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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漂流 07

 宗城964wpd0ok4 2020-12-12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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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捡落叶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陶然约我们去楼下捡树叶。随行的除了我、东篱,还有一位戴黑毡帽、涂深色口红的女士,住我隔壁,但我们很少说话。

听陶然说,她叫杜若,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供职于影视行业,帮东篱演过一个角色。她像一个女巫,面白如霜,身穿黑色长裙,走起路来,散发出不好惹的感觉。我那天本想进屋休息,陶然加班回来,商量着收集落叶,做圣诞树。他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像是一只憨厚的维尼熊,使我不忍拒绝。我们顶着寒风,漫步在北京冬夜的马路边,弯下腰,捡起五角星一般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灰的,长得丑的被丢掉,内卷的放在底下,平滑深红的落叶,大到足以遮住面庞的,会成为拍照的首选。

杜若面相清冷,和陶然、东篱却是有说有笑,她捡起一片巴掌大的黄叶,要陶然给她拍张照。陶然站在马路另一侧,憨憨地摁下拍摄键,杜若走过去看,委婉地说:“陶然,你的拍照技术可真直男。”东篱说,陶然,你蹲下来试试。陶然照着东篱的构图,重新拍摄,杜若很满意,把叶子放进口袋里。我跟随他们,呼出雾气。

我们去本部酒馆喝了一杯。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一位歌手在弹奏后摇。下班的青年摇晃酒杯,伴随着留声机悠扬的曲调,吉他手与高跟鞋女郎举杯畅饮,醉意薰薰中紧紧相依。在派对认识的人来去匆匆,每一张殷勤的面孔写满了速朽。在本部,我又见到了老猫,他站在玻璃门后的阳台上。我问他在看什么,他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一栋倒塌楼房,说:“你看,那栋楼的上方塌了。”我循着他指向的地方,那是一栋钢筋混凝土建筑,都市常见的写字楼,上面塌了,下面却还完好无损,远远看去,像是被飞机撞出个大窟窿。

“它在那很久了,但一直没人管。”

“可能是栋烂尾楼吧。”

老猫从裤袋中掏出手机,拍下那栋楼的模样。他展示给我看,自己有一个专门记录北京建筑的图片收藏夹,里面展示的不是故宫、颐和园、鸟巢和水立方,而是一栋栋残缺的建筑,比如元大都遗址、798使用的废弃厂房、被拆毁之前的火车站,还有像眼前这栋不明不白的烂尾楼。

暗红色的云雾遮住星辰,老猫仰望天空,很快又去处理杂事。闹哄哄的暗室里满是鸡尾酒的味道,陶然热情招呼我过来,他们在玩狼人杀,有个人走了,正好我填补进去。在座的男士一个个都口蜜腹剑的样子,脸上笑嘻嘻,心底里不知藏了多少小心思,他们交换眼神,仿佛在无声中达成同盟,而我乐于抽到村民,本色出演看戏的角色。东篱跟我一样寡言少语,同样话少的是杜诺,她呼出烟气,过掉环节,看男人们如何用雄辩证明自己的智商,这个游戏有人乐于当领袖,有人划水,也有人插科打诨,陶然提醒划水的人会被票死,我们才积极一些,猜测谁是真正的狼人。他们猜中了一个,而我被冤死,一个夸夸其谈但脸上写着不靠谱的男人也被带走了,最终东篱活到了最后,他是一匹看起来很乖的深水狼,毫无演戏的慌张感。

夜色缱绻,酒吧的人陆续散场,面红耳赤的时刻才真正来临。人们借着酒劲,深夜闲聊,仿若接头暗号,露出会心微笑。这里的人不乏国际学生,他们聊天很少道德顾忌,在一场真心话大冒险中,一个朋克男孩当面问女生,有没有在这里做过爱,女生难为情地说,很久以前,在图书馆的厕所里有过。等箭头终于摇到了东篱,陶然本想提问,被杜若抢先说,你试过SM吗?东篱说,好像试过,不知道算不算。杜若问,你喜欢做S还是M?东篱说,都行。我渴望东篱问我一个问题,那个夜晚,一个奇怪的感觉在我心灵的暗湖流淌,我希望回答一些羞耻的问题,那些曾秘而不宣又在内心深处渴望的事,但东篱把问题抛给了杜若。

人们把真心摊开给陌生人看,说得越真实,越难辨真假。真心话大冒险围绕着性爱展开,似乎性和爱情,是他们能想到最隐私的东西。但也有严肃的提问,那个问题抛给了陶然,东篱问他,最艰难的时刻。陶然说,一年前吧,我被报社辞退的时候。

“有段时间没找到工作,又不好意思回家,就四处飘。”

“报社为什么辞退你?”

“我做的栏目流量不好,加上跟当时的领导有矛盾。”

“这样……”东篱本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轻佻的气氛突然变得严肃。陶然大大咧咧地说:“不过也还好,本来就不太想待媒体了。”

杜若问:“那你现在在哪?”

“我在出版社。”陶然说。他注意到我沉默太久,主动把话题引向我:“余渺,好像你还没被问到,有点太便宜你了,要不,我问你一个?”

众人的眼神朝向我,我莫名感到一股压力,就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写作者,他的文字突然被世人公开,但是被注意,都会有一种在场的喜悦。我保持假小子的风范,接受陶然的提问,又不使自己显得张扬,陶然试探性地问:“你印象深刻的一次体验?”他显然对我手下留情,没有问与性有关的问题,我想了下说:“可能是高考结束那天吧,撞见一个半熟不熟的同学,我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他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也开心地回应他,临走前,我跟他第一次拥抱,说好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到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杜若问我:“你会把每一次见面当做最后一次吗?”

我说:“会吧。我特别容易在乎,对我有一点好的人,他们要走,我都会抱得很紧。”

杜若说:“我其实,有时候对这种离别麻木了,但有时候,又希望陪伴。”

我问:“那你在青年空间会认识后来关系很好的人吗?”

她说:“很少吧,可能因为我之前主要是在线上,最近才第一次来本部,我会感觉,线上大家拉了很多群,也很热情,但这种热情很快就散了,可能今天有说有笑的人,过阵子就不联系了。”

她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似乎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她说:“我好奇的是,比如你,还有东篱、陶然,你们在盖茨比书店认识别人,这些人会真的懂你吗,还是说非常浅显的交往?”

“相似的人,会在人群中认出彼此吧?”我回答她,“理解一个人片刻的痛苦,其实挺容易的,但要完全的陪伴和感同身受,就很难,因为大家都很忙,都已经习惯了快速的关系,但我觉得,懂你的人还是会有的,他可能不怎么说话,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但只要见面,你们还是会认出彼此。”

陶然接着我的话说:“很正常,大城市里的人都太忙了,如果你不和他们在一个圈子,关系自然而然就疏远了。我去年失业那会,很多以前找我发稿、约我吃饭的人,知道我失业后,他们就不找我了。”杜若问他怎么熬过那段时间,他说:“就活着呗,能怎么办。”他跟杜若借了一根烟。黑暗中燃起一簇火苗。有人对他说:“我看你后面就不写东西了。”

“我没有写作天赋,再写也是浪费时间。”

“我觉得你写得挺好的。”

“我不行,我只是错把表达欲当作天赋。”

陶然说,他在出版社接触到一些大作家,那些被写进文学史的人,就这样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他离那个文学梦想是多么地近,又多么地远。而他的同龄人,在出版社兼任编辑的青年作家们,他们有的已经在顶级的文学刊物发表,出版了一本又一本获得认可的小说,他们的柜子里是放不完的奖杯,他们的小说底下是星光灿烂的评论,那些闪闪发亮如七彩羽毛的特质,他们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在那些自己与他们相对的时时刻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才华只是在班级作文里得到一个好名次,当他来到成人世界,这些都不值一提。

那段时间还有一件事挫败了他——好不容易写出个短篇,入围了市里的一个比赛,等到读者投票时,立马就被其他作者超过了。陶然发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人脉,可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票数从100拉到400,顷刻之间,刚刚400票的人变成了1000!朋友好心告诉他,这都是刷票的,你不刷,你就赢不了。朋友问他要不要刷票,他沉默半晌,执意地摇了摇头。

他再度想到了放弃,往常回到住处,他都要动笔写作,但有一天开始,他却陷入了失语的窘境。他翻看自己的稿子,仿佛面对着一群面目可憎的野兽,删删改改,仍找不到熟悉的节奏。望着窗外浓浓黑夜里蚕豆大小的绿色灯光,动起放弃的念头。

而现在,他已经能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事,不写作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只要想明白,到最后都会被遗忘。他乐于做一个编辑,给别人做嫁衣,这倒不是因为能每天看到天才的稿子,事实上,编辑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烂稿子中度过,即便他们空有一身改稿本领,面对作者洋洋自得的稿子,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和疲惫中撑到下班时间。那些好作家去哪了?他们大半都被全国最杰出的出版社和最有人脉的编辑抢走了,就像一座海鲜市场,最新鲜肉质最肥美的螃蟹早已被打包带走,民营出版社的年轻编辑只能在剩下的螃蟹里找出一些潜力之才。好处也是有的,就是这批新人脾气不会太大,多少听得进去改稿意见,如果和老作家相处,新人编辑要拒稿就怕伤了和气惹得那作家不高兴,但是对新人,一个能帮他送审的编辑显然处于话语权的高地。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拒稿改稿时光,唯有东篱的来稿是他愿意日复一日等待的惊喜。在此之前,他和东篱没有交集,直到一次如大海捞鱼般在公邮里的淘洗,看到一篇名叫《遗忘》的稿子,标题并不特别,内容却使他必须记住这个作者。小说虚构了两个活在大陆上的种族,一个是哈尼族,一个是纳美族。主人公是大屠杀后幸存的哈尼族后代,为了完成父亲最后的心愿,他和妹妹踏上重返之旅,要在故土放映父亲生前最后一部电影。但故乡已经在战后被划分到了别的国家,住在故乡里的人,正是多年前参与到告密的纳美人。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杀害哈尼族,却默许了暴行的发生,于是当族人得知哈尼族的后代归来,他们半是愧疚,半是惶恐,担心过去残忍的记忆重现,当一方要唤起记忆,一方要掩盖记忆,故人的归来撕开了一道裂痕。

小说的作者正是东篱。他那时的小说还很粗糙,但这个创意吸引了陶然,令陶然意识到他身上的潜能,那是不能被拒绝的才华,尚未被驯服的猎豹,仅凭这一点,就足够让陶然将稿子打印,并在路上反复阅读。

可惜,那篇小说因为冒犯而没有通过二审。陶然鼓励东篱,希望他不要为此怀疑自己,而是坚定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他们发展出了编辑和作者间的信任关系,自从认识东篱,陶然就再没有用真名发表过作品,他好像全心全意担任起嫁衣的角色,耐心为东篱和作者提供意见,担任他们最虔诚也最认真的第一读者。他们的关系不会因真话而走向疏远,他们批评彼此却又比任何人都珍视对方,在一个个寒冷的北方夜晚,他们同行在寂寞小路,根据艺术准则提出自己最忠实的意见。

陶然容易刺痛东篱的自尊心,但东篱会在暗搓搓的失落后重归于好,陶然会在乎东篱的每一次交付,他说:“我已经撤退了,但你是可以走到山顶的人。”东篱这时候会笑他:“开什么玩笑,不过是两个失败者的互相安慰罢了。”

空旷的大街上燃起了星星般的花火,手握火柴盒的人走到路的尽头。深夜的北京寂静而安详,路边,一个慈祥的妇人递给女孩一根热乎乎的烤肠。我走上前去购买。烟雾四散,脸颊被热气吹拂,我对陶然说,继续写吧,你写的东西,我会看。陶然看着我,说,还是算了吧。我说,明明想写,为什么不承认呢?陶然呼出一口寒气。凌晨时分,五道口的铁轨空空荡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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