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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论道（下）

【析论】

本章一开始就用“无名”“朴”来形容道。朴的本义是木之未制成器者，引申为质朴的样子。然后接着说明道隐而无形，却令天下臣服、万物自宾，“民莫之令而自均”。这是自然而然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圣人不仁”。

当万物有了名称之后，要懂得如何节制，适可而止、各归其类、各守本分，才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就像道存在于天地之间，万物归顺，就好像小溪要归入大海一样，道是天下万物的归趋。

本章说明道无名而质朴的特征，也论及了名与道的关系，名界定好了就如道一样。老子通过现实世界纷繁的名来寓意道的状态，此章运用了朴、甘露、川谷、江海的意象，一一说明道。虽然“名可名，非常名”，但是为了说“道”还是要用各种意象命名。

此章的“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看似说法神奇，但结合现今的环境来看，倒也贴近。现在上天不清，大气环境严重失衡，大地也不安宁，土地生态遭到破坏，因此降下酸雨、刮起沙尘暴、山川崩陷。远离了天地相合，自然环境就会惩罚人类。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①。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②，功成而不有。衣养③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④；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⑤。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注释】

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大道广泛而普遍地流行，它可左可右，无处不在。泛，普、博。②辞：止息。③衣养：遮蔽，覆盖，护持。高亨说：“‘衣’，犹包也。”衣包裹人的身体，引申为护养之意。④小：指大道任物成长，自然无为，因此称为“小”。⑤大：指大道无私养育，万物归依，因此称为“大”。

【译文】

大道广泛而普遍地流行，它可左可右，无所不在。万物依靠它生长而不止息，功业成就而不据为己有。它长养万物而不自以为主宰，可以称它为小；万物归依而不自以为主宰，可以称它为大。由于它最终不自以为大，所以才能成就它的大。

【析论】

本章用“泛”字直接指明了道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道不彰显，虽微小、无声，却用之不竭，无穷无尽。“不辞”“不有”“不为主”体现了道的自然品质，或大或小都不足以概括道的特点。道不据为己有，不自以为大，所以成就了它的伟大。天道如此，人道亦如此。

正如《荀子·天论》中所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又如《周易·系辞下》所说的：“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这就是天道，它遵循规律，运行不息，人道就要效法自然之道。

老子赞颂“道”是万物的衣食父母，却又不以父母自居。因为道是对宇宙、自然的和谐生存发展的概括。道周行不殆，大气磅礴，在广阔无垠的时空之间，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可左可右。道无积无欲，对万物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所以道得以天长地久，维系自然的和谐。

执大象①，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②。乐与饵③，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④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⑤。

【注释】

①大象：大道。河上公注：“象，道也。”②安平太：就平和而安宁。安，乃、则，从王引之说。太，同“泰”，安宁。③乐与饵：音乐与美食。饵，泛指美味食品。《说文》：“饵，粉饼也。”④足：可。⑤既：尽，终结。《广雅·释诂》：“既，尽也。”

【译文】

执守大道，天下百姓都来归往。归往而不伤害，就会平和而安宁。

音乐美食，能使过客止步。而道的讲述，平淡得没有味道，看它看不着，听它听不到，用它却用不尽。

【析论】

本章的第一句“执大象，天下往”就在给出道无所不能的作用，它无形无迹但却使百姓富足安康。它没有音乐的曼妙，也没有美食的醇厚味道，但却能够停止人们的脚步，道就是平淡中的自然而然。本章依旧在论述道自然而然的状态带来的社会功效，说明大与小的辩证关系，重在论道。人如果循道而行，那么就是天下的归处。道的功用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明了本章的内涵，所有利于人生、指点人生的大道理，能够治病的良药都是朴实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但却是真正有益于人、有益于人生的。

反①者道之动；弱②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注释】

①反：同“返”，复，循环。②弱：柔弱，柔和。

【译文】

循环往复是道的运动方式；柔弱是道的作用。天下万物产生于“有”，“有”产生于“无”。

【析论】

本章寥寥几句却说明了道的诸多特征。“反者道之动”，是认为相反相成是事物变化、发展的动力，而老子的哲学归宿就是返本复初，事物因为对立面而彰显，但最终都是要回归本根。“物极必反”这一现象普遍存在于自然和社会之中，如天上“日中则移，月盈则亏”，地上“花开则谢，物壮则老”，人间“否极泰来，苦尽甘来”。“弱者道之用”是认为道创生天地万物时，是自然而然的状态，也是到永远的状态，没有压迫感，也没有烦躁感。老子领悟到了“道”发挥作用的形式是“弱者道之用”，即规律的作用是保持一种柔弱的状态。“守柔曰强”，认为能够持守柔弱的状态，才能真正叫做强。在竞争的过程中，应该仔细揣摩老子“守柔”的思想，并有效降低竞争对手进攻的危险。最后一句的“有”和“无”是指道，也就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根源。

上士①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③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⑤；质真若渝⑥；大白若辱⑦；大方无隅⑧；大器晚成；大音希声⑨；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⑩。

【注释】

①上士：上等的士人。②若存若亡：将信将疑。③建言：立言。《广雅·释诂》：“建，立也。”④颣：不平。⑤建德若偷：刚健的德好像苟且偷生。建，通“健”。偷，懒惰、懈怠。⑥渝：变。⑦辱：污黑。⑧隅：角，棱角。⑨希声：无声。⑩善贷且成：善于帮助而且成就万物。贷，施与、帮助。

【译文】

上士听了道，努力实行；中士听了道，将信将疑；下士听了道，哈哈大笑。不被嘲笑，就不足以成为道。

因此，立言的人这样说：光明的道好像暗昧的样子；前进的道好像后退；坦直的道好像不平的样子；崇高的德好像低谷的样子；广博的德好像不足的样子；刚健的德好像懦弱的样子；质朴纯真好像随物变化的样子；最纯洁的心灵好像含垢的样子；最方正的好像无角的样子；最宝贵的器皿最后完成；最美妙的音乐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没有形体；大道幽隐没有名称。唯有道，善于帮助而且成就万物。

【析论】

不同的人闻道之后有不同的状态，道的外在显现与道的本质大相径庭，如：最高的德行好似处卑居下的溪谷，最洁白的事物好似乌黑等等。道隐微而不炫耀、不显扬，“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四章），空虚实用；道“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第十四章），无影无踪；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第十五章），藏而不露；道“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第二十二章）。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总体上是对道的某些状态的描绘，以呼应和解释为什么会出现“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的现象。“道”对那些理性抽象思维和顿悟直觉能力较弱的人而言，他们会感到“若存若亡”，似乎能隐约理解，但又不能很好地把握；对于那些没有理性抽象思维和顿悟直觉能力的人而言，他们因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把握，于是便“大笑之”。然而正是因为“道”是如此的高邈玄妙，如果这些不能理解的人“不笑”，那反倒就“不足以为道”。

对于“大器晚成”，大都理解为重大的事业总是较晚才能成功。但根据帛书本作“免成”来分析，此句的意思应该是“无成”，即说“大器”因其无限性，从而不能成形为具象。这一语义逻辑与前文“大方无隅”和“大音希声”统一，与“大象无形”的涵义接近，值得我们好好品味。

总之，理解了这几句，就能更好地理解下文所说的“道隐无名”，也能更好地理解老子对道的特性的阐述。

道生一①，一生二②，二生三③，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④，冲气以为和⑤。〔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⑥

【注释】

①一：指道。道，浑沌而成，独立无偶，故为“一”。②二：指天地。天为阳，地为阴。③三：一般认为指阳气、阴气、和气。④负阴而抱阳：背阴而向阳。⑤冲气以为和：阴阳二气相交冲而形成和气。《说文》：“冲，涌摇也。”⑥以上数句与文义不合，疑为第三十九章错简。

【译文】

道整体唯一，一产生天地，天地含有阳、阴二气及其互相交冲而产生的和谐之气，阴、阳、和三气产生了万物。万物背阴而向阳，阴阳二气相交冲而形成和气。〔人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穀”，但是王公却用来称呼自己。所以一切事物，减损它有时反而得到增加，增加它有时反而受到减损。别人教导我的，我也用来教导人。强暴的人死无其所，我把它当作施教的张本。〕

【析论】

本章揭示了道是独一无二的，它产生原始混沌的元气，这种元气本身包含着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互交合，产生均匀和谐的冲虚和气，这种冲虚和气便生出了天地万物。天地万物背阴而向阳，阴阳二气相互激荡而产生和气。

本段讲“道生万物”的过程，后段讲柔弱、退守乃处事的最高原则。指明人们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穀”，但是王公却用这些字眼来称呼自己。所以，事物表面上看来减损而实际上却是增益，表面上增益而实际上却是减损。古今注家多认为全章前后文义各不相属，后段疑是他章错简。

从“道”到它依次所生发出的“一”“二”“三”，大体上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道在总体上所呈现的“不可致诘”的混沌状态。

第二个阶段是道由“一”生出“二”后，阴阳逐步明朗，并呈现相互对立和激荡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是由“二”生出“三”后，阴阳对立开始进入相互协调、和谐转化的状态。这是一个道的逐步展开过程，是由混沌的和谐状态，经对立面之间相互作用，直至新的和谐或转化。在这里，“和”是一个对立统一的概念，是对立面之间的协调、平衡、稳定，同时也包括对立面之间的相互转化，而不是无差异、无矛盾、无相互作用的“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

在当今社会，我们提倡“和谐”思想，就是要在目前经济社会较快发展的前提下，不断解决各种矛盾的“和”的过程，而不能是回避问题，不积极解决矛盾的“同”的态度，这是颇为值得我们深思的。

道生①之，德畜②之，物形之，势成之③。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④；养之覆之⑤。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⑥德”。

【注释】

①生：化生。②畜：本义为田畜，引申为养育之意。③势成之：万物成就、成功要依靠“势”。势是指多种因素。④亭之毒之：使万物结果成熟。亭，成。毒，熟。⑤养之覆之：给万物以抚育、保护。“养之”“覆之”都有保护的意思。王弼注：“谓成其实，各得其庇荫，不伤其体矣。”⑥玄：深妙。以上四句重见于第十章。

【译文】

道化生万物，德养育万物，用不同形态区别万物，在各种环境成就万物。因此，万物莫不尊崇道而珍贵德。

道受到尊崇，德受到珍视，是因为道和德没有对万物发号施令而永远顺应自然。

所以，道化生万物，德养育万物，使万物成长发育，使万物结果成熟，给万物抚育和保护。〔生长万物而不占有，抚育万物而不自恃，长养万物而不主宰，这就叫“深妙的德性”。〕

【析论】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在描述万物的生长过程，然后强调了顺应万物自然成长是道的根本。此章管中窥豹，从中领略道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领悟道的深刻与智慧。全章重在阐发道与德对滋生万物、养育万物，使之定形、使之成长和成熟的伟大作用。“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说明道、德的伟大，也强调了道的创造不含任何的意识，是自发的，源于本质的，这是道所蕴含的独特特征。

第二部分 养生

引言

《道德经》中涉及了养生的概念。道家养生的根本观点是人的生命活动符合自然规律，才能够长寿。道家思想中的“清静无为”“返璞归真”“顺应自然”“贵柔”等主张，都与养生息息相关。“功遂身退，天之道”传递保全生命的智慧；老子也指出在日常生活中，要不贪求、不迷恋于五色、五味，消灭自己的狂心妄念，达到生命的完满状态；老子反对追逐身外之物，认为名、利、财、色戕害生命，认为“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等等。总之，《道德经》关注个体的生命存在，着力从养生角度观察生命、认识生命、理解生命以及保养生命，追求物质生命与精神生命的和谐。本部分选取了《道德经》中第九、十二、四十四、四十六、五十章，此五章重在论养生。

持①而盈之，不如其已②；揣③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④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⑤。功遂⑥身退，天之道也。

【注释】

①持：把持。②已：停止。③揣：捶击。④莫：没有人。⑤咎：灾祸。《说文》：“咎，灾也。”参见第四十六章。⑥遂：成。

【译文】

把持而使它满盈，不如适时停止；捶击而使它锐利，不能保持长远。金玉满堂，没有谁能守藏；富贵而骄，自己招致祸患。功成身退，是自然的规律。

【析论】

本章重在论述“盈”字，金玉满堂、富贵而骄都是盈的表现，是溢满、是过度。要保全自身就要在盈时不占有、不把持、不锋芒毕露、不骄傲自满。本章论述俭朴自保之道，但并不是消极的遁世，而是强调不要贪恋成果，不知自保。

关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这一句，一般是说老子宣扬消极的人生观，认为事业成功即应当为避祸而隐退：如楚人伍子胥到吴国做官，立了大功，结果反被吴王所杀；为越国复国立下大功的范蠡，在为越灭吴的当年便隐退，从而保全了性命。这种理解不免过于狭隘、消极。事实上，老子说的“弗居”“不争”就是对“身退”的最好解读，是强调不居功自傲，像天道“四时更运，功成则移”那样，不是止步不前，而是走出已有功业的范围，继续投身新的事业。

五色①令人目盲；五音②令人耳聋；五味③令人口爽④；驰骋畋猎⑤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⑥。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⑦，故去彼取此。

【注释】

①五色：青、赤、黄、白、黑，泛指多种颜色。②五音：宫、商、角、徵、羽，泛指多种音乐。③五味：甘、酸、苦、辛、咸，泛指多种味道。④爽：伤，败。王弼注：“爽，差失也。失口之用，故谓之爽。”⑤畋猎：打猎。⑥妨：害，伤。河上公注：“妨，伤也。”⑦为腹不为目：只为温饱生存，不求纵情声色。为，一说为介词，为了，读去声。一说为动词，读阳平。高亨：“为，理也。引申为经营，谋求。”今从高亨说。目，借代色、音、味、畋猎、宝物等诸多欲望诱惑。

【译文】

五色缤纷使人眼花缭乱；五音繁乱使人听觉不敏；五味混杂使人口伤；纵马驰骋围猎使人内心疯狂；金玉宝物使人德行败坏。

因此，圣人只为温饱生存，不求纵情声色。所以，抛弃物欲，只要温饱。

【析论】

本章列举多种声色之娱的物欲诱惑给人带来的危害，警示人们应该追求“为腹不为目”的恬淡生活。缤纷的色彩、繁复的音乐、鲜美的食物、稀有难得的财货会使人行为不轨、品行败坏。因此，圣人只求温饱而不去追逐声色之娱，摒弃物欲的诱惑而保持安定的生活。老子反对物欲横流，追求返璞归真，讲究精神世界的满足与升华。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①？得与亡孰病②？甚爱必大费③，多藏必厚④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注释】

①多：贵重。《说文》：“多，重也。”②病：害。《说文》：“病，疾加也。”③费：耗费。④厚：厚重。

【译文】

名声与身体相比哪一个亲近？生命与财物相比哪一个贵重？得到与丧失相比哪一样为害更甚？过分私爱必然要有重大的耗费，太多收藏必然会有厚重的损失。因此，知道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知道休止就不会出现危险，这样才能保持长久。

【析论】

本章层层推进：“甚爱”句承“名与身孰亲”，“多藏”承“身与货孰多”，强调过分看重声名必将带来极大的损害，过多贮藏财货必将造成重大的损失。“知足”承上文“甚爱”而言，“知止”承上文“多藏”而言，“不辱”“不殆”承上文“大费”与“厚亡”而言。老子所讲的“知足”是心理上的节制，“知止”是行为上的节制。

老子把声名与性命、性命与财货、得名得利与损害性命一一对立比较，警醒世人。第二十九章说：“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四十六章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与此同理，强调尊重生命，重在养生。

本章浅显易懂，但如果从老子一贯的政治哲学的角度来思考，会有一些更深的理解。老子很多的立论都是对侯王来讲的，在老子看来，宠辱毁誉，名利财货，皆身外之物，如过分重视，便会扰动身心，便是轻身，所以老子才会诘问：“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但是从历史来看，君臣之间、朝野之间、兄弟之间甚至父子之间，为了争名夺利，相互倾轧，为此身败名裂，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不绝于史。

比如晋国六卿之一的智氏，兼并了范氏和中行氏的地盘，但仍不知足、不知止，又去攻打赵氏，最后的结果是智伯兵败晋阳。吴王夫差也是不知足、不知止的人，他在灭越之后，不顾实际国力，又去攻打强大的齐国和楚国，耗尽国力，最终被越国报复，国破身死。对一般百姓来讲这种知足、知止的思想，确实很容易把人引到消极保守的道路上去，但对当政者来讲就不一样了。我们读《道德经》时，要能体察老子的着眼点，不要把老子的思想狭隘化。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①。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②。祸莫大于不知足；咎③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注释】

①却走马以粪：却，退回、放回。走马，即“使马走”。马，战马。粪，施肥，使之肥沃。②戎马生于郊：戎马，战马。郊，郊外，此指战场。③咎：罪过。

【译文】

天下有道，退回战马去施肥播种。天下无道，连怀孕的母马也要上战场，在战场上生下马驹。

罪过没有比贪得无厌更大的了，祸患没有比不知满足更大的了。因此，知道满足的这种满足，才会永远满足啊！

【析论】

战马的出现，是由于人的欲望，是战争发动者的野心，而欲望就是人招惹祸端的根源。“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知足才能长保，没有贪欲才会永远满足。本章说明贪婪的危害，也体现出老子反对战争的思想主张。在现代社会中，面对人生的很多问题，我们都积极想达到目的，不知足、不满足，但是这期间重要的是心无旁骛地去做，认真做、努力做、坚持做，奇迹才可能会发生。不然，我们就会因不知足而招来“祸”“咎”。本章寥寥数语，深刻揭示了民众能否在安定祥和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是天下是否有“道”的标志。在老子所处的时代，天下无道，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而饱受战乱之苦的是广大民众。

出生入死。生之徒①，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②，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③。

盖闻善摄生④者，陆行不遇兕虎⑤，入军不被⑥甲兵；兕无所投⑦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注释】

①徒：同类的人。②死地：死亡之地。③厚：丰厚。④摄生：养护生命。《说文》：“摄，引持也。”⑤兕虎：独角犀牛和老虎，这里泛指野兽。⑥被：触及，遭受。⑦投：掷，撞击。

【译文】

出世为生，入土为死。健康生活的一类人，占十分之三；夭折死去的一类人，占十分之三；人活着，却在死亡之地行动，也占十分之三。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养生过分丰厚奢侈。

听说那些善于养护生命的人，在陆地上行走不会遇到野兽，在战争中不会遭受兵器伤害；犀牛没有地方撞击它的角，老虎没有地方使用它的爪，兵器没有地方容纳它的刃。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就没有进入死亡之地。

【析论】

本章两处出现“夫何故”，其前后句分别构成因果关系：

第一处，“夫”代指前句所云“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是结果；后一句“以其生生之厚”，是出现这种结果的原因。

第二处，“夫”指前句所云“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是结果；“以其无死地”是出现这种结果的原因。两个因果关系的句群，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修身之道应当以“无为”为本。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是自然的生死状况。“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因为忽视养生而缩短了生命，这是论述的重点。

在老子看来保护生命的方法，就是要避开死地，少私寡欲，宁静恬淡，一切顺应自然，才能安享天年。老子提出了“贵生”的方法：一是不要欲求过度，二是不要自蹈死地。

事实上，老子所提出的这些主张，都是着眼于当时整个社会的，是民本立场鲜明的政治哲学，而不是单纯的超然出世的人生哲学。这并不是说老子哲学中没有人生哲学的内涵，但如果把《道德经》的政治哲学仅仅作为泛泛而谈的人生哲学来理解，显然是降低了其在社会生活中本应具有的效应，其地位也会从话语的中心位置被排斥到边缘。这是我们读《道德经》时应该注意的。

第三部分 修身

引言

《道德经》中也有很多修身的概念。修身的主要内容是行道者要把守护灵魂和坚守大道紧密结合在一起，达到专气致柔的婴儿状态，永远保持质朴纯厚的品德，真正进入空虚无欲的人生境界。这就需要在行为上小心谨慎，虚怀若谷，浑朴纯正，寂寞恬淡；要把“慈”“俭”“不敢为天下先”视为人生的三宝。老子用道来指导修身，用道的空虚无欲，清静无为，质朴淳厚，知雄守雌，小心谨慎，虚怀若谷，功成身退来确立人的修身观。本部分选取了《道德经》中第七、八、十、十三、十五、十六、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三十三、四十五、四十七、五十二、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九、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七十、七十一、七十六、七十八、八十一章，此二十六章重在论修身。

天长地久。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①，故能长生②。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注释】

①不自生：不为自己而生。②长生：长久。

【译文】

天地是长久存在的。

天地所以能够长久存在，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而生，所以能够长久。因此，圣人把自身置于众人之后，却能得到大家的推崇而占先；把自身置于度外，却能保存自己。

不正是由于他不自私吗？反而能够成就自己。

【析论】

老子由天地不自生，阐发了谦退精神的重要意义，即重在修身。

在《淮南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公仪休担任鲁国的国相，他很爱吃鱼，人们都送鱼给他，公仪休不接受。他的学生劝他说：“老师爱吃鱼却不接受别人送的鱼，为什么呢？”他回答说：“正因为我很爱吃鱼，所以不接受。如果接受了鱼，就必然得看别人的脸色；看别人的脸色，就可能歪曲违背法律；法律被歪曲违背了，宰相就会被罢免。虽然我喜欢吃鱼，别人肯定不会长期供给我鱼吃，那时，我又不能自己供给自己鱼吃。如果不接受送的鱼，宰相就不会被罢免；虽然很爱吃鱼，我能够自给自足有鱼吃。”公仪休严于律己，拒绝别人的鱼，实际上保全了自己的利益。深悟老子之道的公仪休，是不会因为贪欲而在受贿中倒下的。

上善若水①。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②，故几于道③。居善地④，心善渊⑤，与善仁⑥，言善信⑦，政善治⑧，事善能⑨，动善时⑩。

夫唯不争，故无尤。

【注释】

①上善若水：上善之人如同水一样。河上公注：“上善之人，如水之性。”②处众人之所恶：所恶，厌恶的地方，指低洼之处。③几于道：近于道。王弼注：“道无水有，故曰几也。”④善地：低洼之地。⑤渊：形容沉静。⑥仁：善良之人。⑦信：遵守信用。⑧治：治理。⑨事善能：处事发挥特长。⑩时：把握时机。尤：怨咎。

【译文】

上善的人如同水一样。

水滋养万物而不与之争夺，汇聚在人们厌恶的低洼之地，因此近于大道。他居于低洼之地，思虑深邃宁静，结交善良之人，说话遵守信用，为政精于治理，处事发挥特长，行动善于把握时机。

正因为不争夺，所以没有怨咎。

【析论】

本章用水性来比喻道德高尚的人。水的特性是柔静、居下、滋养万物，这是与道相称的品质。老子认为，道德高尚的人应该像水一样，才能没有过错。老子将谦下不争视为立身之本。

老子用无形的水，来表达人的心境应该像水一样：它柔和得可以始终从高处往低处流；可以随着各种器物改变自己的形状；可以变成甘露润万物而无声。它刚强得可以滴水穿石、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它强大得可以推动巨石、掀翻巨轮。人的思维也要像水一样冲破有形的禁锢，达到无形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致阴致阳，致柔致刚”的道理。

面对人生很多艰难的问题，我们都要柔软自己，顺其自然。青少年的成长，如果不顺其自然成长，而被无形的枷锁捆绑着，身心也会扭曲。因此要放下现实的升学、考试的烦恼，进入一种自然的学习状态中，才能获得顺利的成长。

高亨先生指出“上善若水”的人具备的九个优点：“一，能利万物；二，大公无私；三，甘处卑下；四，不与人争；五，心胸深远；六，言而有信；七，应时而动；八，执政则善于治国；九，有办事才能。”由此可见，从水的特性中悟出的这些品格，足以成为人们学习和效仿的对象。

载营魄抱一①，能无离乎？专气致柔②，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③，能无疵④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⑤，能为雌⑥乎？明白四达⑦，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⑧。〕

【注释】

①载营魄抱一：载，加、持。王弼注：“载犹处也。”陈鼓应引陆希声说认为是助语词。营魄，魂魄、灵魂。抱一，坚守大道。一为“道”。②专气致柔：专，聚合。致，归。王弼注：“专，任也。致，极也。”③览：心镜。④疵：瑕疵，缺点。⑤天门开阖：天门，喻感官。开阖，动静。⑥为雌：守静。⑦明白四达：通达四方。⑧以上五句疑为第五十一章错简重出。

【译文】

守护灵魂与坚持大道，能够互不分离吗？聚合精气归于柔顺，能够像婴儿一样吗？洗涤微妙的心镜，能够没有瑕疵吗？爱民治国，能够顺应自然吗？感官活动，能够坚守宁静吗？通达四方，能够不用心机吗？〔生长万物，养育万物。生长而不占有，蓄养而不依靠，导引而不主宰，这就是“玄德”。〕

【析论】

“载营魄”是形体与精神的结合，是和谐的境界；“专气致柔”是内心之气达到最柔和的境界；“涤除玄览”是洗除杂念，反观自身，这是修身之道。而老子并没有停止在修身和超脱自我上，又推及爱民治国。爱护民众，治理国家，顺乎自然。

老子认为如果做到了柔顺安静，通晓事理，明达四方，不用心机；生长万物，养育万物，而不据为己有，这就是最深妙的“德”。

老子指出修炼道德要达到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大智若愚、虚怀若谷、无知无欲、通达四方的境界，这是最极致的人生境界，需要万千修炼。

在人生道德的提升中，老子指明的修炼标准其实是对人自然本性的回归，但是在人远离自己本性的状态中，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宠辱若惊①，贵大患若身②。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③，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④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注释】

①宠辱若惊：若，则、就。②贵大患若身：当为“贵身若大患”，倒文。若，如。③下：卑下。④及：若、如果，从王引之《经传释词》说。

【译文】

得宠和受辱就感到惊恐不安，重视自己的身体如同重视祸患一样。

为什么说得宠和受辱就感到惊恐不安？得宠乃是下等的，得到宠辱感到惊恐，失去宠辱也感到惊恐，这就是说，得宠和受辱都感到惊恐不安。

为什么说重视自己的身体如同重视祸患一样？我之所以有祸患，是因为我有自身的私利，如果我没有自身的私利，我还有什么祸患？所以，能够以贵身的态度去治理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以爱身的态度去治理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

【析论】

本章重在强调“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表达了老子的“贵身”思想。宠辱皆为大患，“有身”是这种大患的根源。

本章讲贵身、爱身与治理天下的关系，并不好理解，如果稍有偏差，就会理解成老子主张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给那些利己主义者了。

唐代陆希声对这段话的理解为：“唯能贵用其身为天下、爱用其身为天下者，是贵爱天下，非贵爱其身也。夫如此则得失不在己，忧患不为身，似可以大位寄托之，犹不敢使为之生，而况据而有之哉？此大道之行，公天下之意也！”这段话可以说深得老子要旨，有利于我们的理解。

人生的这种境界，在《菜根谭》中也有所描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边云卷云舒”，这是人人向往的生命境界，这也是人最自然的境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则传递给世人行事利民的人生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这其实是与老子的“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境界如出一辙。

古之善为道者①，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②：豫③兮，若冬涉川；犹④兮，若畏四邻；俨⑤兮，其若客；涣⑥兮，其若释；敦兮，其若朴⑦；旷⑧兮，其若谷；混⑨兮，其若浊；澹⑩兮，其若海；兮，若无止。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注释】

①善为道者：善于行道的人。②容：形容。③豫：迟疑。④犹：犹豫。⑤俨：恭敬庄重。⑥涣：融化，流散。⑦敦兮，其若朴：纯厚自然啊，像未经雕凿的原木。敦，纯厚。朴，未经雕凿的原木。《说文》：“朴，木素也。”⑧旷：空旷，旷远。⑨混：浑，浑厚。⑩澹：宁静。

【译文】

古代善于行道的人，精微玄妙，深邃而不可认识。

正因为不可认识，只能勉强地来形容描述它：迟疑踌躇啊，像冬天涉过江河；犹豫狐疑啊，像畏惧四面的威胁；恭敬庄重啊，像充当宾客；融化流散啊，像河冰消解；纯厚自然啊，像未经雕凿的原木；空旷宽阔啊，像远山的幽谷；浑厚质朴啊，像混浊的水流；沉静的样子啊，像湛深的大海；飘逸的样子啊，好像无有止境。谁能够将浊水静止，慢慢澄清，谁能在安定中启动，慢慢产生。保持这些大道的人，不求满盈。

正因为不满盈，所以敝旧却能新生。

【析论】

本章极尽形容“善为道者”的风貌和人格形态：豫、犹、俨、涣、敦、旷、混等字刻画出得道之士的仪容与心境，体现出超俗的人格修养。老子认为，真正的行道者应该具有小心谨慎、心存畏惧、恭敬庄重、温和融洽、敦厚自然、虚怀若谷、浑朴纯正等品质，所有保持这些品质的人，也就是遵循“道”的人，是不会自满的。因为不自满，所以才能除旧更新，前进不已。

老子用“静之徐清”“动之徐生”阐述了事物变化发展的规律，按照事物规律和法则行事，“静”可以使混浊变得澄清，“动”可以推动新事物的发展。

致虚极①，守静笃②。

万物并作③，吾以观复④。

夫物芸芸⑤，各复归其根。归根⑥曰静，静曰复命⑦。复命曰常⑧，知常曰明⑨。不知常，妄作凶⑩。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注释】

①致虚极：达到极端的空虚无欲。②守静笃：“极”“笃”对举，均为“极度”“顶点”义。③并作：一起生成活动。④观复：观察循环往复的规律。复，返。⑤夫物芸芸：纷繁众多。⑥归根：回归本原。⑦复命：复归生命之本。⑧常：永恒不变的规律。⑨明：指准确地认识和把握规律。⑩妄作凶：轻举妄动干出凶险之事。

【译文】

达到极端的空虚无欲，坚守彻底的清静无为。

万物一起生长，我来观察其中循环往复的规律。

万物纷繁众多，各自回归本原。回归本原叫做静，静叫做复归于生命，复归于生命叫做自然规律，认识和把握自然规律叫做明。不认识和把握自然规律，就会轻举妄动干出凶险之事。

能够认识和把握自然规律就能包容，能够包容就能公正，能够公正就能周全，能够周全就能符合天地自然，能够符合天地自然就能符合道，能够符合道就能长久，终生没有危险。

【析论】

“致虚”，是指空虚其心，排除私念；“守静”，是指坚守清静，不妄作为；“复”，就是道的循环往复；“复归其根”，也就是回归虚静之境，天地万物的本始。以上指出了道的运行规律，不懂得这些规律就会招致灾祸。认识规律的人，就能包容一切，就能大公无私。只有大公无私，才能圆通周遍；只有圆通周遍，才能合于自然；只有合于自然，才能合于“道”；只有合于“道”，才能持久，才能终身免于危殆。所以，老子由强调“致虚”“守静”，以达到无为无不为的目的，真正的修护身心。

此章就是告诉世人要懂得顺其自然，不必刻意强求。现实生活中，总是会遇到复杂的、变化的情况，于是就百般思量、殚精竭虑，与其如此，不如在尽了人事之后，顺其自然，也许就会柳暗花明。

绝学无忧。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①？人之所畏，不可不畏②。荒兮，其未央哉③！

众人熙熙④，如享太牢⑤，如春登台⑥；我独泊⑦兮，其未兆⑧，沌沌⑨兮，如婴儿之未孩⑩；傫傫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注释】

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唯声与阿声，应诺声。阿，同“诃”。“唯”，对上；“阿”，对下。若何，何若、何如、如何。②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人们所畏惧的，我不能不怕。畏有两种解释，一是畏惧，一是敬畏，《广雅·释诂》：“畏，敬也。”今从畏惧，怕义。③荒兮，其未央哉：荒，宽广、遥远。未央，未到边际尽头。④熙熙：纵欲狂欢的样子。⑤太牢：用牛、羊、猪三牲祭祀或盛筵，称为太牢。⑥如春登台：如同春天登上高台，极目远望。⑦泊：淡泊。⑧未兆：没有征兆，无动于衷。⑨沌沌：浑浑沌沌的样子。⑩孩：小儿笑。

【译文】

杜绝世俗之学就不会有忧患。

唯声与阿声，相差多少？美丽与丑陋，相差几何？人们所畏惧的，我不能不害怕。宇宙是如此宽阔啊，从古到今，世风流转，好像没有尽头！

然而，众人都在纵欲狂欢，如同享用太牢的盛筵，如同春天登上高台极目远望；而我却独自淡泊宁静啊，无动于衷。浑浑沌沌的样子啊，好像婴儿不知嘻笑；疲劳困顿的样子啊，好像无所归依。

众人都有剩余，而唯独我好像不足，我真是愚人的心肠啊！浑浑沌沌啊！世俗的人都活得明白鲜亮，而我却过得糊涂暗昧；世俗的人活得洁净精明，而我却过得浑浊质朴。〔沉静的样子，好像是湛深的大海，飘逸的样子，好像无有止境。〕

大家都有作为，我却顽愚而且鄙陋。我独与世人不同，而是重视取法于道。

【析论】

本章文句颇多窜乱，给理解带来困难，但可看出重在说明行道之人与众不同。老子认为唯与阿、美与恶是相对的，世俗的判断总是在发生变化，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守淡泊、无牵绊，是最明智的选择，也能求得精神境界的提升。

此章将“为身”细化到人的工作、生活环境中，要求做到“绝学无忧”。老子看到众人都觉得自己精明非凡，似乎只有自己昏昏然愚昧不化。但是老子在喧闹之外独自斟酌，从“道”中吸取养分，培育了与众不同的思维，不迎合红尘，只顺应自然，而这种思想价值也渐渐显现。老子所倡导的圣人品格，都是遵循道而脱俗的，正如老子的后学庄子所说的：“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与俗。”所谓“法天贵真”，就是按照道的规则，崇尚事物的自然本真状态。而所谓俗，是指世人忠、孝、仁、义、礼、乐那一套人为的观念和措施，以及互相之间的争名逐利。对于这种“俗”，老子主张必须予以抛弃，必须从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回归本真自然的本性。

曲①则全，枉②则直，洼③则盈，敝则新④，少则得⑤，多则惑⑥。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⑦。不自见，故明⑧；不自是，故彰⑨；不自伐，故有功⑩；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注释】

①曲：象器曲受物之形。②枉：委屈。③洼：深池。④敝则新：破旧反能更新。⑤少则得：少取反能多得。⑥多则惑：贪多反而惑乱。⑦式：法式，准则，楷模。《说文》：“式，法也。”⑧不自见，故明：见，同“现”，显现。明，彰明。⑨不自是，故彰：是，正确。《说文》：“是，直也。”彰，彰显，显著。⑩不自伐，故有功：伐，夸。

【译文】

弯曲反能保全，委屈反能伸直，低洼反能盈满，破旧反能更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惑乱。因此，圣人坚守大道为天下的楷模。不自我表现，反而彰明；不自以为是，反而彰显；不自我炫耀，反而有功；不自我骄傲，反而长久。正因为不与人争，因此天下没人和他争。古人所说的“弯曲才能保全”的话，难道是空话吗！确实能够达到。

【析论】

曲与全、枉与直、洼与盈、敝与新、少与得、多与惑，均是矛盾的双方，但是又互相依存，互相转化，关联密切。因此见外不见内，见表不见里，是错误的。道的柔弱、俭啬、谦卑的特征，看似负面的，但是如果透视负面背后，就更能体味其真正的内涵。因此，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最后才成为天下的榜样，才能“天下莫能与之争”。一般人都认为，弯着不如直着好，虚着不如满着好，旧的不如新的好，少了不如多了好。但老子却恰恰从相反的角度来认识问题：委屈才能伸直，低洼才能盈满，破旧才能更新，少取才能多得，贪多反而惑乱。其实这是古人经过长期的积累将现实生活的经验上升为人生理念，作为生存发展的根据。

当年晋公子重耳逃出晋国流亡，经过曹国，曹共公对他无礼。他身边的大臣也多趋炎附势，对这位落难公子傲慢无礼。有一个人叫釐负羁，他的妻子看出重耳的随从都是贤人，如果回到晋国，必会讨伐曹国，因此劝丈夫对重耳施以恩德。于是，釐负羁就送给重耳食物和玉璧。重耳回国后，起师伐曹，下令三军不能闯入釐负羁所在的地方。可以说釐负羁的妻子就做到了曲则全、枉则直。

企者不立①；跨者不行②；自见者不明③；自是者不彰④；自伐者无功⑤；自矜者不长⑥。

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⑦。物或恶之⑧，故有道者不处⑨。

【注释】

①企者不立：企，踮起脚跟，通“跂”。《荀子·劝学》：“吾尝跂而望矣。”②跨者不行：《广韵》：“跨，越也。又两股间也。”③自见者不明：自我表现的人，不彰明。④自是者不彰：自以为是的人，不彰显。⑤自伐者无功：自我炫耀的人，没有功。⑥自矜者不长：自我骄傲的人，不长久。⑦余食赘行：剩饭赘瘤。行，通“形”。⑧物或恶之：物，鬼神。恶，厌恶。⑨不处：不居于此，不这样做。处，居。

【译文】

踮起脚跟的人难以久立；跨越走路的人难以远行；自我表现的人，不彰明；自以为是的人，不彰显；自我炫耀的人，没有功；自我骄傲的人，不长久。

从道的观点来看，这些急躁炫耀的行为，可以说都是剩饭赘瘤。鬼神都要厌恶，因此，有道的人不这样做。

【析论】

本章与第二十二章相呼应，但这章是反面立论，重点阐明所谓企、跨、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这些都是“余食赘行”，是追求浮华、是张扬显溢，因此也就引起世间的纷争。

老子告诫世人要修身养德，真正的德行就是遵循自然之道。轻浮、急躁的举动都是反自然的，短暂而不能持久。急躁冒进、自我炫耀，反而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伺机而行，可以做到事半功倍。凡事不可勉强而为之，勉强而行会造成伤害，顺其自然反而能取得成功！

《左传》记载，晋楚鄢陵之战后，楚师大败，战后晋国派将军郤至向周天子进献战争中所获得的战俘和战利品，郤至在汇报时着重夸耀了自己的功劳，当时单襄公就私下评论说：“郤至恐怕不会有好的结局，他在晋国的地位处在八个将军中的最后一个，谈论战功时却处处突出自己贬低他人，这不是在招致怨恨吗？招致怨恨就是自造祸根啊。《夏书》早就告诫过我们：‘怨恨难道只表现在脸上吗？深藏在肚子里的怨气更应该提防。’”单襄公的话不幸言中，郤至第二年就被杀了。

重为轻①根，静为躁君②。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③。虽有荣观，燕处超然④。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⑤？轻则失根⑥，躁则失君⑦。

【注释】

①轻：轻率。②静为躁君：沉静是浮躁的主宰。③辎重：四面有屏蔽的车。④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荣，豪华、高达。观，台观、楼观，一说观通“馆”。燕处，安居。⑤以身轻天下：自身轻率地面对天下。⑥根：根本。⑦君：主宰。

【译文】

稳重是轻率的根本，沉静是浮躁的主宰。因此，君子整天外出不离开四面屏蔽的车辆。虽然有华美之居却安居泰然。为什么万乘之君还自身轻率地面对天下呢？轻率就会丧失根本，浮躁就会丧失主宰。

【析论】

“重”和“静”两字的含义是理解本章主旨的关键。“重”的含义少有疑义，“静”的内涵颇有分歧。老子所谓“重”和“静”虽然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但与现代哲学意义上的“动”“静”含义有区别。老子主要阐释了稳重是轻率的根本，镇静是躁动的主宰；轻举就会失去制衡的基础，妄动就会失去主宰。

此章中老子之言是有针对性的，是针对那些“万乘之主”的，警示类似的重要人物不能自轻己身于天下。因为现实中的王侯、国君轻举妄动，老子才发出如此慨叹。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用来揭示曹操指挥官渡之战和赤壁之战分别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是最贴切的。官渡之战中，曹操冷静地分析了双方态势，以静制动，消其锐气，最后出奇兵取胜；赤壁之战中却正相反，曹操在有利形势下，轻敌自负，指挥失误，最后战败。归其根本就是“轻则失根，躁则失君”。这无论在为人处事，还是经邦治国，都给后人以警醒。

知其雄，守其雌①，为天下溪②。为天下溪，常德不离③，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④，〕守其辱⑤，为天下谷⑥。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⑦。

朴散则为器⑧，圣人用之，则为官长⑨，故大制不割⑩。

【注释】

①知其雄，守其雌：深知自己雄强，却甘守雌柔。②天下溪：溪，山间小水沟，溪涧。言其处于天下低洼之地。③常德不离：永恒的德不会离身。④以上六句为后人所窜入，易顺鼎、马叙伦、高亨、张松如皆主此说。⑤辱：污黑。易顺鼎引《仪礼·士昏礼》注：“以白造缁曰辱。”⑥谷：有水曰溪，无水曰谷。谷无水则空虚。⑦复归于朴：恢复到质朴的状态。王弼注：“朴，真也。”⑧朴散则为器：质朴分散为各种器具。⑨官长：百官之长。⑩大制不割：完美的制度是不会伤害百姓的。《国语》韦昭注：“制，法也。”犹言法度。割，也有三种解释，一说为割裂，一说为裁治（《广雅·释诂》：“裁，割也。”），一说为伤害。今从伤害说。

【译文】

深知自己雄强，却甘守雌柔，作为天下的溪涧。作为天下的溪涧，永恒的德不会离身，就恢复到婴儿的纯真状态。

深知自己的洁白，〔能独守卑低之境，成为天下人的楷模。能够懂得知白守黑的道理并为天下人的法式，常德就不会偏差，而回复到万物之始的幽妙之地。虽知道自己能够显赫发展，〕却甘守污黑，作为天下的空谷。作为天下的空谷，永恒的德才能充足，恢复到质朴的状态。

质朴分散为各种器具，圣人使用这些器具，就可以成为百官之长。所以说，完美的制度是不会伤害百姓的。

【析论】

对本章的理解要把握几个关键词语。雄、雌喻指强弱，“知雄守雌”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溪、谷象征谦下、包容；“婴儿”象征纯真；“朴”象征质朴。

虽然知道什么是刚强，却能安于柔弱，心甘情愿处于最低卑之处。这就是得道之人在雄强的前提下，主动地甘守雌弱，居于下流，永恒的德性就会得到充实，而回复到“道”的真朴状态。所以，老子赞美以柔弱克坚强的水、善下江海的溪谷、含德深厚的赤子和以至柔驰骋天下的无为之道，愿意“为天下谷”，使得“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因而“大制不割”。

老子提出“复归于婴儿”，但事实上，老子并不是要人真的回到婴儿时期，而是要求人的内心世界都能像婴儿那样天真无邪，要求人们摆脱世俗观念的束缚，有一颗赤子之心。在两千多年前，老子就在讲人性的复归了。当然，老子的所谓“复归”，是达到充分和全面发展的完美人性。他所说的“复归于婴儿”也就是“复归于朴”，主要指的是清除宗法观念对人内心的污染，从而做到去伪存真。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①者有志。不失其所者②久。死而不亡者③寿。

【注释】

①强行：劝勉力行。王弼注：“勤能行之，其态必获，故曰强行者有志矣。”②不失其所者：所，处所，此指根基、根本。③死而不亡者：身死而精神不亡的人。亡，一说通“忘”。

【译文】

识别他人的人可谓智慧，了解自己的人可谓聪明。战胜他人的人称为有力，战胜自己的人称为刚强。知道满足就是富有。努力不懈的就是有志。不失根本的人就能长久。身死而精神不亡的人才算长寿。

【析论】

本章一开始强调“知人”“胜人”的重要，但“自知”“自胜”更为重要。一个自知、自胜、自足、强行的人，更符合道的精神本质，可以进一步张扬生命的光彩。在此基础上，才能“不失其所”“死而不亡”。

关于“死而不亡”，《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穆叔如晋，范宣子迎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不朽。’”这段话后来被归纳为“三不朽”，可与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相对照。事实上，老子强调的内容和《左传》中所说的未必一致，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要追求“虽久不废”，即使时间再长久，也不会废弃。不过老子更强调精神的自由与人性的复归，显然老子站得更高一些。

关于“知人者智”，有一个历史故事可以给我们启发。汉朝王莽专政以前，为了给人们一个好印象，勤身博学，事母孝，对嫂敬，待子慈。他的伯父病重，他亲自煎药尝药，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服侍数月。他伯父觉得他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孝顺，临死前就向太后和皇上举荐他担任校尉。不久，他的几个叔父又上书朝廷，愿意把自己的封邑分给他，许多当朝权贵都对王莽赞誉有加。王莽的官职也不断得到提升，随着自己官职的提升，王莽的态度却越来越谦和，自己穿的衣服仍像当官以前那样。有一次，他的二儿子杀死了一个家奴，王莽就强令这个亲生儿子自杀。他的一举一动都获得了社会的赞誉，也骗取了皇上和皇太后的信任。但最终大权独揽之后，他的野心也暴露了出来，自己篡位当了皇帝。唐朝诗人白居易在《放言》一诗中写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知人”是多么的难，“知人者智”确实对我们有警示作用。

而另一则历史故事正好可以说明“自知者明”的道理。战国时期，楚庄王准备出兵攻打越国，杜子进谏说：“听说大王准备攻打越国，敢问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楚庄王回答说：“因为现在越国政治很腐败，兵力也很弱。”杜子说：“智慧就像人的眼睛一样，能清楚地看见百步之外的东西，却看不见自己的眼睫毛。大王的军队前不久刚被秦国和晋国打败，丧失了好几百里的土地，我们的兵力不也很弱吗？国内到处是百姓造反，贪官污吏多如牛毛，我们的政治腐败和越国相差无几。这样的智慧真的是像眼睛看不到眼睫毛一样啊。”楚庄王听了杜子的这一番话，打消了攻打越国的念头。看来，做人不仅难在要能认清别人，更难在能清楚地认识自己。正如苏轼《题西林壁》诗中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成①若缺，其用不弊②。大盈若冲③，其用不穷④。

大直若屈⑤，大巧若拙，大辩若讷⑥，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⑦。

【注释】

①成：善，完美。②弊：停止，枯竭。③冲：本为“盅”，空虚。参见第四章。④穷：穷尽。⑤屈：同“曲”，弯曲。⑥讷：语言困难，口吃。⑦清静为天下正：《广雅·释诂》：“正，长也。”

【译文】

最美好的东西好像残缺，但是它的作用不会停止。最充盈的东西好像空虚，但是它的作用不会穷尽。

最正直的东西好像弯曲，最灵巧的东西好像笨拙，最雄辩的人才好像不善言辞。清静克服躁动，寒冷克服暑热。清静无为可以成为民众的模范。

【析论】

本章开头四句，讲道的功用，意思是最为完满者似若有缺陷，但是其功用却永不衰竭；最为充盈者似若虚空，但是其功用却永不终结。“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辩”指道体而言，“若缺”“若冲”“若屈”“若拙”“若讷”指道象而言，“不弊”“不穷”则指道用而言。所有的“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辩”的内涵，都是以“缺”“冲”“屈”“拙”“讷”的形式表现出来，所谓“治人事天，莫若啬”（第五十九章）、“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第四十一章）。所以，清静无为可以为君长，正如“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第二十六章）。我们可以把来源于老子的这种态度、方法或原则称之为“正而若反，以反彰正”。张岱年先生说：“正面的状态，容纳了反面的成分，才是比较圆满的状态。正面的状态，预先容纳了反面的成分，就可不再转化为反面了。老子认为，结合了‘反’的正，才是‘正’的圆满状态。”我们应该从中学习老子无限的大智慧。

为什么说“静胜躁”呢？我们来看一个历史故事，楚庄王最初执政的三年，没有理过一件政事，没有显示一点政治才能，大臣们都非常纳闷。有人认为楚庄王没有政治才能，有人认为楚庄王不励精图治，他们忧心忡忡，非常担心楚国的前途。有一天，一位大臣用谜语暗示楚庄王说：“有一只鸟停在南方的小丘之上，三年来不飞也不鸣，只是闷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是为什么呀？”楚庄王也和他打起了哑谜，说：“这只鸟不飞翔是为了考验朝中的大臣，不鸣叫是为了体察民情，虽然它现在没有飞动，但一旦飞起来就直冲云霄；虽然它至今没有鸣叫，但它一旦叫起来就会使世人大为震惊。”半年之后，楚庄王临朝听政，废除了不得民心的法令，处置了贪赃枉法的官员，启用了在野的贤人，使楚国的政治逐渐归于清明，经济日益繁盛，国力一天天强大，最终称霸诸侯。

这就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楚庄王能够“守静”，在“静”中进行观察和思考，努力做着各种准备，所以才能大有作为。

不出户①，知天下；不窥牖②，见天道。其出弥③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④，不为而成。

【注释】

①户：单扇门。②窥：窃视、看。《广雅·释诂》：“窥，视也。”牖：窗户。③弥：愈，更加。④明：明白，明了。

【译文】

不出门户，能够知道天下事理；不看窗外，能够了解自然规律。外出愈远，所知愈少。因此，圣人不出行而知情，不眼见而明白，无为而能成功。

【析论】

“不行而知”呼应上文“不出户，知天下”，“不见而明”呼应上文“不窥牖，见天道”。老子认为道是本原，掌握了道就可以洞察一切，而对道的认知，只要内心纯净，就可以明道，观照外物。

本章论述认知关系，强调了修身的重要。老子主要强调万事万物有一定的法则，法则并不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在人们心中。人们应该去私欲，顺天道。天人合一，便可不出户，知天下。就像做生意一样有兴有衰，这就是规律。“不窥牖，见天道”，不需要你打开窗户向外看，就可知道大自然的运行法则。做到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唯见于道。

有些学者认为这是老子忽视了外在的社会经历，这其实只是角度不同罢了。老子在此强调的是静心明性的过程，需要反观自身，便可明鉴。可是有几人能够真正地安静下来思考自己、审视自己呢？自己都无法认清，何况认清社会呢？

要对本章的文意及主旨做出中肯的分析，就应该超越文字的现象层面，以深层的背景和老子的思想体系为出发点和依据。老子心中的圣人，首先是道的践行者。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不同，强调对事物本质的把握，不能依靠对事物表象观察所得的经验，而应是靠自己内心的体悟。所以，要注重心神的专注和集中，以求认识上得到飞跃。如果把大量时间花在对外部现象的认识上，则会分散精力，转移思维重心，影响感悟的效果。这种认识论自然是允许大家讨论和评判的，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它自有其高妙的地方，直到今天还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我们在读《道德经》时，不应该把精力放在对文句逻辑的推求上，因为老子本身就是重视本质而忽视外在的，读他的文字自然也要领悟其要旨而忽略其表达。只有这样，我们读《道德经》才不会陷入枝叶的纠缠，才不会觉得有太多违反常识的地方，因为我们要知道老子要破的就是所谓“常识”，不能理解老子只能说明是被“常识”束缚得太过的缘故。老子的后学庄子，是颇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他说要学会得“意”忘“言”。

天下有始①，以为天下母②。既得其母，以知其子③；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④，闭其门⑤，终身不勤⑥。开其兑，济其事⑦，终身不救。

见小曰明⑧，守柔曰强⑨。用其光⑩，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

【注释】

①始：初始，指道。②母：本原。③子：指万物。④兑：即口，指嗜欲的感官。兑为八卦之一，《周易·说卦传》曰：“兑，说也。”“兑为口。”“兑为口舌。”⑤门：门径，指巧利的途径。⑥勤：劳。⑦济其事：成就世间的庶事。济，成。《国语》韦昭注：“济，成也。”⑧见小曰明：能看见细微叫明。明，就是明察、明智。⑨守柔曰强：能坚守柔弱叫强。⑩光：智力之光。

【译文】

天下必有初始的道，作为万物的本原。既然得知本原，就知道万物；既然知道万物，就持守本原，这样，终生没有危险。

堵塞嗜欲的感官，关闭巧利的门径，终生没有辛劳。打开嗜欲的感官，成就世间的庶事，则终生不可救药。

能看见细微叫明，能坚守柔弱叫强。使用智力之光，回复内省之明，不要给自身留下祸殃。这就是永续不绝的常道。

【析论】

“道”为万物之母，故本章曰“守其母”。“塞其兑，闭其门”以下各句是对“守其母”内涵的进一步说明。通过“塞其兑，闭其门”与“开其兑，济其事”两种不同生存方式的对比，得出“终身不勤”“终身不救”两种完全相反的结果，进而强调“守其母”的重要性。本章论述持守大道，杜绝外界私欲的诱惑和排除外界功利的干扰，否则终生有难。

其实，天道是万物的根本，如果知道了根本，自然容易了解万物；既已了解万物，自然更要遵循天道。有大德的人，一定拒绝所谓的知识、智慧，因而终身无忧；寻常之人，一定追寻知识，行事纷繁。因此，老子说，所见愈少，愈益明白；所处愈柔，愈益强大。这表明老子思想的道与尘世的观念是完全相反的。尘世的智慧再大，也只是小聪明，也只是坐井观天之后的狭隘识见。宇宙无限宏观，也无限微观，人所能证实的范围，只是一小小的范围。但这并不是说，人不能透视精深、浩大的宇宙时空。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沉静少动，百念不生，天机自然而然显现。这是心灵直接体悟入静之后必然获得的真正智慧。

关于“见小曰明”，这里也有一个颇具启发意义的历史故事。商纣王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商朝的天下就葬送在他的手里。但他登基之初，人们都以为他精明能干，商朝的江山一定会坚如磐石，满朝大臣无不欢天喜地，唯有纣王的叔父箕子闷闷不乐。有一天，纣王让人用象牙做了一双筷子，别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妥，认为使用这种筷子才能符合君王的身份。箕子却说：“纣王一旦使用象牙的筷子，必定不再使用瓦罐盛饭，必定换成犀角做的杯子和美玉做的饭碗。有了这些，难道他会用它们来盛豆子和菜汤吗？会用它吃粗茶淡饭吗？必定吃各种珍品美食，吃了美食就必定不会在简陋的小屋里就餐，就必定要穿绫罗绸缎到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去，这样下去的后果可不堪设想啊。所以我只看见事情的苗头，就感到不寒而栗了。”果然，事情的发展被箕子言中了，不出五年，纣王变得好酒淫逸，葬送了商朝的天下。箕子的这种远见，可谓“见小曰明”。

善建者不拔①，善抱者不脱②，子孙以祭祀不辍③。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注释】

①善建者不拔：建，树立、建立。拔，拔除。②善抱者不脱：抱，有牢固的意思。脱，脱离。③辍：停止，断绝。

【译文】

善于建树的人不可拔除，善于抱持的人不会脱离，子子孙孙遵循大道，祭祀就永远不会断绝。

用道修养于自身，他的德就纯真；修养于家，他的德就充裕；修养于乡，他的德就长久；修养于邦国，他的德就丰硕；修养于全天下，他的德就普遍。

因此，从自身之德观察他人之德，从自家之德观察他家之德，从自己家乡之德观察其他地区之德，从自己国家之德观察其他国家之德，从今日天下之德观察未来天下之德。我凭什么知道天下的情况呢？就是运用的这个道理和方法。

【析论】

老子在本章明确提出要实现“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相继，祭祀不辍，必须修德，这是治身、治家、治乡、治邦、治天下的关键所在。真正的德行，必须建立在修身的基础之上，修身就是根基，强调以道修德，普化天下。

老子告诫统治者如何才能让政权世代相传。要“善建”和“善抱”，内圣才能外王，从修身做起，推而广之以至家国天下。本章体现了老子身国同构思想，凡是善于建功立德的人，必须以人为本，从修养自身做起。正确的处世之道、治国之道必须通过治身之道来体悟。想转变人的思想观念，要从推广道德开始，由点到面，由近及远，逐渐普及。一旦人人功成德就，天下也就太平了。

这一章里老子提出了由身开始，然后及于天下的修德观，后来被庄子总结为“内圣外王”。此后儒家在《礼记》中也提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框架，其结构看似与老子的主张颇为接近，但实际上他们的思想还是不同的。老子讲的修德，是要人们“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实际上就是修道，因为道是天地万物及社会人生的普遍规律，老子要人们依照道“自然无为”的法则来进行思考、处理问题。而儒家要修的是仁义礼智，是要恢复和建立社会政治制度和礼仪规范。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①，猛兽不据，攫鸟不搏②。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③，精④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⑤，和⑥之至也。

知和曰常⑦，知常曰明。益生曰祥⑧。心使气⑨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释】

①毒虫不螫：蜂虿之类毒虫不蜇刺。②猛兽不据，攫鸟不

搏：虎豹鹰隼之类猛兽凶禽不抓伤。③朘作：婴儿生殖器举起。朘，赤子阴，小男孩的生殖器。作，举起，挺起。④精：精气。⑤嗄：声音嘶哑。⑥和：和气。⑦常：指永恒不变的规律。⑧益生曰祥：益生，纵欲贪生。祥，作不祥、灾殃讲。⑨心使气：欲念放纵任气。

【译文】

人饱含深厚的德，可以比得上初生的婴儿。蜂虿之类毒虫不蜇刺他，虎豹鹰隼之类猛兽凶禽不抓伤他。婴儿筋骨柔弱而拳头紧握，不知男女交合而小生殖器翘起，这是精气非常充足的缘故。整天号哭而嗓子不哑，这是和气充盈的缘故。

知道和气叫常，知道常叫明。纵欲贪生就会有灾殃。欲念放纵任气叫强。事物发展到盛壮就要衰老，就不符合道，不符合道就会提早消亡。

【析论】

本章以“赤子”作比喻，分别描述“含德之厚”的两种境界：一是“精之至”，意谓精气充盈，如赤子“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二是“和之至”，意谓和顺至极，如赤子“终日号而不嗄”。这正是行道之人必须具备的品德修养，质朴纯真、元气充沛、筋骨柔弱、内力刚强、精神和顺，唯有如此才能归于大道。

此章老子用夸张的手法写道：把“德”深厚地蕴含在自己的身心，就像无知无欲的赤子。婴儿是人的开端，浑沌无知，与天地之和合而为一。等到物强壮了就要衰老，走向反面。这就是失了冲和之性“常”，也就是背离了“道”。背离了“道”，不仅不能长生，反而会过早夭亡。养生之道和处世之道，最宜谦下柔和，若心静神清，其气自然柔和深长。气的柔和及强硬其根在心，因此要精心养气。

总之，老子用一系列意象阐述了德性深厚的玄妙，追求柔之至、精之至、和之至的境界。

治人事天①，莫若啬②。

夫唯啬，是谓早服③，早服谓之重积德④；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⑤；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⑥，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⑦之道。

【注释】

①治人事天：治理百姓，敬事天地。②啬：爱惜，俭啬，保养。③早服：早作准备，早从事。劳健、张默生、任继愈持此说。一说服为复，返义；一说为实行义。④重积德：多积累德。重，多。⑤极：极点，尽头。⑥母：道，根本，基础。⑦长生久视：长久维持，长久存在。视有活的意思。

【译文】

治理国家，敬事天地，没有比爱惜精力更重要的。

爱惜精力，乃是早作准备，早作准备，就要多多积德；多多积德，就战无不胜；战无不胜，就没有人知道他力量的极点；没有人知道他力量的极点，就可以拥有国家；掌握国家的根本大道，就可以长治久安。这就是根深蒂固、长久永存的道理。

【析论】

俭啬，老子将其视为人生三宝之一（第六十七章）。老子所指的俭啬，不是现在所指的节俭、吝啬，是指爱惜自身、收敛精神、内心纯

朴、不炫耀。因此老子提出的“俭啬”是精神层面的，是养护自己，收敛能量，充实生命。

这是简单而朴实的道理，但是统治者却难以做到，他们怕不挥霍权利就失去了权威。其实“治国”就是“治人”，特别是“以正治国”就是“治人”，老子提倡成汤、古公亶父的“治国”精神。《资治通鉴》里引唐太宗的一段话：“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这是唐太宗的真情流露，为君之难可见一斑。

所以领导者不能不修身，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高高在上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更不能陷在声色利欲的泥潭中妨碍自己对本质和规律的把握与遵从。其实，学习领会以及运用老子思想的现实意义也在于此。

道者，万物之奥①。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②。

美言可以市③，尊行可以加人④。人之不善，何弃之有⑤？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⑥，不如坐进此道⑦。

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注释】

①奥：藏，庇荫，从河上公、王弼说。《广雅·释诂》：“奥，藏也。”

②不善人之所保：不善的人赖以保全。一说“保”作保养讲。③市：买，取。《说文》：“市，买卖所之也。”④加人：对人施以影响。加，施。⑤何弃之有：即有何弃。宾语前置，之为宾语的复指代词。⑥虽有拱璧以先驷马：虽然以捧璧在先、驷马车在后的礼仪去交游诸侯。拱璧，双手捧着璧玉。一说拱通“珙”，特大的玉璧。驷马，四匹马拉的车。⑦不如坐进此道：不如安坐而深入此道。

【译文】

道，是万物的庇荫。它是善良人的珍宝，不善的人所赖其以保全。

嘉美的言辞可以用作社交，可贵的行为可以见重于人。不善的人，怎么能把道舍弃呢？所以即使是立位天子，设置三公，乃至进奉拱璧在先、驷马在后的礼仪，都还不如用道作为献礼。

古代之所以重视此道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说：有求必有所得，有罪就可以免除吗？所以被天下人珍重。

【析论】

本章说明守道的重要，这里的道是指清静无为的道，此章重在强调修身。道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善人与不善人都离不开。道比立天子、置三公、聘问诸侯的隆重礼仪更有效、实用，自古以来，人们之所以重视道，是因为以道行天下就可以求善得善，有罪可免，所以说“道”是天底下最可贵的。

老子也重在说明道的“贵”，人们要真正拥有，并知晓道的“天下贵”，要求道、学道、悟道、得道。

从本章就可以看出，这是老子严肃认真地揭露了统治者所助长而发展起来“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的社会弊病，提到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言”与“行”是至关紧要的。统治者在建立国家之前就必须明确，要把百姓生存、安居乐业真正地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民众身上。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大小多少①。〔报怨以德。〕②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③，故能成其大。

夫轻诺必寡信④，多易必多难⑤。是以圣人犹⑥难之，故终无难矣。

【注释】

①大小多少：大生于小，多起于少。一说大小用为动词，以为推崇、尊尚。②此句与文义不合，疑为第七十九章错简。③终不为大：始终不自以为大。④轻诺必寡信：轻易承诺必然很少遵守信用。⑤多易必多难：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必然会遭受很多困难。⑥犹：均，都。一说犹是谋划的意思。

【译文】

以无为的态度去有所作为，以不滋事的方法去处理事物，以恬淡无味当作有味。

大生于小，多起于少。〔用德来报答怨恨。〕图谋困难的事情要趁它容易的时候，处理重大的事情要在它细微的时候；天下的难事，必须从容易的地方做起；天下的大事，必须从细微的地方做起。因此，圣人始终不自以为大，所以能够成就他的伟大。

轻易承诺必然很少守信用，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必然遭受很多困难。因此，圣人遇事都看得困难，所以最终就没有困难。

【析论】

本章首先说立身行事要自然无为，遵循道的根本。以“无为”为“有为”，以“无事”为“有事”，以“无味”为“有味”。

接下来指出事物的发展都是由小变大，由少变多。以不滋事来处理事，以恬淡无味当作有味，大生于小，多生于少，以小见大，以少见多。因此，处理事情的时候最好从简单的入手，对于大事要从小处着手，所以“为无为”就是为了有为，“事无事”就是为了成事，“味无味”就是为了品味。圣人“终不为大”，就是为了“能成其大”。必须慎重对待困难，不轻易许诺，这样由易而难，由小而大，就能够成功。这些道理无论对于行事还是求学，都有很重要的启发意义。

本章以辩证法的观点，论述了大小、多少、轻重、难易的辩证关系，并指明了解决这些矛盾的具体措施，即遵循事物发展的量变、质变规律。大家熟知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就说明了不从小处着手的弊端。《韩非子》评论：“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福祸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蚤从事焉。’”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①〕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②，二曰俭③，三曰不敢为天下先④。慈故能勇；俭故能广⑤；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⑥。今舍慈且⑦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注释】

①以上数句，于下文不合，当为三十四章错简，可移至“故能成其大”之后。②慈：慈爱。③俭：俭啬。参见第五十九章。④不敢为天下先：不敢处于天下人的前面。先，首倡。⑤俭故能广：俭啬，因此能够宽广。⑥器长：万物之长。器，物。⑦且：取。王弼注：“且，犹取也。”下文“且”同此义。

【译文】

〔天下人都对我说：“‘道’大，却不像大。”正因为道大，所以好似不像大。如果像大，很早就细微渺小了。〕

我有三种宝贝，守持而保存着：第一种叫慈爱，第二种叫俭啬，第三种叫不敢处于天下人的前面。慈爱，因此能够勇敢；俭啬，因此能够宽广；不敢处于天下人的前面，因此能够成为万物之长。现在舍弃慈爱而要勇敢；舍弃俭啬而要宽裕；舍弃退让而要争先；就是死路一条！

慈爱，用于进攻就胜利，用于守卫就稳固。天将要拯救他，就用慈爱保护他。

【析论】

本章老子说自己有三宝：慈爱，俭啬，不敢为天下先（即谦下）。

“慈”，本义“慈爱”。《说文》：“慈，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慈和遍服曰顺。”服注：“上爱下曰慈。”《礼记·内则》：“慈以旨甘。”注：“爱敬进之也。”

“俭”，本义“自我约束，不放纵”。《说文》：“俭，约也。”《周易·否象传》：“君子以俭德避难。”

因此这三宝是指仁慈、宽容所以能勇敢；实行俭约，才能宽裕；做到不敢先于天下人的利益而去争一己私利，故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

背弃三宝就会走向死路，老子强调圣人具有的修养。纵观历史中，有多少人因为严苛、因为豪奢、因为争斗而身败名裂。老子在此讲解人生要遵守的原则，此章重在修身。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①，事有君②。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③。知我者希，则我者贵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⑤。

【注释】

①宗：根本，根据。②君：主，主旨。③不我知：即不知我，宾语前置。④则：法，效法。贵：难得。⑤褐：粗布衣。怀：珍藏，保藏。

【译文】

我的话很容易知晓，很容易实行。而天下人却没有谁能够知晓，没有谁能够实行。我说话有根据，我行事有主旨。因为天下人不了解这些，因此也就不了解我。了解我的人很少，效法我的人更是难能可贵。所以，圣人只能身穿粗衣而胸怀美玉。

【析论】

老子坚持的道，无所不包，易知易行，是人生的守护三宝，然而，天下无人知，无人行，这是世人沉溺于欲望、急功近利、背道而驰的表现。老子的意愿是让人返回本性，其中的道理简单却内涵丰富，可惜的是世人无法被道粗陋的外表吸引，看不到里面藏着的美玉。本章阐述知行之道，是老子流露出的寂寞、无奈和感叹。

同时也告诫人们没有真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不能以真我来认知世界，认识真我的人很少，能够效法真我亦即用真我来规范自我的人最可贵。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是因为圣人不执着于表面现象而贵在拥有真我。这对现实世界中人具有重要的警醒意义。

有一个成语“被褐怀玉”典出此章，比喻有才德而不形于外。这个成语也告诉人们在茫茫人海中千万不要以貌取人：比如畎亩之中的舜、版筑之中的傅说、鱼盐之中的胶鬲等，都是落拓之形的人才。所以中国还有句深刻的谚语：“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知不知①，尚②矣；不知知③，病④也。圣人不病⑤，以其病病⑥。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注释】

①知不知：知道却自认为不知道。②尚：上，最好。③不知知：不知道却自认为都知道。④病：患，祸患。⑤不病：没有祸患。⑥病病：知道祸患就是祸患。

【译文】

知道却自认为不知道，就最好了；不知道却自认为都知道，就是祸患。圣人没有祸患，是因为早已知道祸患就是祸患，认真对待，及时处理。正因为早已知道祸患就是祸患，认真对待，及时处理，所以就没有祸患。

【析论】

这一章论述自知之明，强调隐微，重在修身。老子认为天地万物、世间万象都不可能轻易洞悉，即使有所了解，也很可能只是一知半解，因此不能自以为是，必须谨慎小心地探求。能够认识到常人认识不到的东西，这是掌握了认识的上乘之法。不知道什么是最需要认识的，是认识上的最大弊病。圣人没有弊病，是因为他以“不识道”这一弊病为弊病，所以没有弊病。反之，自以为是，强不知以为知，必然带来祸患。

这是老子的微观认识论。通过自我、真我之辩，说明自我认识是肤浅的，不足以消除自身疾病和社会疾病，只有创造真我，认识内在之道，才能真正认识和改造世界。古代哲人们观点非常相似。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在老子看来，真正领会“道”的圣人，不轻易下断语，即使是对已知的事物，也不会妄自臆断，而是把已知当作未知，只有这样，才能使人不断地探求真理。所以，老子认为“知不知”，才是最高明的。

人之生也柔弱①，其死也坚强②；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③，木强则折④。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注释】

①生也柔弱：活着身体柔软。生，河上公注：“和气存也。”②死也坚强：死后身体僵硬。死，河上公注：“和气去也。”③兵强则灭：军队逞强就要灭亡。④木强则折：树木长大就要砍伐折断。

【译文】

人活着身体柔软，死后身体僵硬；草木生长时柔脆，死后变得干硬。因此，坚硬强大的东西属于死亡一类，柔软弱小的东西属于生存一类。所以，军队逞强就要失败灭亡，树木长大就要砍伐折断。强大者处于下风，柔弱者占上风。

【析论】

老子从自然现象入手，生命的状态是柔软的，死亡的状态是僵硬的。由此，老子认为物壮则老，看似强大其实是处于劣势，看似柔弱其实是处于优势，柔弱会战胜刚强。正如第四十三章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这就是老子的贵柔戒刚思想。

老子所说的“柔弱”和现代人所说的“柔弱”并不一样。必须把握实质，才能以柔弱为用。倘若模仿，便是貌合而神离，背道而驰。

相传殷商时有一位贵族，名叫商容，当时王公显贵的子弟多出其门。当他生命垂危的时候，有一位弟子前来探望，问他说：“老师您还有什么要教诲弟子的吗？”商容说：“我的思想你已经全部掌握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吗？”学生大惑不解地说：“当然还在啊。”商容又说：“那么我的牙齿还在吗？”学生说：“已经全都掉光了。”老师这才问学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学生终于领悟了：“我想这可能是刚强的容易过早衰亡，而柔弱的却长存不坏的缘故吧，俗话说：‘舌柔在口，齿刚易落。’”商容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文子》中说：“常胜之道为柔弱，常败之因为刚强。”但这个道理常常为人们所遗忘，而这事实上又是多么的重要啊！

本章的论证方法也特别有意思，世人一般都认为“强大”好，“柔弱”不好，而老子的深邃思想正是反“常识”的。如何纠正人们的这种定见，如果单从理论分析上入手，恐怕难以讲清，即便讲得清楚，听的人也难以理解得清楚，所谓“知（智）者希”就是这个道理。

上面举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理解的例子，再去思考老子的话，如“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等，就会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就是老子的大智慧。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①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②，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③，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④。

【注释】

①易：替换，取代。②受国之垢：承受国家的耻辱。垢，耻辱。③受国不祥：承受国家的灾难。祥，灾祸。④正言若反：正面的语言却像反话。

【译文】

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是冲击坚硬的东西没有能胜过水的，因为它是无可取代的。弱胜过强，柔胜过刚，天下人没有不知，却没有人能够实行。所以，圣人说：“承受国家的耻辱，才能称为国家的君主；承受国家的灾难，才能称为天下的君王。”正面的语言却像反话。

【析论】

老子再次以水为例，在这里主要强调以弱胜强、以柔胜刚的道理。正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突出的是水的柔弱、慈爱、谦下。

关于“正言若反”，在以下诸多章节中有所提及，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第四十一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第二十二章）。表象与实质，看似排斥，实则对立统一，就是“正言若反”，这就是老子对事物的辩证认识。就如本章所说弱、柔、垢、不祥，所有曲枉、柔弱、谦卑、低下都会成就自己。

《道德经》所言，大体上都是反常识的、反世俗的，所以如果世人是站在常识的、世俗的角度来看老子，那这些“正言”当然就会“若反”了。例如世人皆知强胜弱、刚胜柔，并认为这是常识，是理所当然，所以对强的、刚的一面就会刻意追求，对密切相关的名利、地位、权势就会趋之若鹜。又如前面讲过的“宠与辱”，世人对“宠”往往梦寐以求，得宠就会惊喜万分、手舞足蹈，失宠或受辱就会惊恐万分、失魂落魄，而老子则直言“宠为下”，可谓振聋发聩！如此看来，“正言”仅仅是“若反”，并不是真的“反”，关键在于思考的角度和认识的深度。

事实上，事物的反面，往往是世俗所不易知、不易见、不易行的，正如光亮的易见，深幽的却难寻；表面的易知，本质的却难识。老子所要告诉人们的正是最难知的东西。另外，事物都是正反对立的统一体，世俗往往急功近利，只识其一，并视之为正，视另一面为反，长此以往形成思维定势，老子取反向思维，从反向着眼，从反面着手，以救世俗之失。

最重要的是，老子取“反”、守“反”，乃是基于对事物本质的深刻洞察和全面把握，正是因为他看得深、看得远、看得透，所以才能振聋发聩。跟老子相比，世俗之人或聋或盲，所以真的需要好好品味这济世之论。

信言①不美，美言②不信。善者③不辩，辩者④不善。知者⑤不博，博者⑥不知。

圣人不积⑦，既⑧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

【注释】

①信言：真话。②美言：华丽的言词，巧言。③善者：善良的人。④辩者：巧辩的人。⑤知者：有真知的人。⑥博者：广博的人。⑦不积：不积累财物。积，蓄藏，积聚。⑧既：尽，全部。

【译文】

真实的话语不华丽，华丽的话语不真实。善良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善良。有真知的人未必广博，广博的人未必有真知。

圣人不积累财物，尽力帮助他人，自己更富有；全部给予他人，自己更加多。

自然的法则，是利物而不害物；人间的法则，是帮助而不争夺。

【析论】

本章一开头提出了三对范畴：信与美、善与辩、知与博，这实际上是真假、美丑、善恶的问题。老子其实是在指出某些事物的表面现象和实质往往并不一致。老子认为，“信言”“善者”“知者”不需要“美”“辩”“博”文饰。以“信言”“善行”“真知”来要求自己，就是重归于“朴”，回到没有受到伪诈、智巧、争斗等世俗污染的本性。

老子依旧强调清心寡欲、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还将此推及圣人之道、自然之道，强调了“利而不害”“为而不争”。在纷纭变化的世界里，老子所奉行的基本准则就是不滞于名而柔弱灵动，不系于物而多有奉献，对一切利而不害，为而不争。

本章说“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中记载的故事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冯谖受命去孟尝君田文的封地薛收债，临行前，冯谖向孟尝君请示说：“收完债，我帮您买点什么回来呢？”孟尝君回答说：“看我缺什么就买什么吧。”冯谖到薛地之后，把所有人的债券收上来，然后假托是孟尝君之名，免收所有人之债，并将债券付之一炬。他回来向孟尝君禀报说，您所缺的是仁义，所以我假借您的命令把他们所有人的债都免了，以此来为您买仁义。孟尝君当时有些不高兴，但是孟尝君被齐王免职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封地薛，受到了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和拥戴，于是孟尝君感慨地对冯谖说：“你给我买的仁义，我今天算是看到了！”

这个故事正符合“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的道理，只不过连孟尝君这样的人都要到时候才能醒悟，一般的人能领悟、能做到的恐怕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