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觉醒(上):洋糖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0-12-10

本文作者:霍来根


【引言】

我家祖籍在山西浑源。解放前,迫于生计,几经辗转,扎落在了现在的内蒙古察右中旗广昌隆西营子。

父亲去世已十多年,每每想起父亲在我小时候讲的两个小故事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今聊以记之,也算是对他的一个纪念。因为与两样吃的东西有关,故事就以它们命名吧。


【洋糖】

父亲八岁时,第一次背井离乡,在同乡的拉引下,举家搬迁到了大同城南马军营村。正值日据时期,动荡不安,百业箫条。所幸爷爷会放羊,浑源人乡土观念强,在同乡热心保荐下,很快找到了一份放羊的营生,算是暂时安顿了下来。

东家是当地一大富户,光大羊就有二百多。便说放羊,那差不多也能算是个技术活儿,一样的草坡一样的羊,爷爷总能比別人放得膘好不说,大羊又没毛病,羔子也成活得多。东家很满意,给的工钱也算合理。虽然如此,但家大人多,光靠爷爷一人养活也是勉强。搭伴儿的是当地的一个小后生,就是小羊倌,也是穷苦出身。人长得顺眼,脑瓜灵活,又勤俭,深得爷爷喜欢,后来爷爷就把他唯一的宝贝闺女给了小羊倌做媳妇儿。姑姑是出了名的好姑娘,人长得漂亮,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干净利落,住的再破落,经姑姑一拾掇也显得有模有样。东家想和爷爷结亲家,让姑姑给他做儿媳妇儿,爷爷竟一口拒绝。人们都说爷爷是个怪人,好好的闺女,财东不给,却给个穷光蛋。后来姑姑、姑父子孙满堂,到老都恩爱如初。

就在搬迁到大同的前几个月,父亲一个人溜到外面玩耍,险些被狼叼走,是惨叫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姑姑,骨肉情深,十几岁的姑姑奋不顾身救下他一条性命,而父亲却惨遭毀容。父亲发誓要报仇,多年后在内蒙的银贡山一带杀狼无数。当时政府是鼓励打狼的。我小时候跟着父亲打过几次兔子,父亲从不用眼瞄准,全凭感觉和肌肉记忆,扳机一扣,兔子便应声倒下,几乎弹无虚发。

在大同期间,父亲跟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常常去日本人的兵营附近玩耍,因为司空见惯,他们并不觉得害怕。有时能看到穿着鲜艳长裙的日本女人从兵营里出来,奇怪的是在裙子后面都要横横绑着个枕头,穿着木板底子拖鞋走在路上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也经常能看到日本兵列队操练,个子不高,但十分整齐。还时不时地看到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押着五花大绑的“暴民”游街示众,最后处决。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个个都是硬茬儿头,到死都不屈服。往往游街开始时大街两面早就站好了人,有好奇的小孩儿,有凑热闹的闲汉,但更多的是被当差的驱使到街上来给鬼子捧场的。“好好的良民不当,非要去拨人家的铁道,铰人家的电线”,这句话是那些看客们最常抒发的感慨,当然也有佩服的,暗暗地为他们竖起大拇指。

天天能上演精彩节目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竟然学会了几句日语,那可不是简单的“撒腰那拉”、“阿丽牙多”,和我讲诉这些事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还能用日语从一数到二十多。

父亲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一件让他们当时摸不着头脑的事儿。他们九个小孩子正在兵营大门前的大路上闲串悠,门口有几个日本兵把他们叫过去,让排成队,然后给他们分发糖块,当时管叫洋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给了父亲三块,而別人则全是一块。或许是数他个子矮,或许是看到他满脸伤疤,也或许是他最先能明白日本人的意思。这恩赐来得太过意外,九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比洋糖还甜蜜的笑容。在一个当官的口令下,他们集体鞠躬致谢,直到动作整齐为止。跟前的日本兵哈哈大笑,引得路上偶尔路过的行人扭头观望。父亲哪里顾得了许多,满心思惦记着紧紧攥在手心里那三块味蕾从未触碰过的美味,浑身沉浸在王道乐土的无比幸福之中。父亲乐颠颠跑回家里,恰巧东家也在,听说后悠悠地说了一句:“那是日本人欺负中国人了。”听得父亲一头雾水。

姑父成过家就扔掉羊棒另谋生路,接替他的自然就是父亲了。

有一天的黄昏时分,父子俩一前一后赶着羊走在回家的路上,附近突然枪声大作,惊得父子俩原地爬下一动不动,羊却一路狂奔,路上激荡起一股浓浓的黄尘。不大一会儿枪声渐疏却喊杀声又起,父子俩慢慢地溜进了身旁的一条深沟,走走藏藏,直到快半夜才摸回了家门。奶奶、二叔和闻讯过来的姑姑、姑父,一家人正嚎得呼天抢地,以为他们早成了枪下冤魂。

第二天一大早清点羊数儿,整整短下五十只。东家开通厚道,说了一句,人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这时,爷爷悬着心总算放了下来。兵荒马乱的,遭此一劫,东家也有些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来,爷爷一个人半前晌出去寻着踪迹找了找,跑丟一部分,让流弹打倒二十几只,还有几只没断气。爷爷和父亲慌乱之中也没看清是什么人和日本人交的火,穿着灰军装,感觉是日本人吃了败仗。

随后小鬼子的曰子江河曰下,也不顾什么“大东亚共荣”这块遮羞布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东家的羊没几天全被强征,爷爷和父亲双双失业,全家又陷入了困顿之中。因为知道在口外陶林黄羊城一带有早些年出来的浑源老乡,没办法,全家人和姑姑、姑父挥泪作別,又踏上了前途难料、颠沛流离的逃荒之旅,因为留下了姑姑,每个人的心里又多了几分不舍、几分凄楚。裹在奶奶腰间的七十块现大洋就是全部的家当。

有次吃饭时,父亲心有所感,又告诉起了这些陈年旧事,我爱戏他,问父亲当时恨不恨日本人,“恨甚了,甚人坐了天下咱还不是受苦、受穷、受欺负”。父亲这不加思索的回答令我万分诧异,以至于让我竟一时忘了咀嚼吃在嘴里的饭菜。

我心悲哀,为了父亲,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后来我上了初中,知道了鲁迅,也明白了鲁迅先生东渡日本,仙台医学院学成归来,为什么改变初衷,不去好好当他的医生,而是操起笔杆子带着满腔悲愤写起了文章的原因。因为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国人不知不识、不觉不醒,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国人蒙昧未开、浑浑噩噩。哀其不醒,愤其不争,这对于周老爷子的內心是何等震憾?又是何等的刺痛?

再后来,我也有了一些儿自己的想法,似乎对父亲也有了些许的理解和同情。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其实他也有恨,恨那些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恶人,恨那个人吃人的世道,只是与生俱来的苦难与屈辱慢慢麻木了他的精神,纷扰的世尘蒙敝了他的心灵!

记得当我一问父亲现在恨不恨日本人时,转瞬即失的微笑就是他的回答。

包产到户的前几年,我和父亲一起回大同探望姑姑。有一天,我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埋藏子弹壳的事,央求父亲去找,随后便叫上表兄拿上铁锹,三个人径直来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那个旧戏台旁面,所幸遗迹明显,在父亲的指点下,不一会儿就挖出了差不多有一水桶子弹壳。这事当时在马军营村引起了轰动。儿时的玩伴儿知道后先后来到姑姑家里,有几个早已成长为公社、大队的主要干部。发小相见分外激动。忆往抚今,变化之大,恍如隔世。告诉起洋糖的事情时,无不懊脑羞愧,少年蒙沌,竟给侵略者作了一回宣传伪善的道具。

昔日饱受日寇蹂躏的马军营村得地利之便,解放后,经济建设取得了长足发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包产到户以前,每年下来,一个工分能保持在五元钱左右,而在家乡只有几毛钱,遇上年景欠收,甚至倒贴,在父亲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超过一元钱,但维持个温饱还是绰绰有余。包产到户以后,在马军营大队,只要是本村村民,想拉煤跑运输,向村委会提出书面申请,再由村委会出具介绍证明,经大队核实,购车款大队全部垫付,自己一分不掏便可接回价值四十七万崭新的红岩重卡,往北京或天津送煤,跑一年下来能纯挣五十多万,开始每户只限一辆。那时候在家乡,“万元户”才是个刚刚兴起的名词。差距之大让人瞠目结舌,父亲那几个当干部的发小了解后,多次恳切地让我们家重回马军营,承诺给全家人落户分地,因为母亲难离故土,最终未能成行。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