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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咏丨感悟李振九先生和他的书法创作内蕴

 新用户6981V1ce 2020-12-10

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发生史

比较认真地读完李振九先生的书法选,我的还算比较挑剔的双眼得到了一份惊喜,伴随惊喜而来的,是一份更让我激动的内心的充盈。它们在传统中国书法形式外观下,注入了某种主体性的个人的精神元素,因而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存在形式。

林语堂先生曾经说过:“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事实也的确如此。作为中华民族文化哲学思维的最为凝练的物化形态之一,中国书法艺术以点线为主要结构元素的特征正是书法家灌注精神,外化自我心性的最好载体。所谓“书为心画”,正是这一特征的形象注脚。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人的一生,说穿了都是追求精神的完满与充盈的一个有机过程,李振九先生的书法艺术历程,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知识分子精神发生史的很有代表性的例证。

我们知道,作为人本主义意义上的现代人存在的终极意义,不是要到现实存在中去挖掘潜藏其中的作为本质的人与现实的普遍关系,而是要在现在中创造现在,在自己的当下性中创造使自己具有现代性特征的现在,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当下性存在。而要想实现这一点,现代人所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无法逃脱从现实的历史境域和历史观念中延伸出来的人类公共话语的束缚,因而也就无法根本上逃脱历史的制约。在这种境域中,个人必须立足于当下历史之中,努力改变自身,才有可能以不同于他人的面貌真正进入当下生活,而不是被当下生命淹没,被生活类同化,平面化。就这个意义上说,李振九先生有别于他人的地方,正是他的出入于古人法帖之间而自出机杼。

李振九先生幼承父教,少年时代就开始书法艺术的学习。唐楷是他书法艺术的根基。今天我们所见先生作品,少年意气之作阙如,然而从部分稍微早一点的作品中,仍然能够投射出某种清洁自首、端严方正的精神气韵之流注。如先生所撰欧阳询虞公碑文片段,从所选文字来看,应该是先生自己内心喜欢的内容,尤其是“坚贞心于金石,此又岂虚誉哉”一句,可以说是先生心志的一种外化。而在结体与笔画上,这幅作品一方面神追欧阳询原帖的法度谨严,点画清新俊逸的特点,另一方面则在个别细部巧施妙手,将自我心性中的旷达与疏放展示得淋漓尽致。“抑功无复加也”一句,每一字皆在原帖谨严的笔致中稍加变化,使之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现出某种头角峥嵘之势,令人在观赏之时情不自禁地心生景仰之意。

十五岁中秀才,是李振九先生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辉煌。这种情况在很多人那里也许会成为骄傲自满的开端,李先生却把它当作了砥砺自我心性的一个加力器。不骄不矜,敞开心胸,广纳博取,于楷书中另觅真纯,找到了行楷这一更符合个人性情的书写形式。他书写的孙过庭书谱,刚劲质朴中隐隐显露出一股清雅之意,透射出书法家内心的一份自省自信,也折射出一种久蕴于心的对于清新美丽的大自然的无限钟情和向往,同时还是他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于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面前渴望在一种自然宁静的氛围中有所作为的胸襟与抱负。在这一意义上,那些语词,那一点一画中蕴蓄着的沛然莫可能御的精神,已经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进入书法家的灵魂,让他在精神上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大自在的自由之境。

我们都明白,越是传统深厚、历史久远的社会和文化,其成员在其生命历程中就越难以使自己获得超脱出来的眼光。而形成这样的情形的根源,则在于这些社会和文化群落中的人们千百年来早已形成惯性的自我中心式的感知和思维习惯,以及自古就受到社会鼓励或者最起码是默许的党同伐异心态。这种感知、思维形态和党同伐异心态如果不能得到彻底的变革更新,无论一个民族,一个社群还是一个个人,要想真正走向新的现代性的发展历程,几乎是不可能的,起码将是艰难无比的。

作为一个独异的个人,一个独异的艺术家的个人,其存在必须寓居于新鲜而又完美的词语之中,这是因为,任何存在者的存在都必然寓居于词语之中。这一点也正暗合了海德格尔的论断:语言是存在之家!然而,也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19页)生活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李振九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原因,显然没有能力改变世界,只有采迂回战术,由改变语言入手,进而影响世界改变的进程。这,也就是我们必须坚守纯真的理想的最内在也是最根本的理由。

字如其人。青年时代以前的李振九先生书法,虽然被他灌注进了一份年轻人的豪气与个人性格带来的端方清雅韵味,毕竟还是有点放不开手脚,行草就是王羲之、王铎;楷书就是要么欧阳询要么颜真卿;临碑摹帖之作往往更多的是外表形似而少了自己精神的融入。总体上自然就显得只是固守他人规范,缺少清新明丽的个人创意。于是,他开始更多地把精力放在了研习历代碑帖上,希望能够从中融汇出一条他自己的书法路径。

他成功了。二王行草给了他灵感,汉魏碑帖给了他力量。考察临摹了大量二王作品和汉隶魏碑作品之后,他突然顿悟。看他顿悟之后的一些作品,我们就如一个流浪汉在无边无际的月夜旷野上独自行走,突然间看到一点绿莹莹的光点闪烁,不由自主的会心为之颤,情为之动,血流疾速加快,一种潜藏在心中的无形的力量也开始勃发。这是理想的光耀的结果,也是对于莫名的危机的出于原始本能的应变反应。更重要的,这是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有点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惊异与狂喜。

对联“谢傅心情托山水,子瞻风骨是神仙”自二王脱胎而来,又化入魏碑神韵,结体工稳而不失流丽,尤其是那几笔脱略形骸的笔墨的变化,更让人不禁心驰神往。“谢傅心情”、“子瞻风骨”八字尤其见精神。

“谢”字、“瞻”字在二王以及后世许多书家笔下更注重左右结构间的严谨端正,往往中正平稳。李振九先生则给予了他们一点细小的变化,先把“言”、“目”二字的内在精神画于笔下,枝柯苍劲而又以一笔轻拉使其似断实连,相互支撑;右边“射”字、“詹”字端方中见流丽,清雅中见厚重,“风骨”、“心情”则如如风中一蓬熊熊烈焰,灼热逼人而又清新通透,将“山水情”、 “神仙姿”奇异佳妙一无遗漏的照射得通明透亮起来。

对联“槛前春色长堤柳,阁外秋声蜀岭松”的融古创新之意更加显明。“春色”、“秋声”这几个字,古往今来通常的写法是讲究方正圆润,点划清楚而绝无粘滞。李振九先生却赋予了它们一份源自他自我内心深处的血气与激情。横、竖笔画分如一杆杆成吉思汗军中大纛,在烈烈风中硬挺如箭如戟;而横逸旁出的撇、捺则如天外来客,于隐隐的对抗中衬托着大纛的威仪俊美。“长堤柳”、“蜀岭松”笔墨枯涩浓淡一反常规,于常人往往求其滞重之处轻挑慢拈,似舟行水上,极尽潇洒飘逸之态,而于常人求其轻逸飘忽之处则以敦厚滞重出之。我想,这是书法家心中突然萌发的浪漫玄思于此得到了彻底的放纵和舒展。

另外一些字同样各臻其妙,只是在某个细部轻轻一点,奇趣新意便纷沓而来。

短句如此,长篇条幅、中堂也如此。一首也许是先生自撰的诗句“晓露通高嶂”,被先生那支有了灵性的狼毫挑抹得元气淋漓,激得观者如饮醇酒如坐春风,血脉贲张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不由自主的想进入字里行间去体会大自然怀抱的清香芬芳。德政碑之类的文字,常人笔下一般是一片富含哲理的平和宁静之意,在先生这里却有了一股金戈铁马的豪气,长枪大戟,角弓争鸣代替了庄严肃穆,平和宁静,却给人一种惊喜莫名的快意。一句话,他开始在自己的书法、语言中找到了最能够展示自己个性丰采的东西,从而也找到了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存在的精神家园。

在欣赏先生作品的过程中,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是在读一位诗人的诗作。的确,在欣赏的书法中,我读出了某种在许多诗人那里都未曾读到过的诗性气质。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才是最根本的,所以袁枚才发出过那样的感叹:“所谓诗人者,非必能吟诗也,果能心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也。”

如前文所说,先生的书法作品,得骨力于魏碑。而汲取性灵于二王,苍劲朴实而又古拙雄奇。线条质朴又不乏流动的韵律,结体章法则充满着足以令人沉醉的精神气韵。所以能够令人每一次走近它们,都如走进了一座梦幻的水晶宫,眼花缭乱而心醉神迷。通过那或雄奇古拙或柔润温婉的的笔墨章法,我们可以感受到游鱼戏水、绿荫如锦,闹春的喜雀枝头鸣啭、庄严的伽叶笑拈梅花;可以领略出上极九天,下穷黄泉,连接万物,沟通今古的神妙意象。玄妙,幽深,洒脱奔放,那么飞扬灵动,又那么厚重朴实,举重若轻,拈轻若重,意象与境界可以随心所欲地置换而又不失作品原本的古朴苍劲韵味。

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过,“每一种形式都会分泌它的思想,分泌它对世界的看法”,而我国民间则有“字如其人”的口头禅,这实际上都是在象喻或者说在暗示这样一个事实:艺术是人生的某种象征写照甚至是自然的延伸,是人的“内心激情外射的结果”。更进一步,也可以说艺术是人类创造自己的生命之美以及探寻自我生命价值与世界本体价值的最直观的形式之一。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往往正是通过其充满内在激情的创作过程寻找、发现自己的感性生命直觉的,而后来的欣赏者也主要是通过对于作品的品鉴与解析,从中体会到自身生命价值的美,甚至以此为契机重新创造出一个更为合理更为美妙的精神世界的。对于具有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的传统的中国人文知识分子来说,中国书法艺术中的行草书体,是他们借以抒发自我性情、展示自我胸襟与怀抱的最佳选择之一。行草结体舒放自然,运笔流丽俊雅,最能够体现日常生活中既恪守礼仪忠恕之道为思想行为准则又时时渴望灵魂的高蹈远扬自由飞翔的中国传统型人文知识分子的精神脉动特征。

先生的许多作品事实上都是在画自己的心灵或者说精神。

读着这些燃烧着书法家生命激情的作品,你那也许本已为世俗的因子污染了的心灵会一点点得到净化。因为,你感觉到了书法家那颗虽站在世俗的泥潭中却始终昂首仰望美丽的星空的不屈的灵魂的律动。那颗高傲的灵魂伴随着喷薄而出的强悍的生命力与澎湃的艺术激情,向人们喻示着对现实中一切丑恶与阴暗事物的极度的不满、愤怒与抗争。在这些之上,更有不屈不挠的自由精神的宣泄,坚韧不拔的对个人生命价值的追索。

正是因为创造出了这样一部精神发生史,先生才赢得了我们最真诚的尊敬与景仰。

作 者 简 介

李少咏,逍遥镇人,洛阳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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