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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春秋》有点长,值得看

 微游枣庄 2020-12-11


所有人不爱我都无所谓,你不能不爱我。

我娘生我时是夜里,那天是鬼日,阴历十月初一,夜里阴气沉沉,天明了也阴气沉沉。据我奶奶说,自打她记事起,葫芦套就没有过那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天气呢?我奶奶说,天上有太阳,但是晦暗不明,像要下雨又没有雨,像是起雾又没有雾,总之不是一个好天。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天气里出生的。村里的接生婆一拉一拽我就血糊淋拉地爬了出来,接生婆用手朝我两眼一胡拉,我就睁开了双眼。我睁开了双眼,把接生婆吓个半死。接生婆是我本族的二奶奶,她出生入死,接生过活的九十八,死的二十六,就没见过我这样的,到底我出生时是什么样,她形容不上来,只是说吓死人。

自打我生下来,每次在村里遇见二奶奶,她都不敢直视我,迎面撞上她,我叫二奶奶。她躲闪过去,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的什么。她会咒语的,遇上夜啼郎,找她叨咕几句便安然无恙了。但是二奶奶从来没给我看过病,我打小就不哭不闹,是一个乖孩子。

我小时候是一个乖孩子,不哭不闹。

我们家族挺大的,我爷爷弟兄六个,我爹弟兄五个。我说的是活下来的,不算夭折少亡的。我爷爷那辈少亡的三个,我爹那辈少亡的两个。有饿死的,有淹死的,有病死的,没有一生下来就是死孩子的。然后就是我这一辈人,叔伯兄弟十七个,我排行十四。我生下来时我爹找我爷爷讨名字,爷爷一听又是一个男孩子,喜得不行,刚要翻康熙字典,我奶奶说了,生这么多讨债鬼有什么用,谁养得起哪,算了,也别取什么洋名字啦,就按排行叫吧。我爷爷嘬着牙花子寻思了半天,说也行,一个是金两个是银,孩子多了愁死人。我就叫了十四。

我是十岁上的学。我在我们家是老大,在大家族里是十四。按我们家族的门风,过了六岁就送学堂里去了,可是那时正闹饥荒,家里血穷,没有闲钱闲饭供孩子上学。我爷爷虽然坚持书香门第的门风不能丢,但是持家过日子我奶奶说了算。她说,一个孩子一张嘴,都去上学谁管饭?我爷爷就不言语了。

我十岁时,家里经济情况略有好转,另外学校动员孩子上学,不收学费了。我爹试探着找我奶奶商量让我上学的事。我奶奶说上什么上,到山上割草喂羊去。我爹磨蹭着不动窝,硬着头皮求告说,十四在我这支是老大,总得让他识几个字吧。我奶奶哼了一声说,老大老小的,都一个锅里摸勺子,不管识字不识字,还能饿着他吗?你看你爹,识得字倒不少,给这些孩子起个名字还得查字典,查了半天,起个名字也没离开一二三,识字多了有什么用哪。世上三百六十行,学哪行也比识字强,咱家十七个孩子,我都给他想好出路了,保证一辈子有饭碗。我爹就问,你给十四找得什么出路?我奶奶说,我看十四是块当大夫的料,过几年把他送胡先生的药铺去当学徒吧。我爹说,当大夫也得会开药方啊。我奶奶说,那还要认多少字吗?知道中药名就能开药方。这时我爷爷说话了,他说,让十四去上几天学吧,总得学会查字典吧。就这样,我在十岁时上了村小学。

我十岁上小学一年级。坐到教室最后头,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在后头看窗户外面的麻雀叨窗棂上的虫子。老师一个粉笔头丢过来,不偏不倚打在我额头上,程十四,你站起来。我就站起来。老师想不出该给我说什么,又叫我坐下。我还是眼睛看着窗户外面。老师自言自语说,怎么把个神经病送学校来了。

我上了一个月的课,看了一个月的窗户。我和窗外那只麻雀成了好朋友,每天太阳晒窗棂的时候它必定来看我,我冲它眨眼,它冲我眨眼,我们心心相应。小测验,所有的功课我都考零分。班主任找我爹商量,说十四不是上学的料,你还是领回去帮家里干农活吧,放在学校里也是瞎耽误功夫。我爹暗自伤心,又不甘心,他是个要强的人,我大爷二爷家的甲子丙子门门功课都考一百,眼瞧着将来要出人头地,他不想让我头顶高粱花子做一辈子农民。我爹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一顿,又语重心长地教了我许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道理,送到学校对班主任说,让他再试一个月吧,实在不行我就认命了。

这时班主任临时换成一个叫唐华的漂亮女青年。据说是高考失败,托关系来我们学校边代课边复读的。唐华梳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眼睛又黑又亮,嘴角天天朝上翘着,美的不行。她教我们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她的声音像在蜜里涮过,甜得跟糖水样。难怪她要姓唐。从此我看窗户的毛病就改了过来,那只麻雀来了我也不理,一上课就眼巴巴地盯着唐华看。我发觉我爱上唐华了。

课间休息,上五年级的甲子和同学打架,那是我哥,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他,就上去帮忙,上去又撕又咬,人家一胳膊肘子就把我鼻子捣破了。甲子推我一把说,我们闹着玩呢,你谝什么能的。我满脸是血回到教室,唐华站在讲台上看我,然后走过来,掏出手绢细心地帮我揩干净血迹,细声细语地说,以后不许打架了。我感动死了。因为大家庭里孩子多,我长这么大,从没人关心过,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哪里破了哪里自己长上。也没人陪我玩,我天天看屎壳郎活泥,听知了吵架,要么去河边帮蝌蚪找它娘。猛地唐华这么关心我,我觉得她肯定是爱我的。既然我爱唐华,唐华也爱我,那我得对得起自己的爱人,我要把她的课上好。我把所有的课都用在学习语文上,我用半个学期的时间把《新华字典》全背了下来,考试的时候,语文考满分,其它的功课仍然是零分。数学老师是我本家大爷,他去找我爹,说十四这孩子怪啊,怪得没道理,说他笨吧,他语文考满分,说他不笨吧,其它功课都是零分,要不你再调理调理?我爹就又把我吊起来打,打完仍然是苦口婆心地教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道理。再送回学校,遇见唐华。我爹说,唐老师,谢谢你,十四语文考了满分,你教的真好。唐华刚从县里看榜回来,她又落榜了,正伤心,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爹的话,随口答曰,我尽力了。我爹诺诺地说,您再费费心,帮他辅导辅导其它功课。唐华嘴角一扬,好看地笑了,他要愿意学,我就愿意教,反正我也不复读了,有的是时间。

唐华牵着我的手带我回教室。她的手真柔软,像刚熬好的糖稀,我想伸舌头舔一下是不是甜的。我想着就把嘴唇凑上去舔了一下,果然是甜的。唐红说,十四你干嘛。我说,唐华,你一定要再考大学,你考上大学我就娶你做媳妇。唐华站下,怔怔地望着我说,十四,你叫我什么?你要叫我唐老师。我说,我稀罕你,长大了我要娶你。唐华笑了,你要娶我?好吧,我等着。我说,我是认真的,我是男子汉,我说话算数,不过你得考上大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考上大学我就娶你。唐华的眼圈有些红,她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照得她美丽无比。唐华思考了片刻,郑重地说,好吧,我答应你,我接着考大学。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你也要考大学,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就做你媳妇。我激动的差点哭了,伸手使劲抱住她的腰,踮起后脚跟仰起脸望着她圆润的下巴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华抚摸着我的头,点了点头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上二年级,唐华还教我语文。一次午休,全班同学都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唐华也歪在讲桌上睡着了。我偷眼看着唐华好看的睡姿,全无睡意。我悄悄走上讲台,站在唐华身边端详她。她仍然穿着花格褂子,洗得发白的领口,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白嫩,脖颈下面是若隐若现的乳沟,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脖颈,脸涨得通红。唐华猛地惊醒,看了看四周,小声喝斥我,十四,你不睡觉跑讲台上来干嘛?我撒谎说,我看到有蚊子要咬你,我替你赶蚊子。唐华半信半疑说,胡扯,大白天哪有蚊子,快去午睡。我嗫嚅道,你是我媳妇,我看看还不行。唐华咬了咬嘴唇,作势说,十四,信不信再胡说我打你。她生气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做了个鬼脸,回到坐位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感觉那一觉好长,醒来时裤衩不知怎么湿滤滤的。我上二年级已经会写诗了。我学唐诗三百首写五言绝句,“我不恨君长,君不嫌我短。相约学成后,双双把家还。”我把诗夹在作业本里交上去。唐华读完把我叫到办公室,拿作业本敲打我的头说,小小年级小小脑袋,成天都装的什么!好好读书知不知道!我说我怕你考上大学忘了我。唐华叹了口气说,我最难过的时候是你给我的勇气,我怎么能忘呢?你这回数学考的不错,差二十分就满分了,加油,继续努力。我说好,继续努力。

暑假一过,唐华来学校告别。她终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知道她来学校了,眼瞅着窗户等她来看我。眼睛都看折了她也没有出现,我就逃课去看她。她抱住我说,考上了,我考上了,谢谢你十四。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哭,我流着泪说,唐华,我也会考上大学的,你一定要等我。唐华高兴地说,我一定等你考上大学,你行的。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华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你每年都要给我写信,我好知道你在哪里。唐华刮了下我的鼻梁说,好,我每年都给你寄张贺卡好不好。

我牵着唐华的手,把她送到公路上,站在路边,我依依不舍,我说唐华你亲亲我。唐华就低下头用嘴唇轻轻沾了沾我的额头。我搂住她的脖子想亲她的嘴,她站直了格格地笑,笑完摸出一支钢笔送给我。我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唐华说你已经送给我礼物了。我看着她骑上自行车走远。回来的路上算着我考上大学的日期,感觉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唐华记住了我们的约定,她每年都给我寄贺卡,尽管上面从来只有短短一句,加油,大学在向你招手!我还是感受到了她对我浓浓的爱意,同时我也读出了她的潜台词,不是大学在向我招手,是她在向我招手。我没钱给她寄贺卡,只能把写给她的诗小心地收藏起来,我想有一朝一日装满一个箱子送给她。

我的考试成绩一次好过一次。我爹乐得合不拢嘴,说十四你要坚持住,我全靠你了。我说我又不是为你学的。爹愣了一下说,是是是,不是为我学的,为你自己学的。你看你甲子哥,明年就考大学了,你也要考上大学,要比他的大学好。我不答言,甲子考什么大学和我没关系,我要考唐华上的那所大学。尽管等我上大学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我算着唐华该大学毕业了。我很焦急。没想到还有让我更焦急的事。我三大爷晚上跑别的村看电影,据说是摸了人家姑娘,被人围起来打,结果没把我三爷打死,我三大爷一把捏碎了人家的蛋蛋,弄死了别人。那个村的人不依不饶,把我三大爷告进大牢不算,还把我家的房子给扒了,把砖石瓦块,檩条木梁全拉走作补偿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原先一直住在一起,坐北朝南五间正房,东西各五间厢房,外加四间南屋和一间过道屋。那是我太爷爷留下的家产,闹了几回运动,经过千回百转,又发还给我们。据说是当年打仗时,我奶奶用奶水救活过一个司令员,运动结束落实政策后,我奶奶踮着小脚找到那个大官才要回来的。我奶奶守土有功,家里没人敢跟她反犟。这些年我奶奶不让分家,没人敢提分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院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下好,几十口子人全撂到了露水地里。

我奶奶一贯的有主意。晚上她在搭起的窝棚里开家庭会议,一言九鼎。从此往后全家人齐心合力,共度时艰。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耀,除了程家的长子长孙甲子可以继续上学,其余的孩子都退学,该干木匠的干木匠,该干瓦匠的干瓦匠,该种地的种地,该放羊的放羊。奶奶发完号令,让大爷把我们的课本都归拢到一起,准备天明卖给收破烂的。我抱紧书包说,我要考大学。

奶奶充耳不闻,示意我大爷动手。大爷大概觉得只保留他的儿子上学过意不去,提议说,要不让年纪还小的十四也接着上学吧,反正他这么小,也干不了什么活。奶奶不怒而威说,这个家我说了算。

我拽了拽我爹的衣角,用祈求的目光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我爹长叹一声自怨自艾地说,这就是命,得认。

我绝望了,死命抱着书包不丢。奶奶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气得直哆嗦说,你这个讨债鬼,自打你一生下来你二奶奶就有话瞒着我,我问了好几回,她才说你是扫帚星转世。我觉着自家的骨血能带来多大祸害,没想到今儿弄得个家破人亡。早知有今天当初就该掐死你。我娘忍气吞声一辈子,这回再也忍不住了,悲愤地说,娘,十四是我的孩子,你不能这样说他。奶奶冷冷地说,想过过,不想过带上孩子滚。我爹眼含热泪连拉带拽把我娘和我扯回自家窝棚。

我得上学。不上学就追不上唐华。不上学就没有我的爱情。

天一拢明我就跑到了学校。没有课本我也能学,只要坐进教室里,我就有希望。我渴望用我的倔强打动铁石心肠的奶奶。我时不时看看窗外,以前看窗外时是那么悠闲,那么美好,现在心里却充满恐惧,眼神是那么凄惶。那只麻雀又飞过来陪我,它站在窗台上,吱吱喳喳说着只有我能听懂的话,它安慰我,鼓励我。我的心里渐渐温暖起来。但是,温暖只是灵光一现,我马上就掉进了冰窟里。上课铃刚一敲响,我奶奶带着五叔就来学校找我。奶奶得守住她的威严,她不允许我坏了她的规矩。她扶着门框指挥五叔把我拉出去。老师拦住说,孩子这么小你不让他上学他能做什么?十四的学习成绩现在可好了,你怎能不让他上学呢。奶奶说我们家的事不让你管。我死死抓住课桌不撒手。五叔二十郎当岁,膀大腰圆,虾腰抱起我就像抱起一捆玉米秸,把我抱回了家。五叔一松手我又朝外跑。奶奶铁青着脸说,还反了他,找个铁链子把他拴起来。丙子幸灾乐祸地解下拴狗的链子,五叔掂了掂黑沉沉的铁链子看看奶奶说,真拴?奶奶说,牲口我都能治服,不信还治不服一个毛蛋孩子,拴!五叔把我摁倒在地说,十四,听你奶奶的没错,认几个字能开药方就得了,上学上到北京去还不是三饱一倒。听人劝吃饱饭,快给你奶奶服个软。我瞧冷子朝五叔胳膊咬了一口,说我就上学我就上学。五叔骂我,小杂碎羔子,敢咬我。就把铁链子锁住了我的脚脖子,然后把另一头挷到猪圈边的老榆树上。大黄狗朝奶奶摇摇尾巴,一脸的谄媚相。我奶奶丢下一句话说,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给他解开。丙子献好说,奶奶,十四不去胡先生的药铺学徒,我去吧。奶奶说你不是那块料,你去洪村李木匠那儿拉下锯。我恨丙子这个帮凶,破口大骂,丙子你个死孩子,早晚让锯把你胳膊腿都锯断!丙子上前踹了我两脚一溜烟跑了。


  

我爹找奶奶求情,奶奶说拴他几天,改改他的性。我爹转身过来劝我,十四啊,你也别怪你奶奶狠心,谁叫咱家摊上事了呢。你就先忍忍,顺从你奶奶吧,等咱把房子重新盖起来,你再去上学。我向你保证,到时我一定亲自把你送回学校。我吼道,你光听你娘的话,我不信你!我不信你!我爹硬挤出讪讪地笑说,十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奶奶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这样犟下去有什么好处。我喊哑了喉咙,我就犟就犟!我恨你,我恨那个老妖婆!我恨你们所有人!我爹气极败坏,甩手给我一嘴巴说,再胡说八道我不管你了!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打我,你连自己儿子的事都当不了家,你还有脸打我。不知爹是羞愧还是伤心了,那天他跑邻村的仁兄弟家喝到不省人事,被用独轮车送回来,奶奶堵在废墟门口不让进门,直骂窝囊废。他仁兄弟不知听我爹诉了什么苦,连独轮车都不要了,丢下就走,边走边羞辱我那些伯叔们,这可真应了那句“女人当家,墙倒屋塌。”的老话,我看不光程老四是窝囊废,你们全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软皮蛋。伯叔们面面相觑,却又人人噤若寒蝉。爷爷挥挥手让把我爹抬回窝棚,并亲自为我解开铁链。奶奶喝道,你干什么?我教育孩子呢,你别给我瞎搅和。爷爷说别让外人看笑话,教育孩子慢慢来。

我又回到了学校。我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心里暗暗得意,这是我为自己争回的自由,受点皮肉之苦值得。可惜好日子不长,我只在学校坐了两天,第三天,五叔又把我锁回了家。原因是被派去干木工活的丙子出事了。丙子跟着李木匠去买树,在杀倒一棵老杨树时,跑反了方向,被倒下的杨树砸断了腿。奶奶自然而然地把这个灾祸强加到我头上,谁叫我诅咒过丙子呢。不仅如此,经过接生婆二奶奶添油加醋的传播,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星,我咒谁谁倒霉。我身上有邪魔,得治。于是奶奶发起狠说,不治好我,全家永远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我又被拴到猪圈旁的榆树上,奶奶把二奶奶找来商量如何降妖捉怪。二奶奶经多见广,神通广大,她出主意让用带根的艾草熏我,熏一天一夜可赶走我身上的邪魔。奶奶命丁子去山拔艾草。丁子和丙子关系最好,为了替丙子报仇,这个平日最好吃懒做的货是真不惜力气,出去一天,不吃不喝,挑来一大担艾草。奶奶指挥五叔把艾草用水浸湿,围着我铺了一圈,然后点上火。艾草湿了水,只冒烟不见明火,熏得我浑身皮肤蜕皮,头皮焦黄,脑袋昏昏沉沉,一天一夜过去,我整个人几乎成了干尸。我睡了两天两夜,我娘哭着守了我两天两夜。我醒来,看到娘瘦得变了形,我说娘,咱们走吧,咱们要饭去,死在外乡我也不要回这个家了。

娘默默收拾行李,要带我离开。奶奶坚决不同意,她说程家的人要脸,你娘俩走了,外人怎么看我们,是我这个恶婆婆给你们亏吃了吗?奶奶又给我上了锁链。

我坐在榆树底下,守着臭哄哄的猪圈,天天破口大骂。骂累了会想唐华,想起她对我的好,心里一美好就又唱。唱她教我的歌,在那美丽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唱完一段看看脚上的铁链,再绝望的哭。娘给饭吃,我不吃,娘给我洗头,我不洗,我不停的闹,我就要是把这个家闹得鸡犬不宁,让他们恨我恨到赶我走。二奶奶过来说,这又哭又唱的,我看十四是疯了,你们要小心着点。我用从村里听来的最恶毒的话骂她,你个坏种孬熊揍瞎场跟耩的绝户头,你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鼻眼生蛆不得好死的烂货……。二奶奶翻着白眼说反了反了,疯子疯子,快把他的嘴堵上。二奶奶从此再也不敢登我家的门。甲子不相信我疯了,拿来烤地瓜给我吃,我抓起热乎乎的烤地瓜想扔他脸上,转念一想他又没害过我,我不能丢他,我就吃了。吃完烤地瓜我说,甲子哥,我求你个事,你去学校找我们老师给唐华捎信,让她来救我。甲子说唐华会管你?人家在大城市过好日子呢,会管你的烂事。我说她是我媳妇,我们说好的,她等我考上大学就嫁给我。甲子笑了,说你真疯了。甲子走了,然后全村人都知道我和唐华的事了,就说我原来得的是花疯病。

我奶奶相信我疯了。我爷爷相信我疯了。我伯叔兄弟们相信我疯了。我爹我娘也相信我疯了。人一旦疯了就好办了,扔哪儿心里也不会愧疚,是死是活也没人心疼。好人是人,疯子是累赘。我成了全家的累赘,以前晚上会把我牵窝棚里睡觉,现在连我爹我娘有时也会把我忘在外面。我疯了吗?是的,我疯了,我想唐华想得疯了。唐华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算着唐华该大学毕业了。她没来救我。我算着她该找到工作了。她没来救我。一年不来。两年不来。五年过去,她仍然没来。她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吧。她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是那么善良那么诚恳的一个人,她不会忘的。我天天顶着一头枯草样的长发唱她教我唱过的歌。阳光漫过我赤着的双脚,漫过我脚上的铁链,像她糖稀一样甜腻的手。我想她想得要疯了。我真疯了,我天天高喊唐华的名字,我对着太阳喊,对着风喊,对着飞来飞去的麻雀喊。希望她们捎信给唐华,我不求她来救我了,我已经没有时间考大学了,我也不奢望能娶她了,只希望她能来看看我。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爱我,所有人都不爱。人人都想要我死去,想要我解脱,也要他们解脱。所有人都不爱我了,只有唐华是爱我的。她一定会来的,一定。

渐渐的我算不出唐华离开我多长时间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我看着猪圈里的猪一茬一茬的卖,看着四合院又盖起来,看着甲子大学毕业。我疯了吗?我为什么要疯?我趴在老榆树底下一动不动,像冬眠的知了虫,蚂蚁来给我喂食,露水来为我沐浴,连绿头大苍蝇都对我那么好,每天天不明就到我身上为我歌唱。头顶的阳光那么好,小时候陪我的那只麻雀天天来看我,远方还有一个我爱的人,我为什么要疯!我不能疯,我要等唐华来,我要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到底去哪儿啦。

我奶奶老的不行了,自从张罗着重新盖起砖瓦一片明的房子,她就见天的羸弱下来。她半躺在堂屋门口的藤椅里,忽然大发慈悲,对我爹说,十四还在那儿拴着呢?现在家里有钱了,你找个医院给他治治吧。我爹的声音,还治什么,都疯了十几年了,治不好了。我奶奶哦了一声,恹恹地睡着了。

唐华终于来了。她从城里来到她曾代课的小学。人们都说她是来缅怀旧日时光的。我认为她是来看我的。因为我从没有给她寄过信,她找不到我,只有回到我们村上才能知道我去了哪里。

她在学校里漫步,杨树林里,假山旁,篮球架下。她曾在那儿背诵英语,我就站在她旁边聆听。她到了那儿一定会想起我。

她还是那么美丽,还是那么爱笑,她格格的笑声从学校一直飘到我跟前。她和老同事聊起许多往事,最后聊到了我。老同事告诉她,我疯了,想她想的。唐华没有停止笑声,反而笑得弯下了腰,笑完说,我得去瞧瞧十四,当年要不是他的鼓励,说不定我就在这儿教一辈子书呢。

唐华一进大门我就看到了。我想站起来,真想。可是手脚都不是我的了,只有身下的那一汪土地是我的。我想抬起头和她说话,我的头也不是我的了,我使唤不动它。我就这样躺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来,走到我跟前。我觉得难为情极了。

唐华走到我身边,做出蹲下的动作,弯了一半腰又退后半步才半蹲下来,说你是十四吗?我说是我,唐华我可等到你了。唐华听我说话,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一眼陪她来的校长说,听他说话不像是疯了呀。丙子柱着拐杖凑过来说,不疯能这样,你离他远点,小心他咬着你。

我骂丙子,你个死瘸子滚远点,你才疯了呢。唐华的鼻子翕动一下说,十四,你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你当年写诗写得可好了,你才十来岁就会写诗,多有才的一个人,怎么就疯了呢。

我说我没疯,我就是想你。唐华掉下几滴眼泪,说世事无常啊。我说我一直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华你忘了吗?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为什么……。唐华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转过身去出了大门。

唐华来了。唐华走了。我来了,也该走了。唐华,等等我,把我带走。我挣了一下,脚上的铁链无声地散开去,我便飘在了半空里。

我奶奶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十四怎么还锁着呢,松了吧,我领他去治病。一家人哭声震天,我爹呜咽的声音,娘,娘,娘……你一辈子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临了还是最疼你的老十四。

我爹找了半天钥匙,没有找到,五叔说费那事干嘛,砸开不就完了吗。五叔用石头砸开铁链,我看到我的身体成了一滩泥,烂在暖了我十几年的土里。我浑身轻松,转身向唐华走的方向追去,我爹一把拽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丙子说,看十四笑了。我爹把我抱到床上,我娘打来热水给我擦洗。我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朝外就走。我奶奶说十四你去哪儿。我说我找唐华去,我要娶她做媳妇。奶奶说,我领你先去治病,治好病再去找。跟着我,别走丢了。奶奶在头里走,我就乖乖在后头跟着。天上飘起雪花,大朵大朵的,撒了一地。奶奶说那是钱,捡起来收着,到那边咱娘俩好花。

 

文:程小程     微游枣庄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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