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没有手那么徒劳” 车载收音机
我们在雨水里行驶 路经一处围挡 那条窄路黑得就像河道 前方汽车尾灯闪出一片红亮。这时 他打了开收音机 两个年轻人在谈论美食 他们二十多年吃过的好东西 比我五十多年吃过的还多。 那个干净、明亮、幸福的地方 那样快乐和富足的青春! 仿佛在河边放下钓饵 我们几乎上钩了。 路堵解除,鱼贯而出 两个仙人继续在云端垂钓 雨箭射向苍茫大地。
2020/01
疫区之夜
疫区之夜,我看见一条狗 翻过垃圾箱后沿一条直路跑下去了。 那么轻松,富于节奏,目中无人。 就像那狗是灰色的风勾勒出来的 奔驰在专门为它开辟的道路上。 我们很孤单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 它很孤单是因为没有人也没有狗和它在一起。 如果我们愉悦,也是因为没有人 它的愉悦大概是双份的。 风是灰色的,星星闪亮。
2020/01/28
异类
恐惧操纵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在死去以前我们从大街上消失。 从窗户看出去,但 没有人看见我们站在窗户后面 所有的人都从房子里或洞穴中 看着一个空了的世界 就像看一口干涸而巨大的深井。 在它上面,更远一点的地方 那片鲜亮的草木中 有两个农民在劳动 就像方外之人,两个古人。
2020/02/04
在这里……
时间变慢或者变快了 变得黏稠或者被稀释。 时间变暗,在酒店客房里 有一盏长明灯,同样映亮在灵堂。 我们为这个世界守夜 但没有另外的死者 在身体上面擦拭酒精 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然后等待。 死神就在窗外的云层中 比那还要高远、神秘 通过某种电波信号 将亲切的形象显示在荧屏上。
2020/02/05
说犬子
他不知道我们会走多久 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 每一次分别都突然而至 每一次重逢都无法预期。 不吃不喝,焦心等待 但维持不了几天 他需要生存下去。 开始时还有记忆 渐渐就模糊了养育者的形象。
我们不可能捎信给他 或者让他读懂画面 任何虚拟的信息他都无感 除非你的真身出现—— 在他的眼中只有真实(眼见为实) 一种动物般自然而然的感情 被瞬间点燃。
2020/02/18
蚊子的叫声
我听见蚊子的叫声 这才三月,怎么可能呢? 因此我认为是一只苍蝇。 早晨起床,看见一只蜜蜂 歇在窗玻璃上,之后 我看见一只白鹭 在玻璃的另一面(很远 几乎是在天边,飞动了一下)。 黄而胖的蜜蜂把白鹭挡住了。
有一瞬间 所有这些生物都消停了 但我知道它们全都在这儿 (包括病毒) 在不同的时间、明暗和距离上 标记我牢狱般的隔离生活。
2020/03
解除隔离
终于回家了,随后就开始想念 那个我们一心要离开的地方 那小城里面的酒店客房。 似乎被隔离的日子仍在继续 仍有灰头土脸的人生活在那里。 就像我抛下了她那么难过—— 不对呀,此刻她就在我身边 高速路上的风吹动她俩月未剪的头发。 应该是我们抛弃了他们 而他们是一些影子 两个月的走动、睡眠和发梦积起来的影子。 他们会交谈吗,会争吵吗? 或者只是默默地进食。 那张塌陷下去的床正渐渐复原 因为影子没有分量。 会有人从窗口看见远处鲜亮的油菜花吗? 当房间暗下去的时候,外面依然很亮。 每一天,这世界都不是一下子就黑的 渐次昏暗,渐次光明 就像我的记忆渐次消失和更新 那房间里的恐惧和爱情也将淡出无踪。
2020/04/03
回到工作室
经过一段时间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无论经历何种可怕或者狂喜 都无法撼动这里的平静。
阳光透过密密的竹林 把光影投在大片玻璃上 我斜靠在沙发上可以踏实睡了。 一本没有读完的书被再次捡起。
现在,这本书遮着我的脸 而我的身体不用覆盖。 如果我没有从那儿回来呢? 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桌椅无人搬动 盆栽缺水已经枯死 细腻的灰土上有一串鞋印 一个闯入者梦见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2020/04/16
隧道
我经常过江 每天至少两次 经过很长的隧道 我从不从跨江大桥上面走。 那种穿越的感觉就像江在过我。 听不见头顶的江水声 但导航显示,此刻已到江心。 哪怕有一次隧道真的漏了 落下的也不是江水,而是沙子。 固体的细流,源源不断 沙漏一般 在隧道里积成一座尖锐的小山。 所有的车辆减速,拍照 然后争分夺秒。 一座隧道里特有的幽光中的沙山 我们把它的影像带了出来。
2020/08/22
隧道里猫
猫不可能出现在隧道里 如果在隧道里就不是一只猫。 一些痕迹或花纹 你凭什么说那是一只猫? 没有体积、运动,平整如镜 凭什么你倒是说呀。然后 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珠 里面有一只猫并拱起脊背。 也许是猫的灵魂 一枚琥珀 被我抽出一张纸巾很温柔地擦掉了。
2020/08/23
夕阳
她站在窗前看夕阳 怀里抱着儿子 或者抱一只小狗 或者抱一个枕头。 她需要抱一个什么东西。
我推门而入,她吓了一跳 手上抱的东西跌落 顺着墙根溜走了。
我不为这满室的霞光感动 只为她的惊慌。
2020/08/23
怜悯苍蝇
冬天,他怜悯几只苍蝇 在一所有暖气的房子里。 甲虫一样在桌面爬行 但没有那么硬的壳 苍蝇飞起来,没有声音。 灰尘似地飘落,又努力向上 最后还是落到了地上。 不是夏天的那种大个儿的绿头苍蝇 闪着漆光,更多的时候一动不动 他完全不会受到打扰。 “怜悯”一词也许不准确 只是没能激起他心中的杀机。 相处的时间长了,也有所适应 甚至欣慰。他们 都尽量待得离散热片更近一些。 冬天的苍蝇,诗人的暮年。
202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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