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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本期推介 ▏方 林:最后的牧歌(附:牛维佳“速评”)

 新用户54287135 2020-12-07

方林,本名姚在斌。大学期间即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毕业后长期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历任沙洋经济开发区主任、副县长、县政协党组副书记、副主席。近年致力于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汉水流》等。曾获荆门市文艺展演剧本创作一等奖。


最后的牧歌

1
清晨,淡蓝色的晨霭,从郁郁葱葱的竹林,漂移到冲间,似有若无。初升的太阳,正把一抹金红铺展到大堰的水面。堰坡下面,是出早工的人们在田间劳作。在大人们惊讶的目光与金色阳光的交接处,两个赤身裸体的少年,骑着一头水牛,晃晃悠悠,穿过堰堤,向着冈岭走去……
这景象,像一幅剪影,又仿佛电影的特写镜头,长久定格于我记忆的深处。因为,其中一个赤条条的少年,便是儿时的我。
那是个早晨,在姑姑家里。表哥把我从床上揪了起来,要我跟他作伴儿,一起去放牛。揉揉惺忪的睡眼,我去寻先天晚上不知脱在何处的衣服。表哥等得有些不耐烦,说:“哎呀,你真麻盘,像个女伢。放牛嘛还穿衣裳?赤条条坐在牛背上,那才安逸得疼呢。”我被表哥蛊惑着,光着身子,学着表哥的样儿,将脚踏到牛角根上,牛抬头,再爬到背上。他骑在前面,我在后,光溜溜的,一起朝对面冈岭晃去。
时值六月,太阳则从辽远的灰蒙蒙的天际跃出地平线,雾岚里便渗进一抹红来。生产队的大人们正在田间挖水沟。当两个赤裸裸的四五岁的男孩儿,骑着牛,晃晃悠悠,从大人们的眼皮底下经过时,立刻引起一些姑娘媳妇儿的一片惊呼:“天啦,你们快看,两个条肚!”所谓条肚,也即裸体,是江汉平原的方言。干活的人们大约也累,巴不得歇会,于是闻声驻足,齐刷刷地望向我们。“小心牛虱子咬蛋蛋哟。”离我们较近的一个人笑呵呵地对我们喊道。
这是我从懂事起,第一次一丝不挂地出门,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种羞涩,简直无法形容。我窘得只好把一张小脸紧紧贴到表哥的背上。内心懊悔不已,不该跟表哥光身子出门。正在我羞愧难当的时候,便听得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在大声呵斥:
“两个条肚有么子好看,值得像看把戏啵?干活!”
表哥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
“就是。还怕他们。我就不信这些娘们没打过条肚!”
因为穷,表哥初中没毕业就回乡务农了。后来还做过多年的村支书。有一次,我从城里回到乡下,两人忆及这桩儿时的糗事,当着一众子侄的面,我们禁不住笑出了眼泪。表哥说:
“你呀,从小就脸皮薄,现在还是。难怪做不了大官的。”

2
我第一次独自放牛,大约是半年之后的事情。
我家养了生产队的一头母牛,下了崽。牛犊过了半岁,就得穿鼻子。不然,任它满地儿疯跑,就会糟蹋庄稼。谁家的牛糟蹋了田里的庄稼,队里就会扣工分,扣口粮。那时,家家户户的口粮都不宽裕,在瓜菜半代粮的日月,谁家敢不给牛犊穿鼻子呢?
父亲从树林里砍下带枝丫的枝条,做个“Y”型的椽子,掐着牛犊的脖子,穿过牛鼻,再用一根麻绳系住椽子的一头,这牛犊便正式带上了笼头,从此不能自由撒欢了。父亲把牛绳交到我的手上,郑重地告诉我,你长大了,该去放牛了。“放牛就要有放牛的样子。不能把牛放丢了,不能让牛吃田里的青苗,不能吃田埂上的蓄草(秋后队里收割后分到各家各户作烧柴),记好了吗?”看我似懂非懂,一脸懵逼,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父亲说,从前有个很有名的武师,收了一个关门弟子。除了教一些基本功法,只是交他一头小牛,让他每天把小牛抱起来,走上十来步。小徒弟十分不情愿,心想:我是来学武的,你怎么让我放牛呢?不情愿也没办法,师傅的话,必须照做。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小牛长大,徒弟依然每天把牛抱着走上十来步。到了乡试选拔武举,三百斤的大石头,小徒弟居然能够举过头顶,一百二十斤大刀,他挥舞起来像玩杂耍。就这样,徒弟莫名其妙地夺得武举第一名,成了大清朝最后一代武相公。这个武相公,就是你的外曾祖。
“你可不要小看放牛。朱元璋放牛,放成了皇帝。你外曾祖放牛,放成了武相公。”
我不知道皇帝和相公是什么东西。只想把牛儿喂饱了,回家不吃丁拐。可我的父亲偏偏说,他穿牛鼻子时,发现小牛是个怪胎,额头上天生着几条暗红色的杂毛,看起来像个“王”字。这牛养好了,将来说不定还真是头牛王。“牛王啊,不是什么人都能养出来的。你要争气。”
我和三哥走过去想探个究竟,果然跟小人书上画的老虎一样儿。我说,这牛有点像老虎。三哥也觉得是,就说:“你以后干脆叫它老虎。”我问三哥,哪里放牛最好?三哥脱口而出:“冢子呀。这都不晓得?”三哥也许觉得,我天生就该知道到哪里放牛最好。
古冢曾经还是这个地方远近闻名的一个古迹,相传是楚国的一个什么王陵。高约三丈有余,占地二十多亩。近百米处,有个夫人冢,叫陪冢,比王陵略小。从沙洋北望五六里,无论天晴天阴,首先落入眼帘的,便是这个冢子。这地方,本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的高地,又东临小江湖。从湖里西望王陵,王陵愈发显得高峻,大有高山仰止的气势。
可我的家乡却不这么认为。听队里老风水先生讲,这是死人压活人呢。阴盛于阳,后世遭殃。为了后代子孙的兴旺发达,这里的古乡贤们便在这个王陵之上,建起一座庙来。晨钟暮鼓,香烟缭绕,一直延续数百年。王陵和庙宇,便成为远近闻名的一个古迹。大约是香客日多的缘由,这里便渐渐形成了一个集市。十多户人家,几家商铺,分布在青砖布瓦,青石小街两边。虽不显繁华,却也雅致。
日本人占领沙洋时,狂轰滥炸,将这庙宇连同青砖布瓦盖起的古老的小集镇,一并夷为平地。聚集在集市上的那些人家,便四散逃逸,回归乡里。后来,日本人将这里建成了一个据点,作为沙洋北大门的一道屏障。繁华不再,古冢之上还架起了枪炮。
日本人投降之后的几十年,这里依然还是一片废墟,残垣断瓦,随处可见。“这日子只怕更难熬呢。”晚上纳凉的时候,村子里的一些老人聚到一块,谈古论今时,总是忧心忡忡,颇有些责怪日本人不够地道的怨气。
解放初期,政府在废墟上建起了一所小学。十里八乡的孩子,大多在这里读书,几百个孩子扎在一处,书声琅琅,给这片苦寒的大地,平添了一份文明与生机。在知识分子成为“臭老九”的岁月,时常可以看到有老师爬到古冢之上,吟诗作赋,一抒“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怀。
吃过午饭,我牵了牛犊到古冢边去放牧。这个时候,成年的牛都拉着犁铧,在翻着岭上的白田,一些放牛的大孩子在等牛解套,大都还没出门。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手里牵着牛绳,看着老虎低头吃着茂密的胖梗草。它吃得很快,小小的舌头,像一把看不见的镰刀,把青草卷进嘴巴,吞到肚里。几只八哥跟在身后。因为牛犊走过的地方,绿色蚱蜢溅起,这是八哥捕食的最好时机。八哥吃得差不多了,便欢快地跳到小牛的背上,叽叽喳喳,旁若无人。老虎安静地吃草,八哥在追逐嬉戏,而唯有我寂寞难耐。我想念我家湾子里同龄的小伙伴们,想象着他们用竹竿蒙了蛛网,站在树下捕捉知了的情形。或者,大一点的孩子双手对拉,架起膀子作花轿,将一个小姑娘抬起,架到另一伙孩子那里,算是出嫁接亲。抬的人吭哧吭哧,脸憋得通红。坐在轿子上的人,则是娇笑不止,全没有出嫁离家的悲戚。我想,我的小伙伴们这时该有多么快乐啊。
老虎很听话,只是埋头吃草。孤独之余,我躺到草地上,看着天上一朵朵形状不一的云朵,想象着自己该是那一朵小小的流云,它又将流向何方。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早早地要派我干活。难道因为我打出生就是“狗崽子”的原因吗?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这世上,人与人是不平等的,出身不同,命运也自然不同。
我的身旁,有一排木制的黑色电线杆。电线上,一大群风鸟飞来,成排地歇在一根根电线上面。它们身形娇小,黄中带紫的羽毛,像燕子,只是没有紫燕好看的尖尖的尾巴。我开始了数数。一些鸟儿飞上飞下,飞来又飞走,很不好数。数得烦了,我便开始数电线杆横端上白色的瓶子一样的东西。两排横端,上下各有四个瓷瓶,瓷瓶上缠着一根根电线,伸向远方。那天秋日的下午,我把这八个瓶子样的东西,进行了自由组合加减。由此,我知道了4+4、5+3、6+2、1+7都是等于8这一奇妙的事情。
傍晚回到家里,我把这个奇妙的发现告诉了大哥。那时,大哥大约十五六岁,已经成为家里的一个硬劳力。那是晚上,月亮挂在中天,清凉而明亮。暑热未消,饭桌便搬到了门外的禾场上,准备吃晚饭。大哥端来一盆水,叫我洗手。并说,以后放了牛,回家都得洗手。这叫讲卫生。大哥给我洗手时,问我放牛好玩不?我说一点不好玩,没有伙伴,像野鬼。不过,在电线底下放牛,我学会了加法。我便说了我新奇的发现。我说,8以内的加法我会算了。姐姐大我四岁,刚上学。那时,她恰好端菜上桌。听到我的话,立刻嘲笑我说,小屁孩知道什么?放了半天牛,一下子就学会吹牛了。要你碾上半天米,那你还不把石碾都吹到天上当草帽了?她说:“我考考你,3+5等于几?”我说是8。她又说那2+4呢?我琢磨会儿,说少了两个,应该是6。姐说:“屁扯哟,全是瞎蒙的。你答得都不对!”没待我争辩,大哥瞪着眼,站起身,一只手已经扬到了姐的头上。她白挨了一丁拐。
我的小聪明,引起大哥的注意,还与一件事儿有关。我读三年级时,学校放农忙假,那是稻子收割时节。一个生产队七、八十户人家,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二十来个。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孩子们像鸭子一样,一穗穗拾起撒落在地里的稻子,然后交到队里。稍事休息,我准备回家放牛。这时,大人们已把谷子铺到场上了,几个年长些的女人用牛拉着石磙开始碾压稻子。其他的人休息,等待翻场。幺叔是队里的老会计,望一眼杵在树荫下的一帮学生,出了一个古老的算术题,想考考大家。并说谁答对了,奖励十瓶汽水喝。他的题目是:鹌鹑四两兔三斤,獐子十八不用秤称,九十九个一百斤。问鹌鹑、兔子和獐子各有多少只?
几个读中学的人很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难的?用解方程的办法准成。于是,一个个拿起木棒,在地上划了起来。划来划去,便觉得不对劲了,遂又凑到一块划。结果,谁也没有解出来。于是说,这是什么破题?错啦!题目根本不对!
大热天喝汽水,想一想,都会令人羡慕。我也在默默地用树枝在地上划了许久,没算出来。忽然,我想起这是个古老的算题,就琢磨算题的关键是不是就在秤上呢?中国古代,秤是十六两制的,四两重的鹌鹑,若按老秤,四只才能合成一斤。我试着一算,果然。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地把八十八只鹌鹑、八只兔子和三只獐子的计算结果说了出来。幺叔坐在地上,望着一众大大小小的毛孩子,含笑不语。几个中学生验算我的结果之后,说我鬼扯,想喝汽水,结果脑子进水了,根本不对。我只好说出我的理由,反驳我的人这才不再作声。幺叔站起身,摸摸我的头,说道:“嗨,这一队的孩子,将来怕是只有看你啦。”于是,从仓库门前,拿起堆放在地上的几只破犁铧,到场边大队小卖部里,换回十瓶汽水,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连喝了三瓶,眼馋得小伙伴们直流口水。要知道,一瓶汽水,那时可要一毛钱的。而即使一个大人,辛苦一天,最高也只挣十分工,年底分红时,一天只挣七分钱。因为不准带回家,我把剩下的送了一瓶给幺叔,其余都给小伙伴们喝了。
不到十四岁,我初中毕业。吃罢夜饭,大人们坐在月亮底下,商量着是否该送我去读高中。大哥说,老四是个读书的料,再穷也要送他读书。母亲的态度很坚决,她说,一个家庭,没有一个读书人,怎么撑门立户呢?在母亲一再坚持下,我有幸读上了高中。后来,又赶上恢复高考,读了大学。与其说,是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不如说,是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尤其是母亲的坚持,给了我跳出农门的机会,让我站在更高的层次认识了这个多变的世界。
后来,我读朱德《母亲的回忆》,看到朱母说一家一定要培养一个读书人支撑门户时,我的心里怦然一动,禁不住眼睛发热,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感谢母亲,也感谢这个时代。

3
江汉平原的牛,一般是水牛。我的家乡养的全是这种牛。个大,力足,食量也大。一个生产队有多少人家,成年的水牛一般就有多少头。这个不用数,因为家家户户都养牛。那个时候,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三岁时,我们一家八口人,第一次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土改之后,我们便没有了自己的房子。原因是祖父年轻时,投笔从戎,又读过黄埔,站错队,做过国军军官,武汉大会战后,他厌倦了军旅,解甲归田,办过教育,开过石印社。祖父奋斗过,也风光过,死得也早。但作为一个历史反革命,他留给我们后辈的只是一地鸡毛。解放后的十多年,我家一直借住着别人的房子,甚至借住过别人的牛屋。当一大家子挤进属于自己的四间茅草房时,父亲在正房的南头,专门用土砖砌起了一间牛屋。我二哥站在牛屋门口,曾眼馋无比地说:
“他娘的,牛比人还贵气,竟然独占一间大房,我还不如跟它一起睡的!”
放牛的人,一般是孩子。我们队里,七八十户人家。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有二三十个,大多是三年自然灾害后赶着趟儿窜到人世间的。那时,田间的劳作极其辛苦,可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生育。农村女人们生孩子,简单得像种茄子,更像点南瓜籽儿。本来是要种到园田里的,一不小心,南瓜籽儿落到园田外的地上。虽经牛踏马践,可只要有阳光雨露,瓜籽便会发芽生藤,自然疯长。长着长着,一溜儿的南瓜泡儿,就腾腾地挂在藤萝上了。
孩子们放牛,喜欢扎堆。把牛牵到冢子旁,或者三干渠的堤坡下,牛去低头吃草,小伙伴们则可以聚到一起玩耍。女孩们或抓籽儿,或跳绳,或丢沙包、踢毽子。男孩们呢,则疯狂许多。天热,下到渠里打水漂,浑身黢黑,唯屁股露出点白色,像白布片飘在水中,忽上忽下,一闹就是半天。天凉呢,就躲在避风的坡下,或分组打仗,或打扑克。有时,偷了队上白田里的红薯,挖个土坑,用草烧熟了吃掉。当然,这有风险的。管水员若是发现,轻则臭骂,重则揪住你的耳朵,遣送学校里。打扑克是最经常的。牌是用硬纸壳剪成的。升级,争上游,都玩。最野性的玩法是悠藤子:一把牌分成若干份,谁输光了,几个人上去,将输家按住,将裤子生生脱下,然后拿根细草,系到关键处,做个记号,叫斗草鸡。这种游戏,断断是不准小女孩们参加的。而我呢,也从没参加过他们诸如此类的游戏。因为,我鲜有跟他们扎堆的时候。于是,小伙伴们便送我一雅号,名曰“贾姑娘”。
我放牛,最怕散放,让牛糟蹋了庄稼,回去交不了差。我总是骑在牛背上,绳不离手,将牛牵到小伙伴们不能散放的地头。那地方往往连着田块,稍不留意,牛就会顺口撩到田里的青苗。而这些地方的青草,却往往肥嫩,令牛们向往。我的牛是幸运的,它不需要期盼,我自然会将它骑到那个青草肥嫩的地头,让它一饱口福。不幸的只有我,仿佛落单的孤雁,望着远处扎堆的小伙伴们,落寞地看着他们尽情地玩耍。只有到了中秋之后,稻子收割上坡,麦苗将种未种之时,我才在伙伴们的吆喝之下,偶尔扎堆,去跟小伙伴们游戏一番。这是我放牛最惬意的时候。
可是每当这时,麻烦也随之而来。把牛从牛屋里牵进牵出,简直要命。一切都是因为脏啊,脏得你进进出出,难以下脚。我放牛唯一一次挨打,就是因为怕脏而占用了一双破胶鞋。
进入深秋,牛便不能再系到屋外的大树底下了,要系到牛屋里去,一直到第二年早春之后。牛系在牛屋靠里面的墙上。进去牵牛系牛,都得穿过牛拉屎拉尿的地儿。本来平时有从山坡上铲来并晒干的草皮,堆放在牛屋外头,经常给牛睡觉的地方垫一垫,一来让牛睡在干处,二来也可以多沤肥。把牛粪从牛屋挖出去,堆放在禾场的一角,用塘泥封好,到下秧时,队里按方计算工分后,再挑到田里。这可是偷巧的事儿。谁家沤的肥多,工分自然就多。可是,先天不管你怎么垫好牛屋,也是杨白劳过年——白干。因为牛头靠里,屁股蹶在靠门的位子,屎尿就拉在进门的地方。成年牛,食量大,拉的也多,而且不认地方。这就让人为难了。
冬天放牛,我只有一双烂布鞋可穿。弄脏了,我便无鞋可穿。有次,父亲逼着我赤脚把牛牵出来,害得我脚丫子烂了一个星期,脚肿得穿不进鞋子里。我知道,父亲这样逼我,他是怕我“变修”,将来连一个农民也做不了。母亲偷偷地给我一双旧胶鞋,进出牛屋时,我把布鞋套进胶鞋里。出来时再把它脱掉,放到边上的破竹篮里。这事被父亲发现,是他带领哥哥们出牛粪的时候。父亲问我:“这鞋是你放这的?”我点头承认。“你为什么要放这里?”“我只有一双破鞋。弄脏了,没得换。”父亲的眼睛瞪得犹如牛铃,丁拐狠狠地落到了我的头上,并且十分严厉地警告我说:“农民的儿子也怕脏?你知道粮食从哪来?是从粪堆里头长出来的!怕脏?中午不准吃饭!”
吃中饭时,为了小小的自尊,我故意牵了牛,从大门口慢慢地走过。姐叫我吃饭时,我赌气头也不回地走开。走到巷子口,母亲悄悄地跟了过来,她没责备我的任性,只是默默递给我一支草木灰烤熟的红薯,还有一个有点烫手的水煮蛋。我扭头接过食物,忽然看到母亲眼里闪动着的泪光,我的鼻子顿时便有了那种吃了生洋葱的感觉。
一个人独自放牛,难免寂寞。骑在牛背上读书,无疑是个好办法。三年级时,我便开始读长篇小说。我读到的第一本书,好像叫《海峡女民兵》。后来陆陆续续又读了《诸葛亮》《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一切能借到的书我都读。我初步感受到文学的魅力,也许正是从排遣少年的寂寞开始。
我起初喂养的那头牛犊,不到两岁,已经长成了一头健壮的公牛,开始套上犁铧,下地耕田耙地了。身大力不亏。别的牛耕田时,总是气喘吁吁,常常半途脱裤子。整秧田,不仅要将翻耕的土块耙碎,还要将整个秧田耘平。使牛的人,最怕在平秧田时,本来将一丘稀泥差不多耙平,若遇到爱脱裤子的懒牛,“咕咚”一下,趴到水里,任你怎么抽它,它就是不为所动,有时还打滚,像放赖的孩子。待牛爬将起来,地上早卧成了一个水坑,耙田的人又得转上好几圈,才能将田块耘平坦。据说,老虎从没做过这缺德的事儿。
队长有回当我面夸老虎长得真不错,干活是一把好手。管水员说,那自然,这小家伙放牛,从来就让它吃小灶,享受高干待遇,能不长得壮吗?管水员成天扛着铁锹在田头转悠,他的话,队长自然相信。

4
老虎开始调皮,是从它套上犁铧之后。每当吃得差不多饱了,它总是时不时抬头望向远方的牛群。尤其是到了秋天,母牛发情的季节,每当听到远处母牛的叫唤,它就情不自禁,停下吃草的脚步,抬起头,向着远方,“嗯啊、嗯啊”地叫上一通。我很气恼,为了它能吃饱喝足,我牺牲了多少快乐的时光啊,它却见色忘友,想去鬼混。我怪它不知珍惜,却不知它早已进入青春期,大约患上了跟年轻人一样的性苦闷。
它恋爱的第一个对象,是同湾的一头同样年轻的母牛。
那是秋收后的一个下午。田间的作物该收割的已经收割,而麦苗之类的青苗还没有长出来。我和小伙伴们终于可以把牛一起放到古冢边上三干渠的堤坡下,牛们自在地低头吃草,而我们则可以尽情玩耍,不用担心牛糟蹋了庄稼而回家挨打。可偏偏这个时候,老虎不老实起来。
同湾的那头年轻的母牛开始发情,不吃不喝,到处乱跑。老虎也不再吃草,望着疯疯癫癫的年轻的母牛,声声叫唤。我去教训它,希望它安静地吃草。年长一些的伙伴就笑我,并告诉我一个妙招,说把它骟了,自然不再作翘。这些是我不懂的。我只知道,必须让它吃饱。于是,我不再玩耍,骑到牛背上,强行把它赶往别处。
结果让人窝火,它照样不吃不喝,仿佛在无声地抗议,抬起头,依然“嗯啊嗯啊”叫唤。那头年轻的母牛跑了过来,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老虎已驼着我,毫不客气地扬起前蹄,罩到母牛的背上,不住地嘚瑟起来。我从牛背上溜了下来,想把它拉走。可它鼻子忒硬,死不挪窝,上上下下,反复嘚瑟,一副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样子。
太阳落土的时候,母牛精疲力尽,开始温顺地吃草。而老虎却依然兴致勃勃,贴在它的身后。母牛牵走后,老虎这才感到了饥饿,不管草青草枯,呼哧呼哧狂啃起来。直到家里叫我回去吃晚饭,我才把牛牵了回去。严厉的父亲见牛还没有吃饱,问我怎么回事?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以为父亲又要责骂,或是打我丁拐。待我道明原委,父亲却只是说,看来这家伙已经长大成人了。当然,父亲说的是牛,而不是我。

5
老虎尚不足三岁,单论个头,已是全队牛群里第一。四肢粗壮,身子浑圆而不垮塌。尤其是它的脖子,粗壮得简直跟前胛不相上下。一对牛角,根部厚实而犄角尖利,对称地向上弯起,显得孔武有力。骡马看蹄,牛羊看脊。而老虎的脊背,足足有两拃多宽。在全队几十头公牛里头,它属于绝对的帅哥。父亲说,这样的牛,几十年难得一见,说不定,它将来真是头牛王。
中国人喜欢造神。不仅是人,对牛也如此。听老人讲,有牛王的地方,附近的牛睡觉时,前蹄都会跪着,头部朝向牛王。我家的牛是不是牛王,现在不好说,但母牛爱跟它厮磨,却是显而易见的。
见识它的威猛,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邻村有头牛王,统治那个村子有上十年。一个冬天的下午,我跟几个伙伴到马冢去放牛。那地界正与邻村相接。我们当时在坡下放牛,骑在牛背上,小伙伴们正缠着我讲水浒故事。这时,邻村的孩子们也骑着牛,朝我们走来。他们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把我们赶开。为首的,就是骑着牛王的家伙,比我们要年长几岁。到了坡顶,那家伙故意把牛王放开。牛王站在坡上,朝老虎长长的“嗯昂——”一声,再刨刨前蹄,扬起脖子,侧着头,一副宣战的架势。老虎立刻警惕起来,不再吃草,站立坡中,昂起头,似在静观其变。小伙伴们吓得要命,大喊着要我赶快溜下牛背,小心被牛王顶死。待我刚刚溜到坡上,牛王已从坡顶俯冲下来。就在四角相接的一刹那,我看见老虎迅速调整站位,虚顶一下,极快地将屁股横向坡中。牛王冲力过大,直冲坡底。就在牛王擦身而过时,老虎迅即反攻,两角死死顶着牛王的屁股,用力向下冲去。牛王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便被顶到坡下的土坑,双角扎进土里,动弹不得,只有间或发出的“哞——哞——”的叫唤。老虎不依不饶,一阵猛顶之后,掉头直取牛王的前胛,“嘭嘭”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伴着牛王的一声声哀鸣,血腥四溅,惨不忍睹。直到两边的大人们赶来,强行将老虎用点燃的火把隔开,这场短兵相接的激战才骤然结束。
可怜的牛王!回去不到一个月,死了。
老虎要坐上牛王的位子,还得拿下同队的一头公牛。那头公牛,是生产队唯一没骟过的种牛。春秋两季,队上一般不安排它犁地耙田,蓄着,专事造牛。
那天下午,老虎在稻场上碾完场,刚换下来休息。场边,一头母牛发情了,乱跑,被主人拉回系到树上。又拉来种牛,准备应急。种牛进场,见大大小小十多条牛在场边,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儿。先低头环视一圈,及至发现老虎,顿时皮毛一紧,抬起头,“昂昂”一声长鸣,挣脱缰绳,蹬、蹬、蹬一阵小跑,及过中场,便风驰电掣般地朝老虎直扑过来。老虎明显感到危险的临近,也低吼一声,拉开架势,做好迎战的准备。
大战在四角相砥的砰然声中展开。老虎毕竟新近成年,又刚刚解套,没事休息。而那头种牛恰正值壮年,又是以逸待劳。我担心老虎干不过人家。起初,老虎仿佛不胜种牛的威势,且战,且退。而种牛却是不依不饶,得寸进尺,一味朝前猛攻。
禾场上的男人们围了过来,开始品头论足,认为老虎还嫩了点,还没到叫板的时候。女人们则远远地看着,责怪男人们好事,也耽误了母牛配种,没人性。但天下的男人都好斗,自己不斗,看看牛打斗不行嘛?他们根本不理睬女人们的长发之见。
打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难分高下。两条牛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口吐白沫,裆下的玩意儿红赤赤地垂了下来。幺叔拿来几个扫禾场的秃竹扫把,气呼呼地掼到队长的面前。队长问:“你拿这是干吗?”队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是幺叔的晚辈。幺叔指着队长骂道:“干吗?干——你——妈!身为一队之长,不仅不制止,还跟着看把戏。牛是生产队的命根子。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何况这大热的天,只怕不死牛吧?!给老子点火,把它们杵开!”
队长当即红了脸,着人去点火把。恰在这时,两牛已斗至坡边,种牛在上,老虎在坡间抵抗。缠斗之际,只见老虎屁股横向一个闪挪,种牛一个猛顶扑空,顺势朝坡下掼去。而老虎再次祭起绝杀牛王的招儿,故技重施,朝着种牛的屁股,猛顶下去。种牛猝不及防,前蹄一弯,滑跪在地。老虎迅速前跨,顶住种牛的左耳处,尖利的犄角照着种牛的颈脖左挑右刺,刀刀见血。直刺得种牛血肉模糊,再无还手之力。挨了一通痛击之后,种牛总算爬将起来,却不再恋战,只是低了头,一声接一声短促地鸣唤着,落荒而逃。
得胜的老虎也不再追赶,双眼血红,高高地昂起头来,朝天长鸣一声:“哞——昂——”,声音粗狂而激越,在隐约泛红的空气里激荡,似在向世人庄严宣告:我来啦!
队长拍拍手,吆喝大家回场上去干活。似在想挽回刚才被臭骂的颜面,且走且说:“我是说呢,牛王之争,终有一战。这是迟早的事情,哪里容得人去插手呢。看看,今日不就结了么?”

6
三天后,夜里下了一场透雨。这是入秋之后下的第一场大雨。禾场上满是泥泞,堆放在禾场上的谷子,没法碾压。队上便给女人们放了假。一些男人则扛着犁耙到冈岭上去翻白田,准备种麦子。队长亲自带上几个人到禾场边去骟牛。十来头成年的骚牯子,被集中牵来,一一绑在禾场边的几棵大树上,准备骟掉。这是队里隔两三年就要举行的一个盛大的活动。一个队上,骚牯子多了,一个个就不安分守己,群雄争宠,顶架的事儿便时有发生。即便耕田耙地,也不例外,一些大型农具因牛顶架遭到损毁的事情,时有发生。关键的是,骚牯子一多,良莠不齐,造成牛种不纯,不能保证优生优育。
恰逢星期天,我和湾子里的几个小伙伴跟着去看热闹。三四个长相俊俏的年轻媳妇在仓库门前,架着大铁锅烧水,摘菜。幺叔则坐在条凳上,磨他从自家拿来的那把尖刀。边磨,边不时地把涎水唾到左手大拇指上,试刀锋。
队长背着手,从场边晃过来,问幺叔:“叔,你还没磨好?趁早骟毬了吧。”站灶的香姐把锅里的开水舀出一些装到盆里,递给试刀的幺叔。农村女人,生过孩子,便鲜穿乳罩。香姐弯腰放盆时,一对白晃晃的大乳,从下垂的薄短袖领口处裸露出来,威之武之。队长见了就笑。香姐好看,也不在乎别人看她,只是说:“你们男人好恶心的,好生的牛,你非要骟了,不人道。”队长说:“门神老爷子画雀雀,你多XX话。都留下,好跟你搭脚啊?”说完,揸开五指,便去抓香姐的大乳。香姐将手拂开,柳眉上挑,丹凤眼瞟着队长,咯咯地笑道:“切,拿边去!这是你摸得的嘛?只有我儿子才行。翻涎得很!”
幺叔将刀在开水中洗过,在裤子上揩了揩,又拿到火头上正反烤烤。然后,拿跟红布头系到手臂上,提了工具,吆喝一声:“骟毬去,走啊!”队长拿了绳子,并几个壮小伙一起,相跟而去。
骟第一头牛时,几个后生并不老道。幺叔招呼他们把牛的两只后踢用绳子系好,拉开,绷紧。待一切准备就绪,他便掏出磨的青光闪闪的尖刀,弯腰探头于骚牯子裆下,左手托住硬邦邦的赘肉,口里说着“莫怪我啊”,右手已极快地划开一寸多长的刀口。双手用力一挤,顿时挤出比鹅蛋还大的两颗血色肉毬,惯到地上,起身便走。保管员提了篮子,将肉毬拣了,再给牛的伤口抹上一点芝麻油。这事便算完结。这些可怜的年轻公牛,眨眼之间,已沦为太监。
骟完牛,保管员将半筐血淋淋的肉蛋交给几个媳妇,洗净,切块,焖烧,然后放到大锅里,一起炖了。那肉香的味道,简直令人迷醉。幺叔说,这净刮净的精肉,闻起来真他妈的香啊。坐茅厕里,我照样能吃一大碗。惹得我们这些瘦不拉几围观的野孩子,一个个口水哗哗哗地流,馋死。
老虎躲过了宫刑,全仗它与种牛的终极一仗。不久,队上把种牛卖了。老虎接管了专职造牛的营生。几十头母牛轮番搭脚,够它忙乎的。老虎很尽责,有求必应。或者说,它是乐此不疲,总是意气风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有时,它自己也多事。六月的天气,酷暑难耐,母牛一般并不发情。也许老虎憋得久了,见了母牛,便喜欢自顾作神,恣意发泄一通。
有一回,老虎毫无征兆地把同湾子里的一头母牛上了。上了不说,它还一反常态,赖在背上,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母牛起初还在埋头吃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后来便抬起头来,只是“哞、哞”地叫唤。这时,跟我同班的女生急得哭了。她说:“你还不管,你还不管,你把我的爬死了,该你赔。”我说,我哪有那能耐,要怪只能怪牛去。女生扬起巴掌拍我。我不信老虎会把母牛能爬死,况且也看不出母牛有什么痛苦。若真是那样,母牛哪里会老老实实立着?没法,我硬着头皮去拉老虎。可老虎的鼻子太硬,一如六月的南风,风劲十足。好在有个叫毛子的大孩子,站起身说:“我不信它会长在里头。”说完,便英雄救美似的,蹩过去,伸手在交接处,生生把牛根拔了出来。
我拿起竹棍,趁势将老虎赶开去。不一会儿,母牛偏偏鬼使神差,又蹭到了老虎身边,结果如前。我对跟过来的女生说:“你还赖我啵?这回你赖不着我,是你的牛不要脸,寻树擦痒。”女生红了脸,小声说:“是不要脸。臭味相投,尽它咯,反正不怕死嘛。”于是,坐到我身旁,低头睃着,兀自吃吃地笑起来。
后来我常想,为什么农村孩子比城里孩子成熟得要早?不只是苦田里的稻子先黄的道理。大约还因为,自然界里有数不清的雌雄游戏,在广袤的大地上天天上演。而农村男孩女孩们呢,又从不回避,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过早地懂得了什么叫蓬勃的生命活力。
到了秋天,大地枯黄,将牛喂饱就成了问题。恰好这时儿,老虎不再安心吃草,心思全在母牛们身上。我为此常常加班放牛,很烦。当别的孩子都回家吃夜饭了,我却不得不独自一人,把它牵到平时别人不太去过的地头,让它加餐。
有次回家,母亲用园子里的秋辣椒,炒了一大钵鸡蛋黄。我不知道我家怎么发财了,哪里弄来这么多鸡蛋。那时,生产队开始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家只准喂三四只鸡,生的蛋,多半要拿到集上卖了,换回点油盐。不过节,不来客,怎么突然奢侈得弄了这么多鸡蛋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沾了老虎的光。老虎造牛,活儿累,队上怕它营养不足,特批了五十个鸡蛋给我家,把鸡蛋打破,滗出蛋清,用盆装了,给牛喝。一次十个蛋清,隔三差五喂一次。
唉,人都吃不到的东西,却拿去喂牛。这人呐,的确没牛贵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牛也一样。有一回,队长陪着邻队的一个人来找老虎。那人牵来一头年轻母牛,又塞给队长一包圆球烟,说要借种。队长接了烟,口里说:“只这一回呀,搞不搞得上,看你运气。”队长背着手走了,那人就将母牛牵到老虎身边,自己立在一旁,像监工似的看牛搭脚,好像怕老虎偷懒。老虎其实很卖力,极其认真地忙乎了半天。直到天黑,来人牵了牛,心满意足地回去。而我呢,只好硬着头皮,熬夜给老虎加餐去。我怪队长多事,自己的母牛都编排不来,为一包圆球牌香烟,居然把老虎辛苦了半天。

7
白天放牛,有时晚上还要参加队里的集中学习,给大人们读报纸。一个星期,学一两回。这事原本是几个中学生轮流做的,可工作组长不满意,说读个报,像驴拉屎,结结巴巴。于是,便找上我。读一晚上,记一分工。我在队上挣的第一分工,就是读报。
晚上学习,天晴就在仓库外头的场子上。如果下雨,或是天冷,就集中在一间仓库里。一张条桌,一把椅子,一盏昏暗的马灯。我坐在桌前,就着微弱的灯光给大家念报。社员们席地而坐。虽然平时难得集中坐一起,却少有人闲咵。不是我报纸读得有多顺溜,而是涉及到政治态度。据说,队上原先也开会学习,那时学语录,要求人人会背诵语录。队上有个瞎子,是个有名的算命先生,还带徒弟。他有个女徒弟,住在集镇上。瞎子有事无事喜欢往年轻女徒儿跟起跑,帮人掐字算命,顺便跟徒儿做做私活。活儿多,平时就难见尊容。有次照例出门,被民兵连长候个正着,拦住他背语录。瞎子说他没眼睛,背不了。连长说,你没眼怎么会日婆娘?孩子能生一溜串。瞎子顶嘴,说那不是用眼做的,谁都一毬样。连长说,不行,你不背,就出不了门。瞎子无可奈何,只得胡乱背一通,说什么:“我们的港,是尾哈的港,光云的港,郑桥的港。”连长听罢,大骂一声:“你个牛鬼蛇神,老子日死你先人,敢篡改XX语录。”于是不由分说,把瞎子绑了,扭到公社,作了反面典型,一连斗争了个把月。
社员们晚上学习,虽然闹不明白什么叫理论,听了也白听。可要是你不来,那是要扣两分工的。来了要是日白聊天或是放声大笑,也扣工分。闹不好,说你跟瞎子一样,政治态度有问题,扣工分不说,还挨批斗。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劳动一天,谁没累着?不管队长或是工作组长会前怎么强调,用不了一根烟的工夫,屋里便会响起一阵阵鼾声,高低起伏,像比赛。我只管念我的报纸,并不曾想大人们不尊重我啥的。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队长媳妇来自山里,没读过书,放屁不避人眼。有次读到中途,会场中间不知谁突然放了个响屁,声音很大,迷糊中的人们都被惊醒。大伙抬头看时,只见香姐含笑往外推队长媳妇。队长媳妇这时便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是红苕稀饭惹的祸。站起来,边说便往外走。她大约是想忍一忍,可是憋不住,越忍越是出丑,走一步,放个屁。她原坐在屋子中间靠后的位子,走出门,有十多步路。边走边放,一步不落,一直放到屋外。见众人大笑不止,队长很窝火,瞪一眼丢人现眼的婆娘的背影,扭头厉声喝道:“邪气。笑,笑,笑个大屁!?”这时,民兵排长说:“可不是么。一串屁,像浏阳鞭炮,个个炸响。”听罢这话,一屋子人,便彻底笑开,一个个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乱套了,乱套了。”一向严肃的工作组长说毕,自己也笑得直揩眼泪。
8
工作组长从县革委会弄了一个指标,不久就给队上开回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拉粮食,犁地整田,全能。一头牛,一天耕一亩多地。可一辆拖拉机呢,一天能耕十多亩地不在话下。队长说,还是这铁逼东西好。此后,队上就开始卖牛,不断添置机械。
我常常想,牛是农耕文明的重要创造者,参与者。几千年来,正是牛与人的亲密合作,造就了中国农耕文明的辉煌。农民把牛看得无比金贵,也恰好证明了我的判断。
老虎走下神坛,是机运不济,更是时代使然。
老虎再弄不到蛋清喝了。队里的骚牯子也不再骟掉,像草,任其疯长。骚牯子多了,就不断有年轻的公牛尝试着挑战老虎的地位。谁不希望自己佳丽三千后宫满园呢?
那时,我在读中学,住校。老虎跌落神坛的一战,我没能亲见。
据说,也是个秋收的午后,队上的牛都牵到队里的禾场边,轮换着去碾铺在禾场的稻子。老虎也不再专司造牛,队里偶尔也派它干些活儿。
老虎在场边悠然地吃草。在不远处,一头骚牯子爬在一母牛的背上嘚瑟。老虎见了,极为愤懑,低吼一声,一步步朝嘚瑟着的后生走去。就在几年前它登基的地方,老虎开始了它的又一次重大的战斗。那骚牯子毕竟刚刚成年,难以抗衡正值巅峰的老虎。不久便落下风,开始向坡下败退。也许是老虎太想一战定江山,当骚牯子退到一棵有一抱粗的皂荚树旁时,老虎居高临下,使出了浑身蛮力,甩头猛地顶向后生。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一支牛角从根部生生断掉。原来,它的奋力一击,一支角竟顶在了粗大的皂荚树上。
从此,老虎不再威风凛凛,霸凌四方。过了两年,队上把它卖了。随它一起卖掉的,还有它耳鬓厮磨惯了的妻妾。也许,它走得有些伤心,但并不孤单。
后来,我又见到过几回老虎。不过,那都是在梦里。

9
丹桂飘香时节,我回到家乡。这是几十年之后的一天下午。带着妻女,伫立于古冢之上,我跟她们述说着我的家乡并不遥远的从前。我的女儿竟是一脸的愕然。
夕阳西下。几缕白云正飘过头顶,映衬出天空的深邃与蔚蓝。眼前,不再有筑土为墙的一间间茅房,以及比邻而居的茅房上飘出的一缕缕炊烟。漫坡的水牛差不多绝迹。昔日放牧的地方,已经被整理成一块块适合机械化作业的良田,田成方,渠成网。机耕道旁,一排排白杨树,枝叶繁茂,在风中歌唱。田里,一辆辆大型农机正收割着成熟的稻子。原先老虎登基的生产队禾场,已经建成了一个小型的广场。广场四周,是一幢幢自带花园的新式洋房,整齐地排列着。我儿时的伙伴们,大都住在这里,有的已是儿孙满堂。人们聚集而居,富足而安详。
古冢脚下,建了一座仿古的农庄,里面建有农耕体验园。园里有个曲尺型的水塘。水塘边,安放着一架水车。不远处,主人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头水牛,牛背上套着绣花的坐垫,一群利用中秋节假期前来游玩的城里的孩子,轮番骑在牛背上照相。照一张快照,十块钱。其实,那牛早已老去,身形并不咋样,又有些枯瘦,比起昔日老虎的模样,不知相差几个等级。可是,这并不妨碍它成了孩子们迷恋的一个景点。
女儿说,这田园诗般的乡村生活,我原以为天生就有。想不到,它的根竟萌发于那么深重而绵长的苦难。
是的,幸福往往源于苦难。直面苦难,是勇气,更需要智慧。而咀嚼苦难,汲取营养,增强钙质,我们才能更为强健地走向远方。一个人如此。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小说《最后的牧歌》一开篇就描写了一幅牧牛图,两个赤裸的农村少年骑在牛背上从乡间走过。背景是个天蓝田绿旭日东升的早上……作者就是这对少年中的一个,他勾画的就是几十年前的“自己”。他的作品之所以以“最后的牧歌”为名,他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作品写的是一个少年和他牧放的耕牛“老虎”的曾经往事,时间背景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农田耕作的主体还不是拖拉机而是耕牛,耕牛几乎家家都有,俨然成了家庭一员。平时家中成年人出去务农,放牛的事就交给了家中半大的孩子。于是书中少年的“我”便和他家的耕牛“老虎”发生了一种孩童才有的情感交集。作品中的“老虎”在那少年的眼中,没有许多牛都有的狡猾赖皮。反而却有一种天生的神勇,为他带来了许多男孩好胜斗勇的骄傲和癫喜。它不仅战胜了村里原来的牛王和种牛,还成了村里煌煌耀眼的新种牛。既可免去劳役之苦,还妻妾众多,极尽天尊。
作品看似写牛,其实也写出了少年自己和当时的农村风物人情。是的,这个作品的看点就是生动的还原了那个年代的乡村生活场景。它描写了文革中社会生活政治化的情貌现状。但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世俗乃至烂俗化的另一面。两者看似格格不入,却在作品中如此水乳交融。这就是我国农村当时的写照。而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一个曾经的少年几十年以后的回忆。他以后来的“高度”俯瞰这些过往,写出了因为“时代差”而形成的情趣。这种怀旧的回忆体小说,必须要以文学的真实还原“回忆”的可信,不然它的编造感必然会破坏叙事的审美。这一点作者做到了。
作者对于自己所描写的这段生活,笔力老到,比较传神。他之所以要以《最后的牧歌》为名,显然并非仅仅写一个往事。而是上述所言,力图从那个“时代差”找到怀旧的情愫逻辑。这个怀旧是对人情尚真,民风质朴的回顾和述怀,它让时间形成了美。
但是我们从作品中也可以闻到一种封泥味。说它“封泥味”,缘于它暗暗涌动的许多意蕴只能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可以读懂领会。若是让隔代几十年的晚辈去读,也许许多地方很难读出原味真味来,他们没有那个已被历史封存的体验和记忆。如果这样看,这部作品旺盛的生命时限不会很长。越到后来越让人感到晦涩,即便是今天。这就说到了此作的成与败。其成也,有同代人感同身受。其败也,点拨传导不足,容易隔代意消。
一个好的文学作品可以设定一个思想艺术高度,但是必须建道设栏,让人认路举步,有所因循凭持。而这部作品在这方面则显得力不从心,这就是它的美中不足。作者在篇尾有段文字,说明他还是有意识的点拨读者。原文是这样的:“是的,幸福往往源于苦难。直面苦难需要勇气和智慧……一个人如此,一个家族乃至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点题之笔显得空洞突兀,不免有点添足,仍然没有为年轻再年轻的读者揭开那坨封泥。也说明了作者在认知高度和经验技巧上还有提升的空间。
总的来说,《永远的牧歌》还是值得去读。它的许多描写的确比较传神,特别是对于与作者为同代人的我们来看。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记忆和体验都在这个封泥存放之中,它是一段生命的流程和铭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把它置于“特别推荐”一栏的原因。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20年12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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