而祸福变易,阅世愈深而愈觉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进化者乎?抑循环者乎?此极难言者也。中国之哲学,思想上主于循环,欧洲则主于进化。(盖一取法于四时,一取法于生物。两者孰为真理,不可知。主进化论,宇宙亦可谓之进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环说,进化亦可谓系循环中之一节,如旧小说谓十二万年,浑混一次,开辟一次,后十二万年中之事与前十二万年同是也。十二万年在今之主进化论者视之,诚若旦暮然。即十二万年而十百千万之,又熟能断言其非循环乎?人寿至短,而大化悠久无疆,此等皆只可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耳)以研究学术论,则进化之说较为适宜。何者?即使宇宙真系循环,其循环一次,为时亦极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类之研究,亦仅能至此,且恐并此而亦终不能明也,又何暇鹜心六合之表乎? 进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权自少数人,渐移于多数。此自有史以来,其势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觉耳。一君专制之政,所以终于倾覆,旧时之道德伦理,所以终难维持,其真原因实在于此。自今以后,事权或将自小多数更移于大多数,浸至移于全体,以至社会组织全改旧观,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范围日扩,其密接愈甚,终至合全世界而为一。此观于中国昔者之一统而可知。今后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风同之一日,虽其期尚远,其所由之路,亦不必与昔同,其必自分而趋合,则可断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将日为众所认识,而真理将日明。凡读史者,恒觉古人之论人宽,而后世则严。宋儒则诛心之论、纯王之说,几于天下无完人,三代而下无善治,久为论者所讥弹。然试一察讥弹者之议论,其苛酷殆有甚于宋儒,且不待学士大夫,即闾阎市井之民,其论人论事,亦多不留余地。此有心人所为慨叹风俗之日漓也,其实亦不尽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论事粗,后人之论事精。天下人皆但观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时可明?有小慧者何惮而不作伪以欺人?若全社会之知识程度皆高,即作伪者无所仇其欺,而先知先觉之士,向为社会所迫逐、所诛夷者,皆将转居率将之位,而社会实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会进化之大端,自有史以来,即已阴行乎其间。昔时之人,均未见及,而今日读史之士,所当常目在之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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