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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憨

 济宁文学 20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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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孟之乡 | 礼义之邦 | 物华天宝 | 人杰地灵

二  憨

作者:刘现阁


在那个天也蓝水也蓝,山很绿地很阔的年代,人也很穷!

天可斗转星移;水可清浊兼容;山能绿了黄,黄了又绿;地能承古纳新,也能满目疮痍。但人不可忘祖忘根,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虽然我们不知行将何去,但我们还记得从哪里来!既与夏虫语冰,就不怕夏虫的不屑和冷眼。我们生而为人,也应该知道生的渺小。当生命耗尽融入泥土,充当了山花根下一撮肥料时,才知道一岁一枯荣的山花活得是多么的高傲!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又如张爱玲所说: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1

历史从来不曾停止过前进,时间总能把一切推陈出新。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在现山东省曲阜市区东南25公里处的尼山,诞生了中国儒家第一圣贤——孔子。距尼山东南20公里有一高山——凤凰山,凤凰山也是邹鲁第一高山。自从圣贤在这方土地诞生后,这里的山野植被,花草树木又枯荣更新了2500多次,这里的人们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的轮回,依然还是传承着善良淳朴的民风,山川依旧,日月未改。

黄山头村,就后靠着这巍巍凤凰山,前又有悠悠漷河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村墎农舍团聚一处。出过各式各样的人,铁匠,石匠,教书匠,层出不穷,木匠更是出了一大堆……,对于这些着能人,巧人,大家是司空见惯了的,印象却都不深刻。可唯独一个瘸腿二憨,最让人喜闻乐见。

上世纪四十年代,那个时候的光景叫个穷,二憨就出生在那个年代。二憨的爹三十六岁还光棍一条,守着一间有门无窗的破草屋,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偏偏就遇上更穷的了。那一年,黄河北发大水,淹了不少村庄,也死了不少人。一位年芳二八的大姑娘,逃荒要饭,一路走到了黄山头村。二憨的爹虽穷,但好歹有一间能容下一张床的茅屋安身。又经人撮合,二人就一起过起了营生,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是二憨的娘。

二憨其实不憨,只是三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全身热的像火炭,皮肤发红还一直出汗,哭闹着却不让任何人抱。这可愁坏了二憨的娘,她四处打听请人治病,试过了刮痧针灸,喝了草药汤子,他爹还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了罂粟壳子煎汤喝下,均不见起色。请了村里的巫婆贾半仙,说是蛇精缠身,连续做了三晚的法事。结果二憨烧退了,半边腿却是不能站立,逐渐的肌肉萎缩成了个一条腿拖着地的瘸子。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这病叫做小儿麻痹症。

别人一袋烟功夫能走一里路,他半里路得走一晌午。少年不识愁滋味,孩童的时候,他还能混在村里孩子群里一起玩,因为他整天光着屁股,又拖拉着腿,大家都叫他憨巴子,上有一个哥哥,在家排行老二,就干脆都叫他二憨了,他也倒没有在意,那年头的人们对于名字都不太在乎,甚至为了孩子好养活,还有人家故意给孩子取个狗呀猫呀的名字叫呢!只是他们家徒四壁,比别人家都要穷。她娘生下他们兄妹三人,他爹不到五十就去世,穷的吃不上饭,他娘只好又重操旧业,带着闺女去要饭。出门要饭,穷得没有裤子穿,仅有的三条裤子哪个出门哪个穿,二憨腿瘸,常常留守家里,裤子自然也轮不到他穿,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光着腚。

“二呀,你看你都这么大了,顿顿又吃的这么多,你姐出嫁了,你哥一个人挣工分,年年都还欠着生产队里的钱粮。娘也是天天晒破头,磨破脚,十里八乡都跑遍,还是要不上你吃的,你得自己想想辙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唉!娘有一天出去要饭很晚才回来,满脸疲惫的对着二憨边说边叹气。

那年月要饭确实也难,穷人多,要饭的也多。经常就是一家门前你前脚要完了刚走,我后脚接着来要,有时一家一天能接待七八个讨饭的。想想谁家的光景都不宽裕,能讨一碗红薯叶子粥,或是两三片子红薯干子,那就不错了。遇到恶犬,它可不会可怜你,不咬你个皮开肉绽算你走运。所以要饭的叫花子都拉着一根要饭棍,就是专门对付恶犬下口的。说来也怪了,是不是要饭的上辈子就和狗们有仇,东庄的狗看见拿棍子的也咬,西庄的狗看见拿棍子的也咬。怪不得都说狗眼看人低,狗也看不起穷人。

二憨没说话。

第二天,公鸡还没破晓,二憨就上路了,他也要学着娘的样子去要饭,每天垫在腚底下的那块破麻袋片,此刻被他当作遮羞布围在了腰间,也勉强能遮住他那发育完全的羞羞处。十岁之前,光着屁股,和其他孩子在村边的溪水潭里玩,倒也不觉得害羞,随着年龄大了,他也有了羞耻的观念,因为没有裤子穿,再光着屁股出门实在觉得难为情,所以最近几年他几乎都是没出过门的。

二憨拖拉着瘸腿到了三里外的黄土村,已是日出东山。第一次出门要饭,又衣不遮体,二憨心里不由得犯起了怵,眼看着村庄就在眼前,却不敢前去现身讨饭,只是躲在村边的杨树林子里,远远的窥探。眼看着男人们都抗锄拎锹下了地,顽皮的学童三五成群去往学校赶。

橘黄的晨光透过杨树林,照到了井台边挑水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脸上,同时也照到了二憨年轻青春的两瓣屁股蛋子上。

昨晚上娘就没有要回多少可入口的食物,加之他又赶了小半夜的路,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饿得没办法,二憨驻着根打狗棍,低头蹒跚的走出杨树林,好像一个腰系兽皮,手持木棍,光膀赤身的原始人,不过他要追赶的猎物能是一碗入口的玉米糊糊就行了。

“哎呀,三嫂子,你看那个人,怎么没穿衣服呢!真不要脸,羞死个人哩!”

“哪里呢,我看看”

“还真是,我也看到了,是不是个流氓二流子啊!”

“快打流氓……!”

二憨的突然出现,引起了井台上不小的躁动,还真的就有人抽出了已经挑到肩上的钩担。

“你是哪里来的下三滥,怎么衣服也不穿,裹着个破麻袋片就出来了,是不是想耍流氓!”

“我我我……我是……。”看着两个手操钩担,腚大腰圆的母夜叉直奔他而来,吓得二憨语无伦次。

“别听他喔喔了,一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挺大个男人,衣服都不穿,我早就看他在那杨树后面偷看我们半天了。”

“打,快打,石头他娘,我们一起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

“好,三嫂子,打!”

井台上三个未出闺的大姑娘,早羞的面如三月的桃花,掩面跑开了。不过有这两个母夜叉,也够二憨招架的了,他顾前就不能顾后,比起后面那两瓣圆鼓鼓的屁股来,他更愿意顾前,不仅前面有他的命根子,他更害怕她们把他仅有的遮羞麻袋片打破喽,没有这麻袋片,他就出不了门,出不了们,他就吃不上饭,因为娘说了,不能再替他要饭,他也不想再连累家里,他要自食其力,他不能坐着等死!两根钩担不偏不倚,噼里啪啦轮番落在他无遮无栏的屁股上……。

二憨躬腰撅腚,双手捂着前裆,那条天生的瘸腿根本使不上力,几乎呈金鸡独立之势。就在其中一个女人又抡起钩担啪一声挨到他屁股上的时候,二憨应声倒地。

不过他是脸先着地,当二憨脸向下趴在地上的时候,心里反倒是坦然了,自己的脸和裆两个怕羞的部件贴着大地,这样他觉得就没有那么羞愧了。

“娘,你们在干嘛,你们怎么能打人呢,打的是谁呀?”趴在地上闭着眼听天由命的二憨,听到了有个孩童的声音。他耳朵贴附着大地听得特别清楚,孩童是跑着过来的,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是一群孩童。

“娘,快别打了。”

“石头,你别管,赶快上学去,娘今天要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石头娘并没有管顾小孩子的话,继续高举着钩担。

“娘,你说话不算话。”

“俺咋就说话不算话嘞?”石头娘迟疑了一下。

“你昨天还给俺说,要俺做个好孩子,不打架,不骂人。你自己却打起人来了,哼!娘就是说话不算话!”小石头嘟囔着。

“哎,你这熊孩子,今天倒管起娘来了。”胖女人边说边举着钩担转向小石头。

石头知道娘只是吓唬吓唬他,别看他娘对着“流氓”下手打,娘对石头是绝不会真下狠手打的,小石头是娘的心头肉。于是石头嘴里继续提高了嗓门:“你既然说了不让俺打架骂人,那你也不能打人俺们老师也说过,做事情一定要说了算,定了干,天大的困难不许变!老师还说,这是XXX说的话。

石头边说边又向身边的小伙伴瞅了瞅,大家很会意,异口同声的附和道:“说了算,定了干,天大的困难不许变!”


一听这话,石头娘顿时气焰泻了一大半,手里的钩担也悄悄的藏到了身后。

“石头娘,别听孩子们瞎嚷嚷,老师还会管咱们打二流子这当子事?”另一个大屁股女人似乎并没有为孩子们的话为所动。

“三大娘,你也别打了,他也许不是流氓二流子,可能就是个穷人要饭的呢!”天真可爱的孩子又在劝说着大屁股女人住手。

“要饭的也不能不穿衣服啊,还在杨树林子里探头探脑。”女人对孩子们的话还是不太相信。

“可能是个憨巴子(傻子)吧!”人丛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是憨巴子吗?”女人们也开始迟疑起来了。

……

挥舞的钩担似乎停了下来。

二憨微抬了一下头,泥土沾满了半张脸,几颗粗大的沙粒已经陷到了肉里去。慢慢睁开布满黄尘的眼皮,沾贴在额头上的一黄一绿两片杨树叶子随之掉落。眼前几双条绒帮麻线底的小鞋,其中一双上还绣着红彤彤的猫蹄花。他又转动灰白无神的死鱼眼,看到一群身挎水蓝印花布书包的小学生,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正歪头看着他。旁边还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正一手叉腰一手执钩担的瞪着他。

他没有说话,就听见头上的人议论开了。

“你们看,看他那眼珠子,黯淡无光,好像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看就是个憨巴子。”

“是呀,都打到地上去了,也没听见他说话,不喊不叫不说话,不是傻子也是个哑巴。”

“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我看八成也是个外乡流浪来的憨巴子。”

“好了,三嫂子,别管他了。孩子们,也别看了,赶快上学去吧,等会要迟到了。”

“走,石头娘,我们也该回家做饭了,一早上光摆弄这憨巴子了,水还在井台上呢。再不回家做饭,妮她爹上地回来,晚了饭时,又该给俺发熊了。”

孩童们一路唱着歌蹦蹦跳跳的上学去了。

两个女人扭着屁股奔着井台上她们的水桶而去,然后又把刚刚贴了二憨屁股的钩担贴在了自己肩上,也一路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回家去了。

留下挨过杖刑的二憨,依然趴在初秋的泥地上,被升过树梢的阳光照着,活脱脱就是一条得了鱼瘟,又被养鱼人丢弃到岸边爆晒的白条鱼。

这时候的阳光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刺眼,二憨又是惬意的,他惬意的不是阳光,他惬意是因为自己似乎知道了世上什么是好人,小学生是好人;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人光腚不会挨打,憨子光腚不用挨打;他更似乎知道了谁说的话最管用,老师的话最管用!嘻,出门第一天就学到了这么多东西!他想到这里,心里已经忘记了屁股上的痛,脸上竟然露出了莫名的笑,就好像他出门遇见了大元宝。

2

三年后,二憨虽然有了破衣可以遮体,不用再光屁股讨饭,可要饭也不是每次都能赶上门,何况他还拖着一条瘸腿。一天,讨饭走到了刁家庄,庄小人稀,眼看日近晌午,一连走了七八户人家,都关门闭户铁将军把门,庄户人家都早已吃过饭下了地。

如果说世上什么事情最让人难受,“饿”肯定能算其中一种。民以食为天,没有吃的,奴隶也会造反。叫花子,要饭的,不就为了一口吃的吗,这也是他们最低最后的要求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刁庄村外,山脚下的二道沟,常年流淌着一股清泉。泉水甘甜清冽,山泉流过的沟岸两边,草木葱绿,生意盎然。泉水九曲十八弯的流至村北半里,在一地势低洼处,汇聚成潭。潭水清澈见底,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在潭底碎石残叶间穿梭游荡。也常有山上的喜鹊山鸡,和野兔刺猬等来潭边饮水。

二憨挪近潭边,放下手中的打狗棍,又取下肩上的破褡裢。他看到潭里也有一个头发如枯草,嘴下胡子凌乱不堪,像是挂着一簇晒干了的玉米须的男人,和他一样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他捧起一捧潭水,要洗洗在一个月前洗过的脸,潭面马上变成了一面破碎的镜子,水里的那个男人也突然模糊消失了,二憨不憨,他知道水里那是自己的影子。他脸上又露出了莫名的惬意,不是因为潭水的清凉才让他产生惬意,是他在为刚才的那群男人被他“蒙蔽”而感到惬意。

在刁庄最后一户人家门前吃了闭门羹以后,二憨心里败兴的很。眼看晌午了,除了大早上在牛角村讨得的半块红薯干煎饼,到现在他还一碗水没有喝到。正当他踉跄着赶回黄山头村,准备歇晌的时候,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成熟花生的清香,那香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诱人,甚至他还没有看到花生在哪里,就已经有两口涎液顺食管而下。二憨驻足而望,果然在一荡刺槐树后面,他看到一片成熟待获的花生田,白露节气已过,花生已经在成熟上油了,尽管二层皮还会有点水胖子,但吃到嘴里也会满口香。这种成熟的芬芳,透过泥土,弥漫在秋天的空气中,又一股脑钻入二憨的鼻孔里。面对一个饥饿的人,这种香的诱惑让他的饥饿感成倍的增长。看看头顶中午的大太阳,虽然是入秋了,但还骄阳似火,显然秋老虎还没有完全撤走,这么热的天气,二憨自认为地里不会再有人了吧?最终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和那副饥饿的胃囊。他一步一步地钻进了花生地,全然不顾身上被刺槐刮出了两道伤。

带着秧,一口气二憨拔出来六七墩(棵)花生,还吃的不过瘾,毕竟他也是太饿了,再说肚子里根本就没有油水,他哪能放过这难得的美味,有两墩花生下面还带出来两条蛴螬虫,白白胖胖的,二憨眼馋的差点连它们一起吃下去。他还有那么一秒钟内心闪过一个念想:俺要多拔点,带回去给俺娘尝一尝。

就在他准备拔第十墩花生的时候,一把锃亮闪着寒光的锄头,噌的一声杵到他没拔起的第十墩花生秧上,溅起的尘土扑了二憨一脸,与此同时,他的后背也重重挨了一脚。

“干嘛呢,干嘛呢,大白天就敢在这里偷生产队的花生啊!”

“这家伙还真能干,这都给拔了一大片了。”

二憨知道这下完了,被两个男人逮住了。

“哪里的贼,把头抬起来!”后面又有一个男人冲着他叫嚣。

二憨脑子里飞转起来,知道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捉他的男人不止是两个,应该是三个,或者更多。不过他并没有抬头,他也没打算看身后到底有几个男人,他知道看也没有用,即使只有一个男人,他也只能挨揍,他腿瘸体弱,他更斗不过人家,关键他还是在偷,偷人家的东西本就理亏,他怎么斗?身上又重重的挨了一脚,他像个受惊吓的大乌龟一样缩作一团,不由得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出门要饭,被两个女人轮番抽打屁股的场景。可今天男人们手里拿的可都是锃亮的铁锄头,他虽然没有尝过被锄头打是什么滋味,但他猜想铁锄头打在身上,肯定要比木头做的钩担打得疼,何况又是几个男人,毋庸置疑,男人的力气肯定又比那两个女人大不少啊……!

唉……,二憨闭了眼,准备生死有命。冥冥之中,他又听到了周围站着几个小学生在讲话:他是个憨巴子……!这令他突然警醒,憨巴子,憨巴子,是呀,那次就是有人说了他是憨巴子,然后女人就停止了对自己的抽打,他差点就忘记了,憨巴子是不应该被打的!想到这里,二憨似乎有了主意,他又睁开他的死鱼眼,故意睁的很大,翻着白眼珠,像两个剥去壳的荔枝,环顾着要准备对他动粗的男人们,还是一言不发,当又一个男人对他大声呵斥的时候,他竟然嘿嘿嘿的大笑了起来,并边笑还边褪下自己的裤子,又露出那两瓣圆鼓鼓的屁股来。

男人们本来是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偷花生的贼,见他“憨”的厉害。当下就有人说了:“算了吧,原来是个憨巴子,何必和个傻子一般见识,我们把他拉到堰底下,让他自己离开就好了。”

就这样,二憨被几个大汉连拉带扯抬到堰坝子下,等几个男人走远了,二憨就窃喜着到了小潭边。如同一位得胜回来的将军。

二憨在潭边洗了脸,又喝了水,加上刚刚又吃了一肚子的香花生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子力气和香气。索性他又脱下自己身上散发着臭气的破衣裳,在潭水里漂洗了个干净。他把衣裳晾晒在村口大槐树一枝低矮的树杈上。本来褡裢里就没有讨要到什么东西,他索性就把褡裢一半铺在身下,一半折过来盖在羞处,头枕在大树裸露的树根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大树下纳起了凉。

大槐树枝头飘扬着长长短短各式的红布条,乡民们管这叫挂红子。这树不简单,相传它在这地方已经生长了三百多年,树干已有两搂粗,甚至比这村子的历史还要久远,早被十里八乡的乡民视为一棵神树,据说树上住着一位仙姑,法力无边,要说这位仙姑长的什么样,谁都没有看见过,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仙姑的虔诚。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布条,就是附近村民祈求仙姑消灾驱难,前来向仙姑祈福,烧香敬奉时系上去的。有的布条风吹日晒已经泛白,有的还很鲜红,说明是刚系上去不久。远远望去,一树的红布条,好像一树的山楂果到了秋天。

他发现大槐树上有一对白头黄羽的鸟儿正躲在树荫处乘凉,那鸟儿也在转动着灵活的脖颈观望着他。掠过家槐树大大的树冠和枝丫上层层叠叠的红布条,他看到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还有几朵形状像牛又像羊的云朵在上面懒散的漂浮着。

刁庄村东的山坡上,红彤彤的山花开了好大一片,山崖上几棵翠柏傲立崖壁,一只山鹰盘旋在山顶上空,崖下几个开采青石的采石工唱着悠扬的开山号子:

同志们——嚎嗨!
扎稳脚——嚎嗨!
握紧钎——嚎嗨!
心要齐——嚎嗨!
眼要欢——嚎嗨!
开石头——嚎嗨!
重安全——嚎嗨!
……
这石头——嚎嗨!
真难缠——嚎嗨!
撬半天——嚎嗨!
不动弹—一嚎嗨!
小青年——嚎嗨!
别使奸——嚎嗨!
使猛劲——嚎嗨!
往前赶——嚎嗨!
……

伴随号子的还有索道上运送青石的托盘,发出的叽哩咣啷声。远处山脚下,一缕缕白烟向着蓝天肆意的升腾飘散,那是公社的石灰窑在烧制石灰,山上采石工采的青石,正是用索道和托盘运送到这里来烧石灰的。

二憨无心再看这些,一股凉风吹来,他沉沉的睡着了。

睡梦中,他看到树上有个木房子,房子上有个小窗户,窗台上摆放着一盆花,那花开的鲜红无比,就和树上挂的红条子布一样红。那对白头黄羽的小鸟正在门槛上叽叽喳喳的蹦跳着。门外树杈上,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一架古筝上弹拨着乐曲,那乐曲幽怨深沉,是二憨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美妙曲子,不过他猜想,这漂亮的女子肯定就是大家敬仰的仙姑吧。女子米黄色的长裙,顺着树杈飘下来,裙摆直接飘落到二憨的脸上,微风吹摆着,把二憨的脸撩拨得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裙子上还散着一股醉人的香,闻着这香,二憨哈喇子水都从嘴角流了下来。他不由自主的想伸手去抓住这摇摆的裙角,试了几次,终于还是被他抓到了手里。就在他抓住了裙摆的一刹那,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胸口上,那东西肉乎乎的,还带着几个锋利的爪钩子,二憨顿时一激灵的醒了过来。

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仙姑的裙摆,二憨手里抓着的分明是一条黄狗的尾巴,如果不是那黄狗的后蹄踩到了二憨的胸脯上,他还要继续抓着黄狗的尾巴当成仙姑的裙摆陶醉呢!

不止一条狗,还有一条更大点的黑狗,正和这条黄狗一起撕扯着一件衣服拔河对峙,如果不是二憨手扯着黄狗的尾巴助力,这条黄狗还不一定是黑狗的对手哩。二憨赶紧松开了狗尾巴,心里又感晦气的很。再抬眼看看自己晾晒在树枝上的衣裳,早已不见,原来是被这两条狗东西给扯了下来,被它们当成了嬉闹的玩具。二憨卜楞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哪还管得上自己还是赤身裸体。顺手抓起了身边的打狗棍,这打狗棍可是他的看家武器,是他自己专门做的。别人的的打狗棍,都是一根或短或长,或粗或细的木棍或者竹竿。而他的打狗棍,虽然也是一根木棍,但却与众不同。有一天他在石灰窑的垃圾场捡了两根旧洋钉,洋钉应该是窑场地排车上掉下来的。他把这两根钉子一平一竖钉在了打狗棍的头上,就好像冷兵器时代古战场上的兵器“戈”。自从有了这自制兵器,二憨每天出门要饭的底气也足了不少,再不怕恶狗找他滋事,甚至有两天没有狗来撵他,他还要有意去找条狗来撵,就是有了这根“戈”,才壮了他怂人的胆。二憨怎么能放过眼前这两条狗,所以看到这黑黄二狗在眼前撕扯着他的衣裳,他是又怒又喜,怒的是狗东西撕扯了他仅有的破衣裳,喜的是他又可以展示展示他打狗棍的厉害了。

二憨一手扶住了老槐树,一手执着打狗棍,他在瞅时机。两条狗还在玩闹的起劲,丝毫没有打算要松开他破衣裳的意思,互不相让的僵持着,好像两个顽童在做拔河比赛,躬腰下跨,屁股高翘,四肢用力前蹬,双目圆睁,耳朵竖起,时不时的还扭动脖颈,晃动脑袋,嘴里发出呜呜声……!势均力敌时,就会扯着二憨的衣裳一起在槐树底下转圈圈。

转来转去,黄狗的又转到了二憨的身旁,狗屁股正对着他,可气的是那条被二憨当成了仙姑裙摆的狗尾巴,还在他面前摇来摇去,二憨觉得这就是在挑衅,怒火一下子充上了脑子。。说时迟那时快,打狗棍如离弦的箭,棍子前头的铁钉尖尖着着实实扎在了狗屁股上。嗷……!黄狗一声长鸣,疼得窜出去一丈多远。当然嘴里的衣裳也随机丢下了,黑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屁股蹲坐到地上,差点被黄狗诓个四仰八叉。

狗向来喜欢打群架,窝狗子行事嘛。正当二憨弯腰准备捡拾地上被狗丢下的衣裳时。黑黄二狗恼羞成怒般的发起了反攻,也可能是它们看到了二憨手里的棍,狗最看不得拿棍子的人,看到了就要咬。身形略大一点的黑狗呲着獠牙冲在前面,面目狰狞得像个凶神恶煞,连脊背上的黑毛都炸开了,竖直直站立了起来,样子好似要把二憨生吞活吃。刚刚被钉子扎了屁股的黄狗夹着尾巴,藏在黑狗后面伺机而动。

不过二憨这次没有再运用他一贯的装憨卖傻战术,他是会面对不同的敌人灵活运用战术的,只有遇到比他强大的敌人时,他才会装憨卖傻,眼前两条恶犬他并没有太放在眼里,反倒是显得很兴奋和信心满满。自从他发明了这根厉害的秘密武器,他在遇到狗时胸中就会升起一股自信,无论是多凶狠的狗,只要不是暗下口,他都能治得它们服服帖帖,也因此在同行们那里趾高气昂的骄傲了好长一阵子。因为有了底气,他的力量一下子也增加不少,他心里更有一股子怒气,这怒气不光是来自这狗,还有日积月累的精神压抑。他此刻想到了几年前出师不利,被两个胖女人当众羞辱的场景!更忘不了这些年来低三下四的讨饭!衣衫褴褛衣不蔽体,把脑袋埋在裤裆里过活!装憨卖傻的卑微,处处受人冷落和耻笑的目光!就连晌午才被人踢的后背还在火燎燎的疼……!这些着悲愤,一股脑的全涌上心头,活着受尽人间的冷眼,今天难道还要再受你们这两个狗畜生的腌臜气不成?

想到这里,二憨把手中的打狗棍攥的更紧了!黑狗也把脑袋放的很低,几乎是贴地前行,目光凶狠的盯着他,呲着獠牙,嘴里发出瘆人的呜呜声,正举轻若重的步步向他靠近。二憨也不敢怠慢,黑犬离他还有两步远时,他抬起了棍子,与此同时黑犬也恶狠狠的扑了上来,一口就咬住了二憨递过来的棍子头,死死咬着不松口,嘴里还继续发着呜呜声!二憨又惬意起来,心想,狗东西,你这下可完了。没等后面的黄狗上前来助威,他使足了劲,连带着满腹的怒火和怨气,狠狠地向着黑犬的喉咙里面捅下去,等他觉得捅实了,又用力的左右转动起了棍子,棍子前端两根露着二指多长尖尖的铁钉,此刻俨然就变成了绞肉机的两片利刃……。

无论什么狗也受不住这尖钉插入喉咙的搅动啊,黑狗甩头挣脱掉棍子,嗷嗷叫着,和黄狗一起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身后留下了一路血滴子。

二憨又如一位得胜的将军,哼着朝阳沟选段,兴兴的回到了黄山头村。可能他今晚的梦里,也会高举着戈,指挥着千军万马吧!

3

1972年,国家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口号。“深挖洞”的直接含义是构筑坚固的地下防空工事以防备空袭。在黄山头村西南二十里,有一莲青山脉,花岗岩结构稳定。部队派工程兵在这莲青山南麓靠近姚家营村的山脚下挖了不少山洞,储备战略物资,这自然也是重要的军事机密,派了荷枪实弹的重兵把守,一般乡民和闲杂人等完全不能接近。

二憨要饭,四处奔波,居无定所。有时游荡远了,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天,他早上在云头山村要饱了饭,中午又穿过了剪子山的枣树林,伴着春暖花开的好心情,他一路向南,就爬上了莲青山。

抹晌两顿饭的时候,他终于攀爬到了山顶。在一块干净光滑的花岗岩石上,他打开褡裢,取出在剪子山一孙姓人家娶儿媳妇办喜事时,他讨得的一张煎饼,还有一块条子肉,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尽管已经很饿了,但他不愿很快就把这难得的美味吃下肚子里去,他要慢慢品尝。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这肉香啊,人间美味,如果每天都能吃到一口,那一定是神仙过得日子。吃完了,觉得还不太饱,就又从褡裢的另一个挎斗里,抓了两把在山下撸的嫩榆钱垫补上了。

刚走过的山下,飘来阵阵甜美的枣花香。他还能嗅出这花香里面夹杂着酒肉的香,孙姓人家肯定还没有招待完客人。他甚至还想到了那新媳妇的脸,白里透红,红的娇羞,羞的诱人……,假如能亲一下,会不会比这条子肉还香?一对新人在院里拜天地,他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抢司仪抛撒到院中的糖块、红枣、花生、栗子时,在人缝里瞅了一眼被人们围着的一对新人。新郎长什么样他一点不记得了,新娘子拜罢了天地,被看热闹的人簇拥着进洞房的时候,不知道是来了一股什么风,还是被哪个坏小子扯了一把,新娘子头上顶着的蒙头红子竟突然飘落,直接露出了她那张白里透红的俊脸。娇羞的新娘子不经意间一扭头,正好与二憨投过来的死鱼眼相撞,惊得二憨一个趔趄,如果不是他顺手扶住了香台子,就撂倒地上了,他讨饭走遍了十里八乡,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一朵红花插在光亮整洁的发髻上,耳前两缕发鬓不多不少垂衬在白嫩的粉脸上,一边一个靥窝笑起来能摄人魂魄,配上那朱红的小嘴,高挑的鼻梁,水汪汪的眼睛,柳叶细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二憨吃完了煎饼卷条子肉,沐浴着这暖洋洋的春风,懒散地躺在大石头上,心里还在盘算着那俊俏的新娘子,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自己如果也能娶上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媳妇该多好,这个想法在他心头也只停留了不到两秒钟,他马上又意识到这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这辈子恐怕他是和女人无缘了!就当是一个梦吧,谁也不能剥夺他做梦的权利。

眼看着日尽黄昏,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嘴里还不由得打出一个哈欠,对于他这个乞讨为生的流浪汉来说,根本也没有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间观念。不分时间和地点,饿了就去讨,讨到了就吃,吃饱了就睡,这八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也从来没有什么计划和目标,今天吃饱了不管明天的事,过一天算一天,莫说要他去想前途,就是前路是通往哪里的,他从来也不管不问,不去多想,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当他蹒跚着步子开始从南山坡下山时,西边的日头已经落下山,山上的晚风开始渐渐凉了。天已擦黑,两三只乌鸦,和六七只喜鹊,也嘎嘎,喳喳地叫着飞回了巢穴。

看似脚底下有条路,谁知道走着走着小路就消失了,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山的南麓下面都是挖山洞部队的营区,闲人是不得入内的,外围都有哨兵站岗放哨,就是兄弟部队前来运送物质材料的军车到了营所门口,司机也一律都得下车,然后换成营所自己的驾驶兵再把军车开进去,毕竟是军事重地,保密工作至关重要。所以山路越往前靠近营区的地方,越没有人靠近了,自然也就没有了路。

二憨哪里知道这些,他只管拖拉着瘸腿任性的往前走,边走还边骂骂咧咧,骂这边的村民太懒,没(mo)人深的灌木林,竟没有人来砍柴!突然一个趔趄,一条隐于草丛中的枯树枝绊住了他的那条好腿,瘸腿根本就没有机会,也没有力量来支撑他身体的重心,他就像一捆被风吹倒的麦草桔,天昏地旋,顺着山破滚了下去。

当他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间小屋里,周围都是洁白的墙,窗户纸都是光滑透明的,他后来才知道那是玻璃。最神奇的是他看到屋里的灯是灯头子朝下的,而且还是不用油不冒烟的,发着耀眼的光亮。当然,他也不知道这就是电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灯,他见过生产队里晚上加班分东西或者开会时,也亮着一盏很光亮的灯,他知道那是需用打气和烧煤油的气灯,样子和眼前的这个东西完全不一样。他惶恐了,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了?果然地狱和人间是不一样,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不是说地狱里有阎王吗?阎王在哪里,他怎么没看见,他又想,可能阎王这会儿正忙,没有时间提审他。他扭头,看见了那条讨饭的褡裢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同时他还看到了桌子上放着他的打狗棍,不过棍子已经变成了三截……,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白褂的人走了进来。二憨似乎明白了,这是阎王跟前的索命鬼黑白无常来了,不是要有两鬼吗?怎么就来了一个白无常,黑无常怎么没来?而且也没看见白无常拿出来锁人的铁链?二憨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即使无常不拿铁链,他也不会跑,他也跑不掉,他在这世上和个游魂野鬼一样的流浪,生和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干脆,他就闭了眼,任其发落。

白无常进了屋好一会了,却没有任何行动,只在他左臂上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的他肉一哆嗦,好像那年在黄山上摘酸枣吃时,被马蜂蛰了一样的疼。隐约还往他头上又撒了点什么,白无常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过了一会,二憨听到关门声,他才又敢睁开了眼,他开始感觉到脑门上有些火烧火燎的痛,他用手去摸自己脑袋的时候才知道,头上被缠了绷带,脑门那儿应该是磕破了,因为他摸完脑门发现手上沾了红色血印子。

一夜风平浪静,偶尔会有汽车的马达声传来,还有就是那转瞬即逝的几道亮光从透明窗户里射进来。他又觉得,这不像是在阎罗殿,因为他还回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包括他在山顶大石头上吃条子肉,然后下山被绊倒的场景,他都能想起来,说明他没有喝孟婆汤,这里除了那个穿白褂的来过以外,也没看见有别的什么妖魔鬼怪进来。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的时候,门外有了动静。

“王师傅,送饭来了?”

“是呀,小董,里面的人醒来了吧?没什么异常吧?”

“醒了,咱们连长安排了,让我们提高警惕,不能马虎大意,我和三娃子一夜都没敢瞌睡,四只眼睛一合眼都没敢合眼的守着呢,里面安静的很,没什么异常。”

说话间,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胖胖的,腰里系着白围裙的男人,一手拿着三个馒头,一手端着一盘菜,就在这门打开的一瞬间,二憨看到了门外两旁还各站着一位身着绿军装,背着枪,头顶帽子上镶着红色五角星,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小董和三娃子了。同样进屋来的男人也是一身军装,帽子上同样镶有一颗红五星。二憨这才断定这里不是什么阎王殿,应该是部队上的地方,因为他对军人的这身装束还是认识的。这个被门外哨兵称作王师傅的中年男人,应该是炊事班的伙夫。

可这又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他们又是给我包扎伤口,又是给我大馒头吃,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二憨眼盯着桌上的馒头和菜,心里又范起了一连串嘀咕。

还没等二憨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胖伙夫就先说开了:“你这狗特务,还成了有功之臣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要不是俺们连长吩咐,俺才不来伺候你……,狗特务,快吃吧,吃完了上路!”说罢,胖伙夫扭头出了屋。

二憨不憨,这些年来,他走街串巷的讨饭,也是见识和听说了不少阶级斗争的残酷性,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到处批斗资本主义造反派,红卫兵批斗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常常是上午好端端的一个人,晚上就变成了走资派,反革命分子。轻者批斗脱层皮,重了关牛棚受尽凌辱,批斗致死,或不堪其辱自寻短见的大有人在。如果被断定是特务,可能是会立马枪毙的!怪不得昨晚醒来就看到自己的打狗棍被锯成了三截,原来他是被人当成特务对待了,早就听说过特务、间谍传递情报有时候就是装扮成讨饭的叫花子模样,然后把情报藏塞在特制的,中空了的打狗棍里。又想到门外还站着荷枪实弹的小董和三娃子,再看看那白馍馍,这肯定是断头饭啊!二憨心想着,这下算是完了。

二憨其实正是从山坡上绊倒,滚落到山下时被巡逻的哨兵发现的,他当时摔晕了,什么都不知道。哨兵把他抬回营所,直接对连长报告说,抓到了一个特务!见二憨一直昏迷,连长命卫生员和炊事兵对他好生照顾,为的就是能从这个“特务”嘴里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昨晚被二憨认为是白无常的正是连队里的卫生员,他也正是被连长安排来给二憨打针上药处理伤口的。

正琢磨着,那胖伙夫又转身回来了:“怎么着,闲饭孬,不吃啊!”看着桌上二憨因为胡思乱想,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饭,伙夫开始嚷开了,“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说着,他没等二憨回话就把馒头和菜又撤走了。

二憨本来是想吃的,心想着临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可没等他吃,饭就又被拿走了,而且胖伙夫那凶神恶煞一样的眼睛又让他不寒而栗。算了,不吃就不吃吧,反正自己昨天也吃过条子肉了,死也值了!

万念俱灰的二憨,躺床上宛如一条捆在了案板上的羔羊。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就等着什么人来对自己量刑定罪了。这个世界上比他冤屈的人比比皆是,想也没有用,捆案板上的羔羊何罪之有?无论你嚎叫的多么响亮,最后还不都是难逃一死!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下贱之人,尊严和正义从来都不是对下贱之人讲的。在这个混沌的世道,想想那些光明正大,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哪天被人安上一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不是一样还要关牛棚含冤受辱。他早就对生死坦然了,虽说蝼蚁尚且知道偷生,虽说他也有在世人冷眼下求生的愿望和经验,但他深深的知道这次事件和以往的每次都不同,这次他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噩运降临的时候,是从来不会管你接受不接受的,不管你要不要,它就是毫无道理的来了!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世界里,尤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陷时代的狂潮之中,你除了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也没有更多可以选择的余地,谁都知道争辩,但争辩就真的有用吗?也许你的争辩起不到任何意义,只能给自己更多无辜的亲人带来麻烦。所以他决定接下来的审判一言不发,不争不辩,也绝不会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一切听之任之,顺其自然吧!

正如他想的,上午十点多钟。随着门外立正敬礼声,屋里进来四个军人。为首的五十多岁,端着一个白色搪瓷杯,看上去文质彬彬。还有一个拿着文件夹和笔记本,胸前别着一支黑色钢笔的书记员。另外两个背着枪的士兵应该是警卫员,不过不是小董和三娃子,他们两个已经换班去休息了,门外站岗的也换了新战士。

他们进来就把二憨从床上拽了起来,让他坐到凳子上,两个背枪的士兵分别站在了二憨的左右。

“准备好了吗?”为首的对正在桌子上铺开笔记本的书记员问道。

“好了,连长。”书记员回答道。原来是连长亲自来审问了。

“叫什么名字?”连长回头对着二憨问。

……

“哪里人,是谁指使你来的?”见二憨不回答,连长接着又追问。

……

“快说,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旁边的书记员也帮腔起来。

……

二憨早就下定了决心一言不发,所以无论他们怎么盘问,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不过,这下可惹恼了他们,当兵的大都是急性子。甚至他身边那两个警卫也开始用枪托推搡起二憨来。

“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没有办法治你。”

“连长,我看不如这样吧……”书记员低声在连长耳根低语着,还故意看了二憨两眼,那眼神充满着险恶。

连长点了点头,说道:“好吧,就这样办,拉他去喂狗,正好连队里的军犬没肉吃了!”

说罢,连长和书记员同时起身,并向两位警卫挤了一下眼,警卫立马就把二憨从凳子上薅了起来,嘴里还嚷嚷着要拉二憨去喂狗。二憨这下可傻了眼,他这些年讨饭为生,可是没少和狗打交道,平常他手里攥着自己发明的独门武器打狗棍,倒也不害怕狗,可是现在他的打狗棍没有了,而且他也知道,这军犬可不同于一般的土狗,都是凶猛无比的狼狗。二憨不怕死,可也不愿意是这个死法。他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来不说话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惯用伎俩——装憨卖傻。在城前大集的说书场子里,他也听过说书人讲的《水浒传》,那里面的宋江可是个大英雄,在浔阳楼醉酒写了反诗,被奸人黄文炳告官陷害,被逼无奈也曾一样使用过装疯卖傻这招数。这一招自己也曾屡试不爽,今天到了穷途末路,死马当作活马医,何不再用一回。想到此处,他开始在两名警卫手里挣扎。

“不想喂狗被狗吃,那你倒是说话啊,不然就把你拖去给狗吃!”他们又在恐吓他。

不说话不行了,即使是装憨卖傻也要随便说点什么才行啊,可说什么呢?二憨盘算着,也不能胡说,万一因为自己的言语不慎,弄个反革命的罪名,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是贱命一条。可万一以后追查到自己家里人那里,让他们也因为此事被划定个反革命家属坏成分那可怎么办?难道还要招惹得哥哥姐姐和娘一起受连累吗?那肯定不行,自己就是不愿意连累家里人,才拖着瘸腿自己出来讨饭的,万万不能再因为这可能要掉脑袋的特务罪名牵连到家里人!他想着,就随便说一句什么话应付一下,装憨下去,走一步看一步,试试能不能蒙混过关吧!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胖伙夫最后甩给他的那一连串话: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好,就说吃不吃吧,二憨打定了主意。

“快说,你是谁,从哪里来!”

“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嘿嘿嘿……。”

“你的上级是谁?”

“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嘿嘿嘿……。”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嘿嘿嘿……。

二憨不憨。他说“吃不吃”的时候,故意压下舌头,扁着舌说,装憨要有个装憨的样子,这样别人听他说的话就更加含糊不清,他说的吃不吃,在别人耳朵里就成了起不起,他想通过这个办法蒙混过关。

起不起?这是什么意思呢?连长和书记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特务说的起不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老是这一句回答呢?这会不会是一个傻子呢?又是不是狡猾的特务在故意装傻呢?面对二憨这似懂非懂的回答,连长和书记员都是一脸的狐疑,一下子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

“会不会是外语,这个特务是不是国外遣进来的间谍?”书记员在给连长嘀咕着。

“是啊,现在反动势力猖獗,国外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看来我们还要提高警惕,这事看起来没有那么简单,我得给济南军区司令员汇报,今天就先到这里吧,通知严加看管!”连长似乎感觉到事态很重大,也出于严谨的考虑,边吩咐着身边两个警卫兵要提高警惕,边向着屋外走去,同时又对门外站岗的两个战士和书记员作了严加看管的安排。

接下来的两天二憨没有再接受什么审问,除了胖伙夫一天两次的来送饭,再没有什么其他人来过,门外的岗哨二十四小时轮班看管,纵使二憨插翅也难逃。

第三天,连长和书记员又来了,还带来一个翻译官。审讯开始,二憨还是老套路,无论他们问什么,二憨都是那句“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嘿嘿嘿……!”最后这个济南军区派来的翻译官,对着连长两手一摊,表示他也听不懂二憨说的是哪国语言。临走时对连长说,等他回去以后,让军区司令员再派一名俄语翻译官过来试试,感觉这特务说的好像是俄语。

第五天,俄语翻译官果然来了,最后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当然也没弄不明白这“起不起”(吃不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4

黄土村的小石头高小毕业后,就不再吃闲饭了,跟着父亲学做起了农活,挣上了工分。

毕竟上过几年学,也算是半拉文化人,队长安排他在生产队里给社员们记工分,上面来了什么指示精神,红头文件啥的,给大家念念材料,类似于小队里的宣传员。不几年时间,干脆就把他提升为小队长了。

这一年刚开了春,上级号召军民共建,深挖洞,广积粮。公社也派出了一部分精干劳力出夫子,去支援莲青山部队开挖山洞,当然这些着民工并不参与具体的山洞勘挖,主要是负责一些部队的后勤供应,还有就是把工程兵开挖出来的石块拿来修田造渠磊砌围墙。民工们的窝棚就搭建在山下姚家营村,黄土村的石头也正因为受大队部委派,带了一帮黄土村的民工队伍加入在这支军民共建的大军中。

石头带领的这队民工队伍算上石头在内,总共只有六个人,主要负责挖山部队的蔬菜和饮用水供应,这六个人又分成了两个小组,三个人负责运菜,三个人负责运水,粮食是部队军车拉来的,不用他们管。尽管这样,石头也觉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很光荣,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可是掌管着上百人的吃菜喝水问题,所以他还是很自豪的,自然也不敢懈怠,每件事都是亲力亲为,兢兢业业,唯恐哪里出了岔子。蔬菜都是附近公社菜地里由专业种菜组种的,每天石头他们去地里采摘拉来就好了。姚家营本来是一个不大的小山村,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吃住,村里仅有的两口水井根本不够用了,部队的饮用水都是从离姚家营三里地外的一口老井里打的,由于都是山间土路,崎岖不平,汽车根本无法通行,用牛车拉水上山,一路都是山坡,沉重的水车装满了水得有一千多斤,普通的耕牛很难拉动。公社考虑到这实际困难,专门给这运水组调配了一头强壮的大黑犍,只是这黑犍力气大,牛脾气也大,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它。

石头不上学了,除了帮着队里记工分搞宣传,空了就跟着父亲学习营务庄稼地,年轻人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好奇,他没事时就喜欢跑到老斜子大叔看管的牛圈那里,看那些牲口,好奇心重,还喜欢和老斜子叔问东问西。老斜子大叔姓段不姓斜,因为打小两只眼睛看人时都是斜着看,后来大家都管他叫老斜子。别看老斜子叔眼睛斜,喂养牲口可是行家里手,对待队里的牛马骡子,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还疼,圈里的牲口被他照料得一个个膘肥体壮,皮毛溜滑光亮。小石头也在他那里学了不少和牲口打交道的经验。这不,现在就用上了,这头大黑犍任谁都摆弄不了,一次大兴在前头牵着它,二猛子在后面用白莲条抽打着它屁股,它愣是一步不往前走,后来二猛子急了,气急败坏地狠狠的抽了它两条子,结果它惊了,四蹄狂奔,水车像飞起来了一般,如果不是被路边的一块大石硌住了车轮子,掉下崖头就是车毁牛亡,很可能还会伤及路人和三个跟车送水的民工。从此大家都不愿意再牵牛送水,甚至三个人宁愿自己用钩担挑水,也不敢再去劳烦牛大爷,可这么远的山路,一溜上坡,一天挑上五六趟就已经累得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才挑了两天,大兴的肩膀就被钩担压拧的又红又肿,高高鼓起来像个小馒头。靠人工挑水是行不通了,杯水车薪。石头是后勤组组长,这问题最终还得石头出面解决。

每天下工后,石头都薅些鲜嫩的青草,亲自跑到牛圈里,一把一把用手拿着喂黑犍牛。边喂还边抚摸着牛头,又是给它挠肚皮,又是给它抓脖颈,还看他时不时的趴在牛耳朵边说着啥……。说来也怪了,几天后,这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黑犍,唯独看见了石头时两耳低垂,温柔得就像一只小绵羊,再不见那恼人的牛脾气。这以后,石头就又每天套上这大黑犍,重新驾辕着运水车往山上拉水了,大兴和二猛子就如同两个保镖跟随在水车的两旁,遇到平路,他们三人还能在水车的辕帮上坐一坐,大黑犍听话得像个识途的老马,根本不用人牵领,每天在这条运水的山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

这两天送水,石头总听炊事班的胖伙夫在唠叨,说是捉到了一个装扮成叫花子的特务,害得他每天还要去给特务送饭,而且这特务狡猾的很,很可能还是一个外国派进来的洋特务,说的洋文连翻译官都听不懂……!一开始胖伙夫给他们唠叨的时候,他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听伙夫说的越来越离奇,又勾引起了石头那颗好奇的心。

姚家营村还有一户石头的远房表亲,是石头娘三姨妈家的姨妹妹巧玲,夫姓张,石头得管巧玲叫姨。这次他带领黄土村的五名民工来出夫子,就借住在巧玲姨家西堂屋,刮风下雨也有一个安稳的住处了,是亲三分向,如果不是有巧玲姨这门亲戚,只怕他们六人也得像其他地方来的那些民工一样,在压麦场或者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搭窝棚睡觉了。

眼看着到了小满节气,麦子已有黄稍。巧玲姨院子里的麦黄杏也已经露出了浅黄色,这棵杏树可是引来不少孩童垂涎的眼睛,每到杏子成熟的季节,巧玲姨都会把院门紧闭,就怕哪个顽孩来偷吃了她家的杏子。巧玲姨自己都不舍得吃,家里没有什么稀罕物,她除了要留着这杏哄她的大秀二秀两个姑娘,还指望杏子多结点,她也好拿到集市上换点买盐的钱。

一早出工,石头安排大兴和二猛子去套牛车,自己却佯装在茅坑拉屎拖拉着不肯走。听大兴他们收拾好了水车,出了院子,他才提着裤子东张西望的出茅厕,见巧玲姨还在屋里催促两个赖床的丫头起床上学,院子里没有了人,他蹑手蹑脚溜到杏树下,伸手摘下来三个即大又黄的杏子,这三颗杏子是他昨天下工后就瞧准的,又大熟的又好。他偷姨家的杏,可不是因为自己嘴馋,他是另有用图。他把三颗杏揣在贴身裤兜里,悄悄地走出了院子,追赶大兴和牛车去了。

趁上午天气还凉快,他们一连拉了两趟水,眼看就该吃晌午饭了,砌围墙的石匠小工们光着膀子,戴着柳条帽,把褂子搭在肩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正往他们自己的窝棚走。石头也吩咐着大兴和二猛子赶紧把水车上的水放进伙房外面的水池里,他自己却跑到伙房里去找胖伙夫老王套近乎了,他知道这个时间点炊事班早已经把饭菜做好,也是老王要给洋特务送饭的时间了,石头只听说洋人都长得高鼻梁深眼窝,金发碧眼,可是他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最近老听胖伙夫念叨洋特务的事情,他想见识见识这洋人长得到底是个啥样。

石头个子不高,但脑袋瓜聪明,人机灵还勤快,又天生一张像八哥一样的巧嘴,每天在放水入池的间歇,总要跑到老王身边,王叔长王叔短的叫着,有时见老王忙,还会帮老王他们摘摘菜,所以很是讨老王的喜欢。他嬉皮笑脸的凑到老王身边,从裤兜子里掏出一颗杏子来,神秘兮兮地装进老王的军上衣兜里。

“你给我装的是个啥?”老王家是南方人,没见过这黄灿灿的水果是个什么东西。

“杏,是杏,俺姨家的杏熟了,俺摘了一个给你尝尝鲜。”石头边说边拿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了一个‘嘘……’的表情,意思是让老王不要声张。

老王在盆里盛上一盘菜,又抓了三个馒头,要去给特务送饭,看得石头都有些眼馋呢,没想到这抓到的俘虏特务吃的饭都这么好,自己和那些民工兄弟,每天累死累活,吃的都还是红薯面窝窝头,这反动派特务什么活不要干,吃着白面馒头不说,而且菜里还能见到肉腥!不过,这连队伙房里的白面馍,石头也是没少吃,每天来送水,老王都要送他一个两个的馒头垫补垫补肚子。见石头又俩眼珠粘在馒头上不肯离窝,胖老王笑着说:“是不是又饿了,来,再给你拿两个充充饥!”

“不不不……,不饿。”石头见老王又要给他拿馒头,连忙双手做出推迟之势。

他倒不是不想吃,他看着白白的馒头,唾沫都往肚里咽了两口了。因为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要求到老王,他不能把刚才送给老王一颗杏的那点人情现在就用了。

“王叔,俺想求你点事,你看成不成?”

“说吧,啥事。”

“俺觉得就凭着王叔在这里的威望,这点事对王叔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我说你小子,平时见你都是伶牙俐齿的,今天怎么变得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的了,有啥事快说,只要王叔能办到的,绝对给你办!”

“好,就知道王叔是个爽快人,王叔,俺想跟着你去送饭,看看那个洋特务长得是个啥样,俺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外国人呢!”

“我倒是没啥问题,只是那门口还有两个哨兵,就怕他们不让你看……。”老王有点犹豫,这里毕竟是军队,而且还是看押的特务,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哪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乱走动。

“王叔,你就给那两个哨兵说,我是来帮忙给犯人更换马桶的,求你了,王叔,就让俺跟着去看一眼呗!”石头的小聪明又派上了用场,显然是有备而来。

老王架不住石头的软磨硬泡,还是点头答应了,只是一再的嘱咐他到时不要乱讲话,看一眼就走。石头的脑袋点得就像鸡啄碎米一般,嗯嗯的连声答应着。

石头在水池子边捡了一个破了口的旧水桶,又跟随着老王走过了三道门,里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停靠着五六辆军用卡车,每辆车上都罩着绿色的篷布。院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屋隐藏在一棵歪脖枣树后,老王和石头一前一后朝着小屋走去。小屋门外站着两个背枪的哨兵,正巧今天又是小董和三娃子值班。胖老王热情的和他们打着招呼,石头也满脸堆笑的跟在后面。小董把房门上的锁打开,让老王把饭菜端进去,石头刚要跟着一起进去,却被三娃子一伸手拦了下来。

老王赶忙回头说道:“这是我带来给犯人换马桶的民工,你们看,这狗特务能吃能拉,这屋子里都生了蛆虫了,臭死了,你们二位天天在这门口站着,也被这屋子里熏天的臭味熏得够呛吧!”老王边说还边眯着眼,用手掌在口鼻前扇着风!

被老王这样一说,好似真的有一股臭气钻进了小董和三娃子的鼻子里,他们俩齉着鼻,立刻把头转到了一边。机灵的石头,趁机又把裤兜子里的两颗杏,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颗。三娃子用一只手捂着鼻子,攥着杏的那只手向石头摆着,意思是让石头赶紧进去把马桶换掉。石头心领神会,又像鸡啄碎米一样,连连点头答应着拎水桶进屋去了。

二憨躺在床上,自从知道自己被人定性为间谍特务以后,他就没有打算要争辩过,他也知道争辩是没有用的,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噩运就像勒在人皮肉里的荆条,你越是想挣脱它的束缚,它把你勒的越疼,过一天算一天,顺其自然吧!说实话,这半月他天天躺着,不用东奔西跑的去看人脸色,就能吃到这白面馍馍,尽管每天只给他吃两顿饭,早饭不给他送,他还是感觉每天都是在过年一样,甚至过年他们家都没有吃过白面馍,他都有点习惯和喜欢上做“特务”的生活了。白面馍馍吃着,他还有些安然自得了哩。

老王把菜和馒头咣当一声丢到桌子上,回头向石头努了一下嘴,意思是告诉石头这躺着的就是那个特务了。

石头赶紧走向前,看到“洋特务”闭着眼,死尸般躺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头发胡子长长的,其他地方怎么看都和中国人长得差不多哩,并没有人们说的金发碧眼大鼻子。你这狗特务,过的倒很潇洒,赶紧起来吃饭!老王愤愤的把二憨从床上叫了起来。当二憨睁开黯淡无光的死鱼眼,拖拉着瘸腿走到桌子前,一旁的石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的老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这不是经常去他们黄土村讨饭的那个憨巴子吗!他还知道这憨巴子家是黄山头村的。当年这憨子没穿衣服去村里要饭,被他娘和三大娘用钩担打了,还是他去求的情呢!他怎么就变成了特务了呢?

这时,二憨似乎也认出了石头,他嘴巴微张了一下,又用眼瞟了一下胖伙夫,终究还是没说话,又只顾埋头吃他的饭了。

“怎么了?”老王见石头大惊失色的样子,赶紧问了一句。

“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我们那边的一个要饭的憨巴子呢,长得太像了呀!”石头还在恍惚,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你认识这个人?”

石头没回答老王的追问,他看到了早被丢到桌子底下的破褡裢,和已经被锯成三截的打狗棍。他走过去,拿起它们,仔细端详着……,没错,就是这个憨子,这东西也是他的,凭着打狗棍头上的那两根洋钉,他就断定个八九不离十,这打狗棍可是这憨子的独门武器。他回转身,对着身后在等他回话的老王点了点头。

“那他是什么人?”显然老王也重视起来。

本心灰意懒,坐吃等死的二憨,这时也把头从饭桌上抬了起来,翻眼皮看了看石头,眼神里流露出无助,同时又范出些许希望。

石头没说话,提着马桶退出了小屋。老王随后追上来,他感觉到石头神色不对,就一再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石头把他看到的,想到的,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老王,石头胸有成竹的对老王说,这个所谓的特务八九不离十就是黄山头村要饭的那个二憨。老王感觉到事态重大,得把这个重要的消息赶紧告诉连长才行,最近因为这件悬而未决的间谍案,连长也被折腾得焦头烂额。

中午石头没有回巧玲姨家的驻地吃午饭,而是被连长留下来在部队食堂里吃的,当然主要还是调查二憨间谍的那件事。

连长闻听了石头详细的诉说后,赶紧拨通了邹县人民武装部韩部长的电话,韩部长也不敢怠慢,又赶紧和城前公社时任社长王运喜通电话,并通过王社长和黄山头村党支部书记陈连昆取得了联系。

王社长和陈书记接到韩部长的电话通知后非常重视,感觉事情重大,又很蹊跷,决定立即前往部队一探究竟。村委会没有汽车,连辆洋车子都没有。公社王社长有辆洋车子,所以王社长通知陈书记,让陈书记在村口等着他。他自己骑车过来带着陈。

一路上,王运喜和陈连昆互相替换着蹬车,马不停蹄,火急火燎的往姚家营的部队赶。差不多该吃两顿饭的时候,他们终于气喘吁吁的来到部队营区外,这时候胖伙夫老王、石头、还有部队里的书记员早在营区门口翘首以待了。有两位警卫兵陪同,书记员径直把他们一行人引到连长办公室。他们简单握手寒暄了几句,连长就命警卫员把二憨带了进来。

这王运喜现在虽是城前人民公社的社长,可也是和陈连昆,二憨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黄山头村的人,只因年轻有为,思想觉悟高,被一路提拔到公社做了社长。说起来他们三个小时候还有可能光屁股一起玩过呢!人的命,天注定。今天在一起撒尿和泥的小伙伴,明天可能就是有的变凤凰,有的成土鸡。二憨这个土鸡,此时半拉脑袋都已经沾到了菜板上,就差厨子最后给它那一刀了。

二憨一进门,王运喜和陈连昆立马从旁边的连椅上站了起来。他们顿时一脸的惊愕,这不是二憨,还能是谁!虽然头发胡子长了些,看着好像还比以前白了胖了点,但他还是二憨,王运喜和陈连昆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二憨呀二憨,你说你不好好地讨饭,怎么还跑到部队上给首长添乱来了……!”陈连昆忙不迭的跑过去,抡起胳膊对着二憨后背就是两巴掌,好像是在教训一个在外边闯了祸的自家孩子一样。

王运喜社长更是满脸堆笑地向着连长赔不是,并向连长保证,这人百分之百就是他们城前人民公社,他们黄山头村,要饭为生的二憨。对于这个憨货误闯营区,给部队领导带来的麻烦,他也代表公社政府和二憨家属深表歉意!并希望部队领导宽宏大量放二憨回家。还表态说,回去以后一定好好教育这个憨货……!

真相大白,连长也为自己闹了个乌龙哭笑不得!既然抓到的是个讨饭的乡民,而且还是一个憨巴子,又有地方上的干部来认领,那部队也就没有理由再不放人了。虽然结果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但好歹也能结案了。

从二憨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王运喜和陈连昆二人在办公室连椅上坐着,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中暗暗琢磨,他们俩怎么来了呢?部队已经调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看来自己的大限到了,这不都把村里和公社干部请来了,他们肯定是来为自己收尸的。谁曾想,这最后又把自己无罪释放,真是太戏剧性了,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王运喜,陈连昆,和二憨,分别在书记员拿过来的保证书和认领书上签了字,摁了红手印。王运喜和陈连昆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公社和村大队部的印章,认认真真地在刚才摁手印的文件纸上按下了红戳戳。

办理完所有手续,眼看着日头偏西。连长看他们三人,就骑了一辆洋车子,又吩咐司机把自己的吉普车开来,送三人回黄山头村,也算是这些天对二憨误拘捕的一种歉意吧!三人又是握手,又是作揖的辞别了连长,吉普车离开军营,一溜烟的赶回黄山头村。莫说是二憨,就连陈连昆书记也是头一回坐这么高级的吉普车哩。二憨坐在车里头,感觉自己有点因祸得福,衣锦还乡的感觉呢!这也成为了二憨日后在乡亲们面前高谈阔论的谈资。

5

就像冬天过去了会迎来春天,月亏了又会慢慢变圆一样。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终止了在中华大地肆虐了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1978年,安徽小岗村有人偷偷搞起了分田到户。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农村展开,农民分到属于自己的的责任田,种田的积极性顿时高涨。人勤地不懒,粮食亩产连年创新高,人们终于可以吃饱肚子了。

二憨也结束了16年的讨饭生涯。

由于早年间家贫如洗,哥哥大贾也没能娶妻,姐姐出嫁以后,兄弟俩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一家三口共分得了三亩多田地,二亩多的沙地,一亩水浇田。穷苦人家,一旦有了可以让自己随意耕种的一亩三分地,那就如同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会心劲十足,用心管理,精心伺候。几年后,他们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三间泥坯房,大贾是个勤快精细人,不仅田地里的庄稼不比别人家的差,菜园子里的菜也绿茵茵的常年吃不败。还在院中栽了两棵家槐树和苦楝子树,初夏季节院子里花香四溢。尤其是那棵楝子,夏赏紫花冬赏果,入冬,树上的叶子落尽,剩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楝楝豆挂在树枝上,任凭风吹日晒雨淋,它们低垂不落。把它们采摘下来,铁锅上煸炒熟了泡水喝,有抗菌行气止痛的功效哩。苦楝子中含有一些天然的三萜类化合物和苦楝子酮是虫子所不喜欢的,所以苦楝树很少招虫。大贾就把家里收获的玉米棒子两个一组,把外皮系在一起,围着苦楝树身码挂起来,俨然就是一个露天的粮囤!玉米棒子上剥下来的外皮,也被二憨收集起来,用水浸泡软和了,编成了几个圆圆的蒲团。大贾也手巧,农闲时,在庭院里把冬收的芦苇用碌碡压劈开,编成苇席子。

家里喂了两只二混子白山羊,大贾下地都会背着白莲条编的叉头箕子,他专找麻古石盖上小酸枣树刨,刨回来的叶子喂羊,羊吃完剩下的枝条和树根,晒干后二憨用来烧水。

入了夏,二憨每天都会很早起来,烧上几暖壶热水,乘着满院子的花香,或是在楝树下,或是在东屋山头外,二憨铺展开了苇席,拉出了玉米皮的蒲团,拿出来那个白瓷青花的大茶壶,再摆上几个小二碗,手摇着芭蕉扇,悠然自得的开起了说书场。

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下地回来走到他院口,大都要坐下来喝口他的大碗茶,水是酸枣根烧开的西井水,茶是最最便宜的茉莉花。你不喝,他还喊:

“军他娘,天怪热,快坐下来喝碗茶再走。”

“强子的爷,快来歇歇,茶都给你倒好了。”

“不了,俺还要回家吃饭呢!”

“吃饭还早哩,坐一会慌不了。”

“小红,一天没见你来,你小子恁嘛去来?”

……

每当有人犹豫地站住了脚,他就立马把蒲团给人递过去,让人再不好意思不坐一会儿,大碗茶随后奉上。来人倒也不嫌弃,端起小二碗一饮而尽,在地里风吹日晒,劳动大半天的人也是渴了。来人坐了蒲团喝了茶,这时的二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刮了胡子,修了边幅,能吃饱喝足,二憨也像变了一个人,黑眼珠也似乎多了起来,浓眉大眼显得格外有神,人也胖的发了福,尽管时常还是喜欢赤臂光膀,但裤子是穿的整整齐齐,笑眯眯的一团浑实肉坐在蒲团上,像是一尊佛。

每到此,喝茶的人还可以不花钱听上一段二憨说的评书,说是评书,实际就是二憨在讲他早年那些出门讨饭遇到的奇闻趣事,内容大多都是大槐树下勇斗黑黄二煞,姚家营部队假扮特务,连长吉普车送衣锦还乡……!

一开始,是有人主动逗弄着让二憨说说那些陈年旧事,大家对他说的这些光荣历史还倍感新奇,啧啧称赞,二憨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后来就变成了二憨主动讲给别人听,谁不听他还不高兴,好像他的茶水白白烧了一样!长此以往,二憨评书内容不更新,大伙也就丢失了兴趣,常常都是二憨这边乐此不疲的说得嘴角冒沫,那边喝茶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讨论起了自己家的庄稼地,说归说,听归听,狗打呼噜,猫念经。路人贪恋的是二憨的那碗茶水,二憨需要的是听众。

最让二憨气不过的,是有个不识趣的人,边喝着他的茶水边揭他老底:“二憨,咋没听你说过刁家庄田里偷花生那一节,你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呵呵!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那是饿极了,尝尝,大白天吃两墩花生,那能叫偷吗!”

“我们小孩他舅说你可是不止拔了两墩呢,后来被人逮到,你还装傻故意褪去了裤子……,可有这事?”原来这人娶了个老婆就是刁庄的。

哈哈哈……,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人有些不厚道,二憨白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再和他争论。

不过二憨也不缺乏听众,大人不愿意听,他又挖掘了小学生做他新的听众,一帮孩童听二憨讲故事,他们觉得好玩,新奇。小孩子也不挑剔,不坐蒲团,坐在苇席甚至泥地上都行,他们听得认真,双手托腮,目不转睛。二憨讲的也起劲,不漏过任何枝枝节节。重要的是孩子们还不喝茶水,不仅不喝茶水,单纯可爱的孩子们听完了故事,还要帮着二憨去打水,如果见到井台边张家孩子和李家孩子一起去抬水,不要问,肯定是帮二憨抬的水。后来村里小学校开展“红领巾学雷锋”活动,给二憨抬水更成了大家争先恐后要做的事。二憨和村里的这帮小孩子成了最亲的人,见到了就竖着大拇指夸奖他们“小学生,就是强,学雷锋,做好事,长大了,当大官,坐大轿,吃大席……!”二憨也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大英雄!每当看到孩子们眼中流露出的那激动和崇拜的眼神,二憨觉得自己都立马高大了起来,感觉人生到达了高潮,生活真美好。

六月的夜晚,暑气袭人,湿意缠身。吃过晚饭,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在街头放一堆半湿半干的老草,拿火柴点着,放出满街满巷的狼烟,来驱赶蚊子,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围在烟堆旁消暑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姑娘嫁了个大老憨,谁家的老人疼儿媳,谁家的花生光长秧,谁家的红薯过了界,谁家的棉花被人偷,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谁家的男人真能干,谁家的媳妇偷了人……。

啪,猫蛋他娘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该死的蚊子,烟熏都不怕,还往身上趴!”

蚊子拍没拍死不知道,不过猫蛋娘一直在试图去够着挠后背刚被蚊子咬的地方,显然是很痒,可是几次都没能够到。

“来,我帮你挠。”二憨管猫蛋娘叫嫂子,伸出手就要往她身上摸。

“滚,拿开你的脏爪子,谁稀罕你挠!”二憨手上被打了一巴掌。

“你都痒得这么难受了,还不让我帮你挠。是不是白天和哪个男人钻了玉米地了,才这么痒!”

啪啪,二憨因为嘴贫,背上又挨了猫蛋娘两巴掌。

“君子动口不动手,看来是让我说中了!”二憨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跑。

“爱跟谁钻就跟谁钻,反正不是跟你这个憨货钻,滚,快滚,有多远滚多远!”猫蛋娘边说边追打起二憨,这次打的更疼。

二憨也被打得抱头鼠窜,身后传来一片哈哈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二憨被赶出人群,一个人拖拉着瘸腿,百无聊赖地村东转到村西,村西又转到村东,如个夜游神。村后的黄山黑乎乎的像块乌云坠到了地上,扑棱棱一只夜鸟飞过他头顶,吓得他脖颈一缩。

蛉虫低鸣,钩月西垂,街上的烟火堆也行将熄灭,像个老头的烟锅,在有一口无一口的吐点白烟。男男女女都已散了场,各自回家去了。二憨也准备要回家歇息。

“嘻嘻,真坏,让你给我搓个背,你往哪里摸!”

“看着你这下面也有点黑,我给你搓搓是不是灰,嘿嘿!”

“是让你来帮忙搓背,谁让你搓下面了,真是个大坏蛋。”

……

同时传来了稀里哗啦的撩水声,夜静了,听得特别清楚,二憨隔着院墙就听到了,显然院墙里的人在洗澡。乡民们有个习惯,每到夏季早上出门前,就在院子里晒上一大盆水,这水被太阳晒一天就成温热的了,等晚上睡觉前洗个澡,把一天的汗臭和疲惫都洗掉了。

二憨定睛一看,这不正是猫蛋的家吗,不用说,院墙里洗澡的女人肯定就是猫蛋娘了,猫蛋爹在帮她搓澡。二憨干脆不走了,站住了脚,耳朵贴着大门缝听。

“我说他娘,你这俩馒头天天吃,咋就不见小呢!”

“去你的,老不正经,你天天揉,它能小得了吗!”

“嘻嘻……”

“往下点,对,再往下点,就那里痒……,嗯,嗯,舒服……。”

“嘿嘿……”

这两口子咋就这么骚情,真是狗男女,二憨听着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上来一股无名火。这娘们刚才打我下手那么重,这会儿却在这里发浪疯。二憨越听越生气,一刹那,又想到了那两个腚大腰圆手举钩担打他的女人,一股无名恨涌上心头,女人都不是什么好物件!他顺手在街边捡起来一块石头,漫过墙头就扔到了院子里,咣啷一声不知道砸到了什么东西。随后院里的男女都静了声,撩泼水声也停了下来。稍后,发出一声男人的怒吼:

“谁?”

……

“是哪个坏种!”见无人应答,女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

门外一样没有应声。

咣当,咣当……,男人在里面想把大门打开,看看到底是谁在扔石头,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门。

二憨不憨,他在打算往院子里扔石头之前,就看好了门外挂着一把锁,应该是主人白天打开大门顺手就把锁挂在门外了,二憨用这把锁在外面把大门反锁了,随后才扔的石头。如果没有这把锁,他还真不一定就敢往院子里扔石头呢,他知道自己腿脚不好走路慢,他也怕主人出来捉到他。现在好了,任凭院子里的人喊骂咣当门,他不慌不忙的哼着朝阳沟选段回家去了。

自从他以前的那些谈资“光荣事迹”,不再有人喜欢听以后,二憨心里也开始变得失落。正愁着怎么样才能重新赢得村民们的注意呢,也真是贼不打十年自招,二憨办得这点龌龊事,对别人来说不耻见人,可对于二憨来说,却觉得是件值得威风八面的光荣事,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不闹出点什么新鲜事,就要成为被人们遗忘的人了,正好借这件事情刷刷存在感。所以,没两天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猫蛋娘洗澡被偷听的这破事了,有两天还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二憨是本家兄弟,人人又都把他当憨子,所谓君子不和驴置气,猫蛋娘和猫蛋爹也没有再去找过二憨麻烦,只是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到了晚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把锁放在了屋里头。

6

院子里的家槐花和楝子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娘也一天天老了,甚至都擀不动二憨最爱喝的手擀面了。二憨的坏脾气也涨了,王家的狗来到他家院子里转一圈,他骂;李家的公鸡钻到他家母鸡群里,他骂;挑水的小红两天没来听他说评书,他也要骂;最让他恨得牙痒痒,骂得最厉害的是汝全。他现在身边冷冷清清,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来听他的讨饭传奇经历,村里的女人们都对他嗤之以鼻,就连那些天真单纯的孩童都在对他置之不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汝全抢占了他的风光,才让他现在如此的凄凄惨惨戚戚!

如果说二憨不是真憨,那汝全可以说是真的憨了,不仅憨,而且还先天性患有羊癫疯。一旦发作起来,可是吓死个人,突然倒地,四肢抽搐,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有时都能把自己的舌头嚼出血沫子来。不过憨人心宽,没有心事,心宽体胖。汝全就是这样,除了穿的又脏又破,身材倒是魁梧,脸和身体一样胖墩墩的泛着黑光。如果有人逗他两句,他还会嘿嘿——哈哈——笑得露出两颗大兔牙。

这汝全憨傻的喜庆,又没有二憨那样的瘸腿,所以他十里八乡的到处溜达。他还有一个癖好——爱抽烟。无论谁丢到地上的烟屁股,他都捡,捡到嘴里嘬得烟灰烧了嘴唇才罢休。路上遇到有人在吸烟,他就在人家屁股后面一路尾随,如果人家回头看他,他就嘿嘿傻笑,有时也会直接跑到人家嘴巴子底下,看人家的烟气从嘴里鼻孔里往外冒,眼馋的他像是黄鼠狼看见了小鸡仔!每每这时,心慈的人就会把吸得还剩一截子的烟屁股递给他,如获至宝的他转头就是一阵猛嘬。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调皮鬼给他出了个恶作剧的主意,让他去抱路上行走的大闺女小媳妇,每抱住一次,就赏给他一支烟。一开始他还犹豫不决,结果等他抱了一次过路的女中学生,那混小子没有食言,果真赏他一支有过滤嘴的香烟,以前他捡到的都是白纸卷的土烟叶,还从来没抽过这高级货。就像马戏团里训练出的小狗猴子一样,主人给了食物的诱惑,它们自己就会形成了条件反射。赏给汝全一支烟,他就会去抱大姑娘,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们街头消遣取乐的喜剧表演。每次看到被汝全拦截抱住的大姑娘小媳妇吓得魂飞魄散地失声大叫,汝全和那些着半吊子男人都会哈哈哈地开怀大笑!有这么过瘾的街头马戏,谁还稀得再去听二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演说。

这一天,秋风瑟瑟,天空阴沉沉的,眼看着一场雪雨将至。东岭坡地里晒干了的花生秧红薯秧,正在被人们用地排车小推车一趟趟地往家运,这些庄稼秧子可是冬天人们喂养牛羊的好饲料,赶在变天之前人们要把这些秧子运回家垛上,可是不能被雪雨淋霉到地里,好多人家为了抢收秧子,饭都顾不得吃。

村东大水库水面被冷风吹得波光粼粼,库心小岛上的芦苇丛无力的摇晃着,还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梢梢上摇摇欲坠,几只探头探脑的野鸭在芦苇丛里时隐时现。偏偏这时,两个闲汉狭路相逢。汝全在村口大路上转悠,是为了等过路的村民有吸烟的给他截烟屁股,或是又有哪个混小子让他去抱女人,然后能讨赏一根过滤嘴,可是今天不同往日,人们都在忙得脚打后脑勺,谁也没有闲工夫去逗弄他玩。二憨则是趁着刮风,在捡拾水库边大杨树上落下来的杨树叶,捡回去烧水。

水库西岸村口的大路边,李姓人家盖房码放了一片的红砖,汝全站在这大路边上的红砖垛旁,见有出出进进拉车过路的人,就探着脑袋伸着手管人家要烟,不管能不能要到,他都会抛出那张油黑的脸嘿嘿嘿的呲牙笑。二憨很看不起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骂了他一句:

“憨熊!”

汝全扭头看了二憨一眼,没有吱声。

“看什么看,你就是个憨熊!”二憨对这个抢占了他在村里风头的人骂的比刚才还响。

“给你娘说,让你娘揍你。”汝全还击了,就像黔之驴。不过他的智商好像只有三岁孩童。他更不知道,二憨的娘生病躺床上已经半月没下地了。

“不用你拿眼瞪,说的就是你,你这个大憨熊!”二憨有点故意找茬,他早就看着汝全不满了,所以今天看到他分外眼红!我斗不过举钩担的,斗不过抗锄头的,斗不过背抢的……!难道我还斗不过你这个真憨货?二憨内心在盘算着。他决定今天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憨傻子。

二憨拖拉着瘸腿慢慢迂回到汝全身后,在砖垛上摸起一块红砖,趁汝全不备就扔到他大腿上。汝全冷不丁大腿上挨了一砖头,又惊又疼,一下子窜出一丈远。再回头,看二憨正得意的笑,汝全两眼含着泪,又说了句要去告诉他娘的孩子话!二憨才不管他那些幼稚的话语,又拿起一块砖头,继续乘胜追击!

汝全也是打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他突然不再跑了,也拿起一块砖头,恶狠狠地回头就朝身后的二憨砸去,二憨头一歪,汝全扔过来的砖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他的右半拉脸上,瞬间二憨就感觉昏天黑地,左边脸贴着砖垛子,身子就踀喽到了地上,身子歪下的同时又拉拽倒了砖垛,一堆红砖稀里哗啦的就落在他身上。夜幕降临时,他醒来了,天空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雨,他脑袋边的泥地上已经出现了一汪积水,说明雨下了好一阵子了。他努力的扒拉开身上压着的砖头,踉跄着爬起来,胸口在痛,头在痛,双侧脸颊更是棘燎燎的疼!右脸挨了汝全重重的一砖头,现在已经肿了起来,左脸倒地时贴着砖垛子,被红砖硬生生把脸皮摩擦掉了,他用手摸了摸,黏糊糊的,已经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冷雨下了一夜,谁也不知道他是走着回家的,还是爬着回家的,或者是半跪半爬回家的!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再哼朝阳沟选段。这以后再见到二憨时的样子,却都是他坐在那个蒲团上的时候多!

来年春天,娘没了。二憨也好像真憨了,不怎么再说话,王家的狗和李家的鸡每天都来他家院子里转圈圈,他也不管了。

头遍地还没锄,他哥哥大贾也急病去世。二憨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可怜他没有劳动能力。家里的那点粮食也吃不了几日,哪怕是再去讨饭,他也彻底没有了那个能力,因为他已经瘫了,只能用手在地上爬,早已站不起来。

料理完大贾的后事,族长主持正义,趁着一族人都在,族长撂下话来:“如果有谁愿意管二憨的一日两餐,那二憨坡里的田地和二憨百年之后的这座破宅院就归谁所有!”

别说,还真有揭帖的,二憨远房一堂弟,家中有四子,一个个长大后都要成家立业另立门户,正在为申请不到宅基地发愁,他应承下了二憨的赡养事,图的就是二憨这块宅基地。当着众多族人的面,和二憨一起在契约文书上签字摁了红手印。还有两个族人作为见证人,连同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也一同在文书上摁了手印。

一开始,二憨的一日两餐,堂弟家的四个孩子倒还是送来得殷勤,时不时的堂弟家做点好吃的,还都想着二憨。可日子就如漷河里的长流水,连绵不绝。时间久了,又是贪玩的年龄,怎么能指望孩子有长性呢,四个孩子也都互相推诿不想来送,或是来送晚了饭时,加上二憨的坏脾气越来越大,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来侍候一个没有血亲的瘫子。孩子们不愿送,只好堂弟夫妇抽空送饭。可庄户人种地为生,农忙时节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吃饭,难免会误了二憨的饭时,几次送饭送的有点晚,二憨生了气。

一次,他堂弟因为忙着压场打麦,送饭又来晚了些。

“我不是白吃你的饭,我有地,也有宅基,将来这些都给你!”二憨抱怨堂弟来的晚,又是在提醒堂弟我们是有契约的,既然契约上写的明白,你种我的地,要我的宅基,那就得管我的吃,这是契约上你签字同意了的。

“知道了,这不是我看着天气好,抓紧把麦场上的麦子打出来,所以才晚了饭时,我自己也没吃呢,一下场就给你送过来了,这是孩他娘刚做的手擀面,你快趁热吃。对了,还给带了辣椒韭菜花,韭菜花拌面好吃着哩!”堂弟把半盆面条放桌上,屋子里顿时一股麦香味。

堂弟走了,面条也慢慢凉了,二憨赌气没吃。这时,木格窗棂上飞进一对麻雀,细腿伶仃,如两个黑灰的绒球飞到桌子上,头顶着火柴头色的红褐帽,像钟表上的秒针一样一顿一停转动着脑袋,眨巴着黑米粒似的小眼睛,警觉地看着坐在烂苇席上的二憨。二憨也一动不动的看着它们,麻雀还是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它们跳上了盆沿,一只胆大的率先啄了一口盆里的面条,继而两只都啄了起来,一根面条被啄起落到了盆外的桌子上,似乎在桌子上更容易啄吃,它们又一起跳回到桌子上,等桌上的面条吃没了,其中一只又跳回到盆沿……。二憨看得入了神,完全忘了这面条是给他准备的,现在他似乎更愿意让它们吃,他看着它们心生欢喜。除了堂弟他们来送饭,他这屋里好久都没有其他喘气的来造访了,院子里没有了可吃的,娘和哥哥走了,母鸡也很早就没有了,现在就连王家的狗和李家的公鸡也不来他院子了。

二憨确实憨了,堂弟上午给他送的饭,下午来发现他还没有吃,桌上一片麻雀粪,好像还有老鼠来过的痕迹,他却非要说堂弟上午没有来给他送过饭,而且还是用似说似唱的腔调喊:

“说了算,定了干,天大的困难不许变!”

人是瘦了很多,可是声音却是更加洪亮,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每天堂弟来送饭,他都循环重复着这句话,说了算,定了干,天大的困难不许变……。堂弟实在气不过,大吼一声:“我看你就是属鸭子的——烂了你的身子,烂不了你的嘴,明明给你送了饭,你不吃,却还要在这里说!”

二憨的身子真的是烂了,天热生了褥疮,也许他真就和鸭子一样,剩一张嘴是完好的了!

熬过了夏天,又熬过了秋天。初冬的夜晚,一场薄雪不期而至。天亮了,二憨院子的雪地上一串串瘦小的爪印,两只麻雀站在透风的窗棂上,时而看着院子,时而又看看屋里,屋里没有了声音,自此以后也再没有人送饭来了。

黄山头的村民们回忆说,下雪的那天晚上,竟然有人听到了雷声,腊月里打雷——遍地是贼!明年的年景不好啊!也有人说不是雷,是二憨喊了一夜的“说了算,定了干,天大的困难不许变!”,是因为喊破了嗓子,变了音,才听着像雷声!

谁知道呢!

如果二憨还活着,也该七十有五了吧。


作者简介:

刘现阁,网名:凤凰山农夫,山东省邹城市人,汉族,农民工。如果说人活着就要有点什么爱好,我选择文学。也借文学表达我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于生活的理解,竟时有小作和读者见面,心中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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