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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故乡的蒙汉交界区生活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0-12-10

本文作者:刘继东


我的故乡铁沙盖乡东滩行政村(明水泉自然村)与库伦苏木克力孟嘎查和格尔亥陶嘎查相毗邻,居于农牧区的交界带。库伦苏木的主体民族是蒙古族,还有一部分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

大集体年代,农村的庄稼人贫苦得很,烧的、吃的、用的奇缺。再加人稠地窄,政策也不宽松,如果遇上灾年厄运,简直难以维持生计。因此,不少农牧区交界带的庄稼人把觊觎的目光投向了牧区,比如偷到牧区放牧、拾粪、搂草、打猪草、挖药材等等。为此,那时农牧区交界带民族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偶有发生冲突的情景。

我们行政经济村毗邻的牧区克力孟、格尔亥陶,有一条小河叫丁计河,从西向东流经两地,因而流经的区域水量充沛,牧草丰美。再加雨季的到来,这里形成常年的下湿地、沼泽地。一丛丛稠密的枳机长得特别高大,足有一人高,阵阵微风拂过,像大海一层层波浪,此起彼伏。枳机成熟的季节是每年阴历八月份左右。每当成熟时,叶和杆都稍稍泛黄,穗也显黄,并从秸秆筒里抽不出来时,就是老人们平常总说的:枳机打了结,就待开镰割。割下的枳机用途也很多,扎扫帚、打囤巴、织草门、编箩头……多余的枳机还可以变卖成钱,用处就更广了。

那时候农区的庄稼人爱牧区的枳机爱得简直是垂涎三尺,眼睛里往出冒绿光。1968年是我的故乡连续遭遇旱灾的第三年,这一年克力孟和格尔亥陶枳机长得非常喜人。秸秆高又壮,穗儿大又长。那时牧区的牧民对农区的庄稼人偷割枳机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组织了几个看护草场的小组昼夜跟这帮偷割枳机的农区人周旋。

阴历八月十四,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村里集合了三十多号人,村里还派了两辆三套胶车,傍晚时分向牧区的边界出发了。胶车行在距牧区一公里处就停了下来,偷割枳机的人都下了车,两两结伴。他们多是父子对儿、弟兄对儿、朋友对儿,个别也有夫妻对儿。结对儿主要是为了互相找个照应,一个人割,另一个人把枳机背到胶车上,那边看草场的牧区人一旦追过来,多数的枳机上车了,逮着空人也没劲儿。就这样大家在浓云密布、夜幕降临之际悄悄潜入牧区边界的枳机丛中。

那天是偷割枳机的绝好机遇,除了云交夜黑,风儿也来助力,像要把浓云掀翻,一阵比一阵猛。这样恰好也能掩盖割枳机噌噌的镰刀响声。村上的人已经放心地猛割了近两个钟头,并且送到胶车上的也不少,可是终于还是被克力孟看草场的牧民发现了。先遣队三个人骑着马拿着手电追了过来,我们的人开始紧急疏散隐蔽,和看护草场的牧民周旋起来。这时候运送枳机到胶车那边的十几个人也不敢到枳机丛这边了。不大会儿从嘎查部又出来了一组人马,这一下他们人多势众,喊得更凶了。要大家交出枳机才放走。要不然就没收绳索镰刀。有几个拿好皮绳的害怕被没收去,偷偷扔在枳机丛中,不巧一个巡逻牧民骑的马来回走动时将皮绳踩在马蹄下套住,打了一个趔趄,险些将该牧民摔了下来。这一下他恼怒了,要将扔皮绳者抓到嘎查队部处理。无奈,这时我们村偷割枳机在场的人都站出来为这事说情。牧区人一再追问是谁的皮绳,谁也不敢承认。最后由一个和牧区关系比较好的村民出面担保,以后再不来割,并承诺今天割下的枳机也不拿走(车尚未被发现),交给牧区人才算了结。大家拿着绳索、镰刀徒步走到胶车那边聚集。

这一次“偷营”收获还算可以,除去交给牧区人的,自己大约可有七八十斤,多的约有百十余斤吧。后半夜黎明时分才回到家。后来又偷割过几次,我没有参加。听他们说更是惊心动魄。牧区人防守更严密,农区人千方百计越过封锁线。简直有点像抗战时打游击用的战术:声东击西战、麻雀战、大兵团作战……

1969年是我们生产队牧草最困难的一年。因为在此头一年是大旱年,庄稼颗粒、秸秆没有多少收成。往年的桔草够牲畜吃到五月份,这一年二月份就开始缺草了。为此队里开会组织全村年富力强的男劳动力,到牧区七层山雀旗庙附近搂草。白天搂草,牧区看草场的不让搂,只好在夜晚偷着搂。生产队派了三辆胶车,和三四十人的搂草队,向七层山进发了。每车上乘坐十三四人,各自都带着一支大筢(搂柴草的器具)和一根捆草绳子。在下午后半晌时分,胶车行在距我们村约五六十里的地方停下来。那里有蒙古人夏营盘用的一个牛房子,门也不锁,我们这些搂草的可以进去暖一暖,歇一歇。但毕竟对三四十人的需求来说,屋子未免显得太小了一些。起初搂草的轮着进去暖和休息,当吃完干粮喝完水后,大家一齐挤进了牛房子。年轻的人站地下,年长的蹲在小炕上。就这样平时住四五个人的牛房子,一下子塞进三四十人,简直要把四周的墙撑散了架似的。大家本来走了一天都困了,饭后更显困了,竟然有的人站着、相互依偎着、靠着便打起呼噜来,有的人双手抱膝低头枕在膝上也美美地睡起觉来。看样子还睡得挺香,涎水流湿了膝头和衣服,全然没有了一点知觉,只顾困觉。

大约两个多钟头后,将入静夜了, 队长便下令开始搂草。大家把绳子系在腰间,各自按分配的地方,拉着大筢飞速地搂起来。初春夜静,仍然寒气袭人,但对我们这些搂草人来说毫无一丝寒意,个个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我们所到之处大概牧草长得茂盛,稠密高大,不一会每个人都搂了两三背。这时车倌们也开始装草,因为回来的路上,大伙儿分别要坐在这三辆草车上,所以要把草刻意地装好,不能溜撒。刚过半夜,草车装好了,用大绳绑得牢牢实实,开始上路。由于是干枯的草,装满一车也没有多重,即便上面再坐十几个人,在牧区的路上车依然是走得很轻快。一天的后半夜是最安全的时段,没有看草场人追撵,搂草的人坐在车上尽管来回悠摆摇晃,大家依偎在一起,都各具形态地酣然入睡,直到黎明时分,三辆胶车顺利凯旋。这次的收获真够喜人,搂的草全队的牛驴骡马吃上半个月没有一点问题。这年春,类似这样的搂草,进行了五六次,总算渡过了生产队饲草困难紧缺的难关。

1970年夏,我的故乡迎来一个雨水非常充沛的夏季。有一天大家突然听到一则很好的消息。大有的二妹从后草地来住娘家,说是他们那里的人都到牧区挖药材——秦九(俗名九股秦,根土黄色,相互缠在一起,叶茎相连,都是青色,花紫色。根是很好的泻火药)。据她说,他们附近柯梅供销社就收这种晾干的药材,每斤干秦九一块多钱。这则好消息很快传遍全村,简直像炸了锅,立刻沸腾起来。老徐的铁匠炉马上火爆起来,打造挖药材工具的活儿连夜都干不完。有铁头铁柄、铁脚蹬按木把的。为了轻省我做了一根木柄式的。

三天后,盛夏的一天,村上年轻人三五结伴骑着自行车,驮着挖根棍、干粮、水瓶、麻包,向着牧区克力孟方向出发了。这天的天气,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般的太阳,云彩好像被太阳晒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挖根子这活儿,大家从未干过,可是就在三五日之内,村上的年轻人,人手一根挖根棍。挖根子是个苦力活,试想接近一尺左右的根子要从地里挖出来,得用多大的脚力才能蹬得下去,然后双手用劲撬起来,与此同时还得保证根子的完整性,因为是根据根子的长短定价,短的卖不上价。挖这么一天要比通常大集体时生产队干一天活苦重得多。再加上这里的艰苦条件,原本就辛苦,更有盛夏天气炎热,个个都大汗淋漓。这样的酷热实在让人难忍,因消耗体能导致水分流失太大,任凭喝多少水依然感到口渴。这真是可以说口渴比饥饿更难捱。带来的少量几瓶水根本禁不住喝(那时拿水的工具只有玻璃瓶,拿不多)。无奈之下只好把目光瞄向了脏兮兮的小河。挖到后半晌,拿的水喝光了,实在焦渴难耐,在小河里洗手的功夫,掬起一捧看着比较干净的水一饮而尽,当美美喝下时猛然又有一股牛骚味儿漾上来,打了个嗝,牛骚味儿更浓烈了,也只能吞下去解渴。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为挖根子卖上几个好价钱,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炎热酷暑不畏,口舌焦渴不惧。《卖炭翁》诗云:“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今又为了挖根子卖钱一切无怨无悔。

然而就是这点挣命钱,也终于不让挣下去了。牧区的人发现挖根子的人越来越多,对草场破坏不小,便组织了很多巡逻队,一白天四处巡查,一经发现,骑马飞跑过去用马鞭乱抽一顿,还把挖根棍、麻包以及挖到的根子一齐没收。还不时用蹩脚的汉语骂道:“你们为卖钱,把我们的草场破坏了,叫我们蒙古人咋生活呀?”这些话确实很刺激有良知人的心。实事求是地讲,挖根子对于草场的影响真的不容小觑。我一共挖了五次,妻子在家负责清洗与晾晒根子,最后大约收获四十多元。这个钱在当时相当于一个普通薪水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后来听说其他生产队和牧区人发生了械斗的风波,我也没有做详细的了解。再后来能挖到的根子越来越少了,自然也没有那么多人挖了。

七十年代初,乡村教育形势大好,发展迅猛,各个行政村都雨后春笋般地办起了初中。由于教师需求量增大,我这个老民办教师1972年春天又重返了教育岗位。这一次重回东滩学校,教师增加了不少,都是我们行政村的人,且大多数是同届的或同班同学,或者上下届的校友,几乎都是老三届高中生和老三届初中生,所学知识扎实,业务能力较强。这一班子民办教师在公办教师兼校长武仲凯老师的带领下团结奋进、积极向上,谈笑洒脱,生气活泼,有忠诚党的教育的事业心,强烈的上进心和高度的责任心。除了上课时间,甚至连课外假日大家都聚在一起。那会儿,都是将近而立之年、拖家带口的人了。国家给予每个民办教师五到十元的生活补助。

在那个年代,大家过着大致相似、不尽相同的穷日子。所以利用星期天大家结伴到牧区克力孟格尔亥陶拾点牛粪,割点儿猪草,搞点副业收入,也能补贴家庭。且不说收入能有多少,大伙骑着六七辆自行车,在牧区浩浩荡荡,颇有一番壮观的景象。年轻人在后大滩平坦的路上蹬起车子一溜风,互相追逐起来,宛若在城郊兜风,心花怒放。或迎旭日,或落晚霞,或乘微风,或冒细雨,大家都有言不尽的快意。

五月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大家忽然都有了一个想法:齐心要到克力孟拾一次干牛粪。在校长的带领下,大家准备好麻包、筐子、绳索,便向北方的牧区草场进发了。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嬉戏追逐,好不热闹。行了半个钟头就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目的地。大家放倒车子,挎起箩筐,快步窜入枳机林和草丛中,边走边拾起来。牧区的干牛粪那才叫多呢!甚至还有半年以前的牛粪。牧区春冬季节的牛粪是最好的,因为这两个季节的牛粪干稠,又好烧又耐烧。

就在我们正要捡满两麻包牛粪准备回家时,迎面走来一个踉踉跄跄醉酒的蒙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当地的书记德登。他操着蹩脚的汉语教训我们:“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来拾粪,都捡到我们家门口了,你们是不是不让我们生活了!”我们所有的老师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认错,“扯弓的扯弓,射箭的射箭”,有的人说蒙古族人好话的;也有说倘若你们到农区,我们的人也会帮忙的。好说歹说这个醉汉硬要我们把拾到的牛粪倒下,推空车走。在这个紧张的时刻,我们的领队慢腾腾地走过来,他才得知德登书记跟我们打麻烦。这时武老师上前称自己跟书记是老同学,我们大伙有点莫名其妙。后来听他介绍说:他和德登曾一起在红旗庙小学读过书,还经常一块儿踢毛毽,弹玻璃球等。这时的醉汉德登书记话语也软了一半,开始松口了。最后终于达成一致,这一回放我们一马,我们也承诺今后再不来他们附近拾粪。大家高兴地驮着干牛粪回了家。后来我还和同村的一位老师去克力孟一带偷割过几次猪草,幸亏没有被逮住。

这些与牧区人风雨阴晴的交界带生活至今追忆起来也十分让人回味,割枳机的恐惧,搂饲草的困乏,挖根子的口渴,拾干粪的快活。难忘啊,故乡蒙汉交界区的生活,实在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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