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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与甜蜜对抗

 菩写写 2020-12-07

与甜蜜对抗






五岁的小多不幸染上了吃糖的毛病,倘若跟着我到超市去,总是会在糖果柜前留恋不已。对于它们的味道,其实他心知肚明,但又假装不懂或不识,拿起来看了又看,问了又问,嘴里喋喋不休跟我说起这些东西的美好之处,让我几乎都要被他的虔诚所打动了。

这个小骗人精最大的本事就是天真无邪,当我看到他那张干净的小脸蛋上的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以及那宽广美丽的额头,还有挺直的小鼻子和白嫩的皮肤,我想到的只有一个字:买。

这些店子里的糖果可真不少,彩虹糖,QQ糖,棒棒糖,话梅糖,口香糖,巧克力之类多得数不过来,有一些厂家甚至闻所未闻。小多却不管不顾,耍赖,哭泣,跺脚,叫嚷,表现出对糖果的极大不自制力,这让我很恐惧。因为我的爸爸得了糖尿病,这种病会遗传,我爸爸的病大概就是遗传于他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当年得了糖尿病,也死于糖尿病,我害怕自己也得这种病,于是几乎不怎么吃糖。可是现在我的儿子对糖的渴求超出了正常范围,我为此烦恼得快要秃顶了。

往往,我给他买开胃的酸角糕,或者果丹皮。但是,这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喜欢的是含有碳,氢,氧的碳水化合物——Cn(H2O)m,若干年前我也喜欢它们,我感同身受它们能带给小多一种幸福感,满足感,或者说是安全感。同时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心疼,那么小的孩子,吃点糖果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大人经常说吃糖保肝,我现在肝区偶尔会隐隐作痛,可能就是吃糖太少,而小多的脾气不好,肝火旺得很,大概也正是缺糖的缘故。我还是满足他吧。

有时我也会严厉地拒绝他,但他的执拗像一把尖刀,割断了我柔软如绸缎的劝说,我很想学他撒泼哭闹,可我个子那么高,长得还算斯文,我不想在几秒钟之内就成了网红,这很危险。我得想办法带小多离开这些诡异的具有吸力的货架。我发誓以后都不会来超市了。

如果我们去公园里玩,我会后悔没有绕过那个卖棉花糖的食品屋。小多一眼就看见了五颜六色的棉花糖,竟然还被做成了公主,王子,米老鼠之类的卡通人偶,插在一个稻草鼓上,散发出爆米花的香甜味。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事实却是,旁边的机器里才有香喷喷的爆米花,而棉花糖们飘出的是甜得发腻,甜得刺鼻,甜得让人怀疑的味道,闻上去充满了一阵阵恶意。

儿子要吃棉花糖,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给他买了一个特别花哨的,是他自己挑的,颜色很多,还没有吃到嘴里就化了,嘴巴边上糊一圈红橙黄绿蓝,鼻尖也未能幸免,像个小丑。他说话的时候,我瞥见了他的舌头,它变成了幽蓝色,像武侠片里中毒的症状。

我掏出一枚镜子让他看,开始给他科普香精,色素,甜蜜素,阿斯巴甜,噼里啪啦一大堆化工原料砸在他脑袋上……他默默地听着,并不惊慌,既不反驳我,也不肯扔掉手中的签字,直到大口大口把棉花糖咬完。他那副贪婪的样子谁都能看出,他是害怕我强势抢走这种蜘蛛网般奇异的食品,为了捍卫它,我猜他甚至都不想认我这个唠唠叨叨的妈。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特别在意食物的生产厂家,如果是经常听到或看到的品牌货,买给孩子吃没关系。但常常会有一些场合,感觉是一个个危险朝小多逼近。比如参加喜宴,那些盘子就像聚宝盆似的,里面总是溢满各种各样的软糖硬糖。面对它们,小多永远不会控制自己,导致我的裤兜和衣兜,还有随身的背包都胀鼓鼓的,好像我八百年没有吃过糖果,而不是我的儿子。他倒是甩着手若无其事,想念糖果了,就管我讨。我是他的糖管家,要负责照顾好糖果们,抓在手里怕化了,放在兜里怕粘了,最后,为了加快糖们的消亡,我迫不得已和小多一起吃。我吃得又快又多,小多拉开我的背包把糖倒出来一粒一粒地数,末了埋怨我偷吃了他最珍贵的芒果糖或者巧克力酥心什么的,那可是得来不易的宝贝啊,我有罪。我其实是想把它们倒进垃圾桶里去,要知道装模作样吃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却莫名其妙地把那些糖纸上没有印制厂家的三无产品也吃了。

我们还经常去一家自助火锅店,小多吃菜极少,唯一钟情的依然是糖果。自助火锅店的格调并不高,糖果是小商品市场那种论斤批发的品相,老板把它们买回来,装在一个不锈钢大方盘里,谁都可以舀一大勺。它们没有任何包装,上面裹着一层白砂糖,如果往地上一扔,可以蹦弹老高。这样的糖被我打上了问号,能够当成乒乓球打的糖果还能吃吗,明明就是一颗颗实实在在的明胶,难以想象它们钻进小多的肚子,就像无赖一样贴在胃肠道里,一些化学成分慢慢消融在他的血液中……我害怕的就是这个。

至于走亲访友,必须得说一说。有些亲戚买的糖果才真叫是小作坊生产的产品呢,从糖纸到糖体本身,都充满着高调的假冒伪劣气息。根本不敢吃。小多原本也没有吃糖的想法,但亲戚热情极了,一把一把地往他手中塞糖,小多知道我不愿意他吃糖,就手脚无措地望了望我。碍于面子,我不能做脸做色,不能表现出不高兴,不能让亲戚看出我内心对假冒伪劣的嫌弃,我只能对小多微笑着说:吃吧,说谢谢。

于是,我把那道门杆起开,糖们涌了进来,它们尽可能服帖地包围着小多,让他晕乎乎地找不到北。我在想,世界上有醉酒,醉烟,醉茶,那么,会不会有一种状态叫醉糖?它们在小多的身体里酝酿成一坛酸不溜秋的液体,然后发酵,起泡,发霉,吞噬细胞……天呐,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我这个比糖还恶毒的女人,竟然这样悄悄诅咒自己的儿子。

到后来,我累了,我放弃了与糖做敌人的念头,毕竟从前我和它们彼此相爱过。我决定要全心全意地发现糖的新品种,让小多吃个够,玩个够。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越狱,也似乎只有这样,我才算是一个随和而不教条的妈妈。

现在小多想吃糖的时候,我不吱声,看着他自己打开冰箱拿糖,然后一颗颗塞进嘴里,直到他自己腻得扔了糖罐想吐,然后我趁机又给他唠唠叨叨甜蜜素,阿斯巴甜,香精,色素,不明化合物……周而复始。

可是我依然不多吃糖,也不愿他多吃糖。其实,因为严格控制糖的摄入,他的牙齿完好无损,但我相信他不会因此感谢我,他的童年里整日藏着糖果漂浮于梦和母亲的大嗓门,他拼命抱住糖果的腿,求它们不要离去,让它们再陪他玩一会儿,就一会儿。他没有找到幸福的甘泉,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安全围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但我知道,一个妈妈沦陷到与儿子的甜蜜作对抗,这的确有点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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