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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打火机丨隔离与江居丨韩东

 圆角望 2020-12-08
摄影:韩东







韩东的这两组诗,均是今年的新作,从一月到十一月,这一年的不平凡,在平常的语句中仍然有所折射。读这两组诗的时候,我深切意识到,自己也是个诗人,是以诗人的身份感知周围的一切的。他的诗,复活了我内心的诸多感受,哪怕这些感受带有些许悲的成分,但感觉也是温暖的。无论何时何刻,读这样诗都让人感到稳定。

——何小竹








看见

隔离与江居
诗丨韩东






隔离七首





之一:疫区之夜

疫区之夜,我看见一条狗
翻过垃圾箱后沿一条直路跑下去。
那么轻松,富于节奏,目中无人。
那狗就像是灰色的风勾勒出来的
奔驰在为它专门开辟的道路上。
我们很孤单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
它很孤单因为没有人也没有狗和它在一起。
如果我们愉悦,也是因为没有人
它的愉悦大概是双份的。
风是灰色的,星星闪亮。









之二:异类

恐惧操纵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在死去以前我们从大街上消失。
从窗户看出去,但
没有人看见我们站在窗户后面。
所有的人都从房子里或洞穴中
看着一个空了的世界
就像看一口干涸而巨大的深井。
在它的上面,更远一点的地方
那片鲜亮的草木中
有两个农民在劳动。
就像方外之人,两个古人。









之三:在这里……

时间变慢或者变快了
变得粘稠或者被稀释。
时间变暗,在酒店客房里
有一盏长明灯,同样映亮在灵堂。
我们为这个世界守夜
但没有另外的死者。
在身体上面擦拭酒精
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然后等待。
死神就在窗外的云层中
比那还要高远、神秘
通过某种电波信号
将可视的形象显示在荧屏上。









之四:说犬子

他不知道我们会走多久
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
每一次分别都突然而至
每一次重逢都无法预期。
不吃不喝,焦虑等待
但维持不了几天
他需要生存下去。
开始时还有记忆
渐渐就模糊了养育者的形象。

我们不可能捎信给他
或者让他读懂画面
任何虚拟的信息他都无感
除非你的真身出现。
在他的眼中只有真实(存在为实)
一种动物般自然而然的感情
被瞬间点燃。









之五:蚊子的叫声

我听见蚊子的叫声
这才三月,怎么可能?
因此我认为是一只苍蝇。
早晨起床,看见一只蜜蜂
歇在窗玻璃上。之后
我看见一只白鹭
在玻璃的另一面(很远
几乎是天边的地方,飞动了一下)。
黄而胖的蜜蜂把白鹭挡住了。

有一瞬间,所有的生物都消停了
但我知道它们全都在这儿
(包括病毒)
在不同的时间、明暗和维度上
标记我无常的隔离生活。









之六:解除隔离

终于回家了,随后就开始想念
那个我们一心要离开的地方
那小城里面的酒店客房。
似乎被隔离的日子仍在继续
仍有灰头土脸的人生活在那儿。
就像我抛下了她那么难过——
不对呀,此刻她就在我身边
公路上的风吹动了她俩月未剪的头发。
应该是我们抛弃了他们
而他们是一些影子
两个月的走动、睡眠和沉思积起来的影子。
他们会交谈吗,会争吵吗?
或者只是默默地进食。
那张塌陷下去的床正渐渐复原
因为影子没有分量。
会有人从窗口看见远处鲜亮的油菜花吗?
当房间暗下去的时候,外面依然很亮。
每一天,世界都不是一下子就黑的
渐次昏暗,渐次光明
就像我的记忆渐次消失和更新。
那房间里的恐惧和爱情也将消隐无踪。









之七:回到工作室

经过一段时间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无论经历如何可怕或是狂喜
都无法撼动这里的平静。

阳光透过密密的竹林
把光影投在大片玻璃上
我斜靠在沙发上可以踏实地睡了。
一本没有读完的书被再次捡起。

现在,这本书遮着我的脸
而我的身体不用覆盖。
如果我没有从那儿回来呢?
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桌椅无人搬动
盆栽缺水直到枯死。
细腻的灰土上有一些鞋印
一个闯入者梦见了无家可归的人。

(2020.01.28—2020.04.16)








摄影:韩东








江居七首





之一:洪水来了

洪水来的时候他们在江边钓鱼

眼看着江面渐渐开阔。
他们从江堤临江的那面后撤
在坝顶的公路边继续垂钓
后来又撤至身后的汽车
打开车门,伸出钓竿。
他们想象是在江里的一条船上。
有很多这样的船一字排开
直到深夜,渔火已到了江心。
他们把钓到的鱼再放回水里
因为已没有陆地。
再钓,再放回去……
我从楼上的窗口观察他们的执着
漆黑的江流中垂下高低不等的鱼钩
就像冰凉的雨水从天上落下。
灯光隐去,因果滔滔不绝。









之二:看晚霞

每天傍晚我赶回家
和你一起看晚霞。
有时我们在一辆车上
就向晚霞开过去。
如果我们站在楼顶上
晚霞便在窗前自动升起。
下面的夹江岸边有一些人在钓鱼
这些人只看水面。直到
一条鱼被拎了出来
死去以前看了一眼晚霞。
而钓鱼人看见鱼鳞上反照的霞光。
我们看见昏暗中的鱼肚白
刀光似地一闪。
上帝看见一片血海。
然后
谁也看不见了。
鱼的魂魄返回江底。









之三:隧道

我习惯过江

每天至少两次
通过很长的隧道。
我从不从跨江大桥上走。
那种轻松的感觉就像江在过我。
听不见头顶的江水声
但导航指示,此刻已到江心。
哪怕有一次隧道真的漏了
落下的也不是江水,而是沙子。
固体的细流,源源不断
沙漏一般
在隧道里积成一座尖锐的小山。
所有的车辆减速,拍照
然后争分夺秒。
一座隧道中特有的幽光里的沙山
我们把它的影像带了出来。









之四:夕阳

她站在窗前看夕阳
怀里抱着儿子
或者抱一只小狗
或者抱一个枕头。
她需要抱一个什么东西。

我推门而入,她吓了一跳
手上抱的东西跌落
顺着墙根溜走了。

我不为这满室的霞光感动
只为她的慌张。









之五:隧道里的猫

猫不可能出现在隧道里。
如果在隧道里就不是一只猫。
一些痕迹或花纹
你凭什么说那是一只猫?
没有体积、运动,平整如镜
凭什么你倒是说呀。然后
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珠
里面有一只猫并拱起脊背。
也许是猫的灵魂
是一枚琥珀
被我抽出一张纸巾很温柔地擦掉了。









之六:过江隧道

这是一条过江隧道
车辆穿越而过
从洞口拐上左边或右边的公路
分散在大地的道路网中。
驾车的人伴着晚霞
各自回家。一时沉寂
黑暗下去
路面变凉。
隧道里仍然大放光明。
车流稀疏的时候
每过十分钟才有一辆车。
终于有一个片刻
整条隧道空空如也。
那么又是谁
听见夜航的风帆从上面驶过?
仿佛更换了交通工具
望见两岸灯火如豆
却无法透视未来。
这没有主角的前世今生。









之七:乌龟不是月亮

乌龟不是月亮
而月亮,怎么看
也不是乌龟。
夜晚的河滩。

当月亮以慢速升起
乌龟就像两块石头
扑通,啪啦
落入水中。现在

只有月亮了。前三秒
乌龟尚未入水
月亮犹豫着上升
各自凌空

月亮盲目的光辉和
乌龟锁闭的孔窍
对应。两块青石
在人眼的夜视中。

他们走回大路上
身后的涟漪无声。
他们同样是两个
是一对。

乌龟不是月亮
但月亮是乌龟。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
有一种延续。

(2020.07.19—2020.11.24)











韩东

诗人、小说家、《他们》一员、“断裂”者、“写作主义”者、“第三代诗歌”代表性诗人。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言论集四十余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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