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学看台312 | 童晓燕：清明芒果香

海陆物语 2020-12-07

展开全文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清明芒果香

·童晓燕

他还在世时，最爱那几棵芒果树。

门口一小片空地左右两旁各种了三棵，成排对称的连到了路边。树已经长到两层楼那么高了。树很老，跟他的岁数一样老。每年清明到来之际，树上便已硕果累累。芒果飘香，粒粒饱满。他总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打下来几个巴掌大的香蕉色的芒果，一个一个地分给小孩儿吃。

他便是我的阿公。

那时候穷，家里鲜少有零食吃。门前的那些大芒果就像蜜似的，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孩子们的口水。小孩儿在底下直勾勾地盯着看。阿公一天只会打一次分给大家吃，大大小小的芒果可以吃上一个多月。

阿公很乐意自己动手打芒果给小孩儿吃，但是他绝不允许别人爬上树，即使是他的孙子也是不可。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在抽他的心。

但调皮又馋嘴的小孩儿趁他不注意就会偷偷的爬上树，窜上蹿下，像猴子一样。树枝摇摇晃晃，几片枯黄的叶子旋转着飘荡下来。阿公一来，总是大声呵斥，拿着竹条儿毫不犹豫的追着孩子打，我被打过，一条子下去，手上立刻出现深红的一条印子。热辣辣地生疼。阿公对待芒果树就像对待宝贝一样。我们这些孙子在芒果树面前档次似乎都降低了。他小心翼翼地爱护着他的心肝，生怕芒果树磕着碰着。在阿公精心照料之下。芒果长得异常繁茂。

树底下摆放着一张简易木板桌，扒拉着几张竹椅，人坐在上面吱呀吱呀地响。这些都是阿公一板一钉敲出来的。经年累月的使用，桌椅面都已经打磨得光滑。阿公最爱做的事便是坐下树底下静静的泡着一壶铁观音。青黄的茶色泛着淡淡的兰芝之气。左手托着茶壶，右手衔着一只老烟枪。半眯着浊黄的老眼，核桃一样皱巴巴的脸颊向上扬着。阿公的晚年是安详的。只是阿公寂静了太多年。

这些树种于1971年。那年阿公37岁。膝下已有两子一女。最小是阿爸，那时阿爸未满7岁。阿爸常说他就是在那一年长大的。

那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在村里当教书匠的阿公犯了点政治上的错误，被公社拉到了工地上劳教，劳教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还不给记工分。一年下来，不知倒出了多少的粮钱，家里全靠阿嫲一个人撑着，光景过成了一烂包。

工地离家里有十几公里远，每个星期照例是阿嫲带着炒好的菜脯和咸菜装在一个破瓷瓶里送到工地上去，风雨无阻。

这天，又到了送菜的日子。阿嫲不但送去了菜，还送去了十几个鲜芒果。阿公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说：“又香又甜。”阿嫲脸上泛起一阵红，说：“我下次还摘来。”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吃肉那是不可能的了。阿公长期高强度的工作，伙食又跟不上，已经瘦得像个纸片人一样了。阿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哪来的？”阿公问。

阿嫲眼神闪躲起来说“我…路上摘的…野生芒果…”阿公没想到阿嫲还会摘芒果来，由衷地表扬了她：“我的好婆娘，真是太能干了。”阿嫲嘿嘿地笑了，像个羞涩的女孩模样。

贫穷，并没有击垮这个脆弱的家，反而让夫妻两的感情更加扎实了。

送走了阿嫲，阿公又继续投入了劳教之中。第二天，阿公光着膀子，轮着铁锤正在砸破一块巨石。阿公的哥哥也是我伯公匆匆赶来。将阿公叫到一边，问他阿嫲送菜来了没有。阿公说送了，送完就回家了。伯公说：“没有，昨天出来送菜就没有回去过了”阿公心里一紧，不会出事了吧！伯公问：“她昨天来有没有什么异常？”阿公仔细了回想了一遍说阿嫲昨天在路上给他摘了几个野生芒果。伯公两手一拍说：“坏了，坏了，也许就坏在这几个芒果上了！”

阿公和伯公跟生产队的人说尽好话也没人肯放阿公走。说着说着阿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使劲地向他们磕头。教了十多年书的阿公，一身的傲气，还是输给了那个冷冰冰的时代。最后还是大伙实在看不下眼，集体请求才得以让几个监工网开一面。

阿公和伯公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生芒果树，因长在了峭壁上才得以生存下来。他们同时发现一棵芒果树上有树枝折断的痕迹，脚下是几十米深渊。伯公很复杂地看了看阿公，说：“我们弯到谷底下去看看！”阿公快哭了，说：“兄啊，你别吓我啊，阿英该不会……”伯公不容分说，拉着阿公就往谷底走……

阿嫲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散落的芒果，她手里还紧紧是攥着一个，芒果已经被捏得变了形，黏黏的果肉和手上的血凝聚在一起，身上的血早已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像一朵凄艳的花…静静的…静静地躺成了永恒的黑色…

阿公悲痛的五脏俱碎，紧紧的抱着阿嫲，说：“英啊，我苦命的婆娘啊，是我害了你啊，我不应该说芒果好吃的呀，是我要了你的命啊…英啊……”阿嫲再也不会回答阿公的话了，再也不能为他洗衣送饭，生儿育女了，再也听不到孩子喊妈妈的声音了。阿公将头贴在阿嫲冷冰冰的脸上，哭得天地都陪他落泪。

阿嫲死后不几天便是清明节，那天，阿公便在门前种下了芒果树。阿公没有再娶亲，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又回校任教。守着孩子守着树，这一守便是40多年。

以后每年的那几天，总能见到阿公捧着一粒饱满、晶莹的芒果，泪流满面。

阿公过身之际，正好也是在雨水纷纷的清明节前夕。他一直交代阿爸和伯伯要照料好芒果树，阿爸点点头，眼泪当当地流，他们都知道，这些树，是阿公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再说出口的爱情。

阿公在世时，常常听着他对着芒果树喃喃自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懂得他在说什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阿公的爱。

童晓燕：碣石过新年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