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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弱:内心世界的另一面

 大成教育图书馆 2020-12-09

曾国藩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他的人生内容很复杂。与其外在表现十分匹配的是他幽深辽远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世界更复杂。他留下的一千余万言文字,是他留给历史的一笔丰厚的遗产。研读这笔文字遗产,既可看出一个时代弄潮儿不平常的活动轨迹,更可感觉得出一个大人物真实而丰富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人看来豪迈盖世、风光无限的强者的内心深处,我却常常强烈感受到他的怯弱的一面。这个特征,贯穿曾氏的一生。

他二十八岁中进士点翰林,三十岁正式做官,十年七迁,三十七岁官居从二品,仕途之顺利,少有人能与他相比。这种境遇,极容易让处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志得意满,轻狂傲物。但我们读他写给家人的书信,看到的却是一个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者的心态。他生怕祖宗积下的德被他一个人享尽,当心诸弟因此而功名受阻。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春风得意的年轻京官在他的诗句中,经常会流露出恐惧之心。

道光二十四年,他给妹夫写诗:“荆楚楩楠夹道栽,于人无忤世无猜。岂知斤斧联翩至,复道牛羊烂漫来。金碧觚棱依日月,峥嵘大栋逼风雷。回头却笑曲辕轹,岁岁偷闲作弃材。”

他当时不过是从五品的中下级文化部门的小京官,有什么“斤斧”“风雷”会伤到他?这种恐惧岂不是莫名其妙!

更不可思议的是,写于同年的秋怀诗:“大叶下如雨,西风吹我衣。天地气一肃,回头万事非。虚舟无抵忤,恩怨召杀机。年年伴物累,俯仰怜诟讥。终然学黄鹄,浩荡沧溟飞。”为逃避诟讥甚或杀机,三十四岁的他,居然欲学黄鹄飞离帝都。这种怪诞从何而来?不只借诗发牢骚,他的确是不想在京师做官了,要回到高楣山去做一个“弃材”。这有他的家信为证。

战火燃烧后,面对强大凶狠的敌手,最初他不敢领旨做团练大臣,后来做了三军统帅,他的怯弱之心也时有生发,他甚至在给朝廷的奏折中也不加掩饰。他对皇上说:“道途阻梗,呼救无从。中宵念此,梦魂屡惊。”“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他曾在较长一段时期认为太平军不可制服,对前景极为失望,以至于两次投水自杀,枕头上常压一把短剑,随时准备自裁。

不只面对强敌如此,朝廷的不绝对信任,同一营垒的掣肘猜忌也让他时时心生恐惧,他以“虹贯荆卿之心,见者以为淫氛而薄之;碧化苌弘之血,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来比喻自己内心痛苦,并多次说过当年杨震所遭遇的夕阳亭事,会在他的身上重演。一百年后,让后人读之仍有心悸之感。

咸丰十年之后,他做了两江总督,处境大为改善,尤其是慈禧掌权之后,给他以两江总督节制四省的超越常规的权力。而这个权力,正是他眼下所极为需要的。但面对这种罕见的信任,他内心里却是“惶悚莫名”。他希望朝廷不要给他这样大的权:“在朝廷不必轻假非常之权,在微臣亦得少安愚拙之分。”他的推辞是真心的,当朝廷不同意时,他再次表明这个态度:“诸道出师,将帅联翩,臣一人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兼防他日外重内轻之渐。”同治五年,他出任捻战前线统帅,朝廷命他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他同样推辞。

在与太平军决战的年月,千里长江江面,停泊着无以数计的湘军水师战船,每只战船都飘动着斗大的“曾”字帅旗。这样的场面,应是所有带兵统帅所渴望的,但曾氏却在给他的学生李鸿章的信中,表示出对这种局面的深重惶恐。

至于对一样地手握重兵身处高位的九弟,曾氏更是把自己的这种心绪不断地传递给他,反反复复地跟他述说重权高位的可怕:“古来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载一郭汾阳外,恒有多少风波、多少灾难,谈何容易!”“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推让少许,减少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自古高位重权,盖无日不在忧患之中,其成败祸福,则天也。”

即便是对在家看屋的四弟,他也多次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今后若能好好地退休回家与弟述谈往事,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他心中总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对老四说:“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

对于外界的批评,曾氏尤为看重,常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去看待人言。同治五年年底,身为捻战统帅的他对友人说:“弟自庚申忝绾兵符以来,夙夜祗惧,最畏人言,迥非昔年直情径引之故态。近有朱、卢、穆等交章弹劾,其未奉发阅者又不复知凡几,尤觉梦魂悚惕,惧罹不测之咎。”

天津教案期间,曾氏秉承朝廷的大计,并依据对实情的调查了解,对教案的处置作出几点决定:严惩凶手,赔偿洋人损失,革职流放地方官员。无论是就当时的情形看,还是依照现时的对涉外大案的处理来说,这些决定并无大的不妥,但当舆论指责他时,他却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对自己的处置作了否定,远不如同办此案的李鸿章、丁日昌的心志坚定。

以上种种,确乎让我们看到另外一个曾国藩,这个曾国藩的内心深处有着明显的怯弱成分。对于此一弱点,曾氏并不否认,他多次说过自己“胆气薄弱”。

若从遗传的角度来看,这个“薄弱”应主要来自他的父亲。我们读曾氏的《台洲墓表》,写他的父亲遭受祖父斥责时的情景:“其责府君也尤峻,往往稠人广坐,壮声诃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日嗃嗃,诘数愆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负墙,踧踖徐进,愉色如初。”曾氏的这段话,意在表彰父亲的孝道,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软弱者的形象。老先生有一副传诵很广的联语:“有田园有子孙,家风半耕半读,但将箕裘绍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软弱而安守本分,这就是上面两段文字的共同基调。

曾氏的怯弱,也可能与他青少年时代功名不顺的经历有关。曾氏从十四岁开始参加秀才考试,一连考了七次,才在二十三岁那年考上,而且录取的是倒数第二名。长达十年的时间里,父子俩一次次地参考,一次次地铩羽而归。父亲连考十七次,最后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考取。这段经历对曾氏一生而言,绝对是沉重的阴影。从十四岁到二十三岁,既是人生身体成长的决定阶段,也是人生性格成长的关键阶段。少年早慧,功名早达,极容易助长人的轻狂自傲,反之,则有可能趋于卑弱的走向。对于没有依恃的农家子弟来说,往这一方向走似乎又更容易些。

曾氏的薄弱,还与他的体质不强、生命力不旺盛也有密切的关系。

有确凿的资料记载:曾氏三十岁时肺病严重,几于不治。三十五岁开始患牛皮癣,这个病折磨了他一辈子。战事最困难的时候,也往往是牛皮癣最厉害的时候,痒得他整夜不能入睡,抓得皮破血流:地上尽是白皮屑,床单上满是血渍。他哀叹:“直无生人之乐!”四十七岁时,他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抑郁症,梦多心悸。五十五岁后,多种老年病都到了他的身上。他常常眩晕,舌头蹇涩,说上二十多句话后便上气不接下气,手脚麻木,后来右眼失明,左眼也只有一线光。他十分注重养生,但他只活了六十年零三个月,实在是身体太差了。一个身体这样孱弱的人,要想气势雄壮,大概也很难。

曾氏的怯弱,应与当时官场生态的险恶关联很大。

曾氏所处的政治环境,一方面是国势越来越颓弱,另一方面是机制越来越僵化、官场越来越腐败。一句话,国运已走到末路。面对着一木独支将倾大厦的局面,曾氏要做如许大的事业,他的困难该有多大!幕僚赵烈文深知他的处境,说他与太平军战所费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所费十之六七,而与世俗文法的周旋必须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处中便时见怯弱。当时国家管理系统是个什么样子,曾氏在咸丰初年的奏疏中讲得非常直白,内外官场以八个字可概括:退缩,琐屑,敷衍,颟顸,官员的精神状态是“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政局是“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人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曾氏出来办事:要钱无钱,要粮无粮,要人无人,要权无权,处境该有多难!

即便是曾氏后来做到两江总督、东南战场上的最高统帅,但就在围攻江宁的关键时刻,江西巡抚沈葆桢居然可以将江西境内的厘金拦截,不听曾氏的安排。沈葆桢是曾氏一手提拔的后辈,且名正言顺是曾氏的部属,他竟然可以与曾氏对着干,令曾氏气愤至极。同治三年时的曾氏,已是一个炉火纯青的政治家,气度与涵养堪称天下第一,但仍然忍不住在至亲好友面前流露出心中的愤懑,且看这年三月二十六日他给郭嵩焘的信:“又适值厘金争论、两院不和之时,又值下游吃紧敝处无兵可援江西之际,江西官绅士商向之讴歌幼丹而怨詈鄙人者,今且日炽而不知所届。事会相薄,变化乘除,吾尝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然吾辈自尽之道,则当与彼囊也者赌乾坤于俄顷,校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曾氏气极,他决心要赌一把,这就导致后来他所上的辞气亢厉的奏折。但即使这个时候,曾氏也清楚,沈葆桢是有后台的,是得到强有力者的支持的,来读读他接下来的清醒之言:“近来体察物情,大抵以鄙人用事太久、兵柄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揆之消息盈虚之常,即合藏热收声、引嫌谢事,拟于近日毅然行之,未审遂如人愿否?”对于那些震惊疑忌者,曾氏其实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们得到世俗文法的支持,曾氏最终也只能走“引嫌谢事”的怯弱之途。

曾氏的怯弱还因为他生在一个满人当家而他是汉人的特殊朝代。曾氏在拥有军权之后,满人朝廷对他的种种防范,笔者在多篇文章里专题对之作了叙说,这里就不再赘述了。满汉之间究竟有多大的隔阂,我们可以从曾氏文字里一个很小的细节中略作窥视。咸丰二年六月,曾氏赴江西主考任,半途中接到母逝讣告,遂改道回家奔丧。这年七月二十五日,他写信给在京师的儿子纪泽,吩咐他各项应办事宜,在谈到发讣告时,这样写道:“六部九卿汉堂官皆甚熟,全散亦可,满堂官必须有往来者。”给六部九卿中部级官员发讣告,凡汉人都可以发,至于满人,没有往来的就不发。由此可以看出,热心交往的曾氏在与满族官员打交道时是谨慎的,其中必有不少满员与他没有交往。手握兵符时期的曾氏,在与满人朝廷周旋的时候,谨慎中的怯弱之态是深入骨髓的。我们来看看他同治五年十二月初五日写给友人黄倬的信:“弟窃观古来臣道,凡臣工皆可匡扶立德、直言极谏,惟将帅不可直言极谏,以其近于鬻拳也;凡臣工皆可弹击权奸,除恶君侧,惟将帅不可除恶君侧,以其近于王敦也;凡臣工皆可壹意孤行,不恤人言,惟将帅不可不恤人言,以其近于诸葛恪也。握兵权者犯此三忌,类皆害于尔国,凶于尔家。”看起来权倾天下、八面威风,实际上曾氏的心是悬在半空中,时时刻刻为安全甚至为身家性命而担忧。他真是古今少有的怯弱的军事统帅。

其实,绝大部分人的内心里都有怯弱的一面。许多人因为这种怯弱而在大事难事面前止步。曾氏以他一生的事功,明白地告诉我们,有几分怯弱的人同样可以做大事难事,大可不必因此而自卑自弃。同时,有怯弱感亦不是坏事,它反倒让我们增加敬畏之心。

就其本质来说,个体的人在人类社会中终归是渺小的。不管他是何等的叱咤风云不可一世,即使活着时别人奈你不何,但到时上天会请你去。你去了之后,人类社会依旧存在,它一定会按照它自身的规律生存发展。所以,我们应当对人民群众怀敬畏之心,对社会规律怀敬畏之心。作为万物之一的人类,在天地宇宙中也是渺小的。苏轼将这种渺小说得很形象: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所谓的“人定胜天”,永远只能是人类宏伟的愿望而已;人类实际上是不能胜天的,只能顺天法天。归根结底,人应该对社会群众、对天地宇宙,也就是古人常说的对“道”心存敬畏之心。把这些视为人的怯弱感,也未尝不可。

有几分怯弱感,并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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