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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影评▕ 莫怀北:时间的共谋者

 向度文化 2020-12-17


时间的共谋者

——观贾樟柯之《山河故人》

文/莫怀北

《山河故人》起笔便是一阵突兀的方言,当记忆中的山河破碎、故人散落时,它们作为故乡的词根也渐渐消隐,在重洋之外依稀只是帆影点点,随着命运的浪涛漂泊。

故事里,每个人都带着恩怨纷纷从出生地出走,辗转之后成为异乡人,然后才想到要落叶归根。从一九九九到二零二五,文化的时差将这个哀伤的故事变得愈加曲折。我们都是时间的共谋者,被洪流裹挟着来到过去或者未来,去窥探生活本来的面目。

贾樟柯似乎一改以往电影中那种尖锐的、呛声的批判姿态,试着用温情笔触去勾勒一代人的命运轮廓。比起《站台》《小武》的灰色与粗粝、《任逍遥》《天注定》的绝望与呐喊,《山河故人》更像是一声面对人世温情被时间撕裂后的悲悯叹息。

汾阳,是贾樟柯精神上的边城,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出发,如每一列始发于此的绿皮火车,逐渐加速、变轨,最终回到缓慢的叙述中。这个北方灰蒙蒙的小城,虽然偏安一隅,但不可避免地置于时代的摆布中,如同每个人的离乱命运。在这里,曾有沈涛周旋于张晋生和梁子的青春日子,那是被月光裁剪的一段风尘。张晋生漂洋过海,在墨尔本孤独余生,他曾因偏狭所憎恶的梁子早已身染沉疴,那些愤怒的子弹几乎已在潮湿的海风中失效。或许,偶有一颗会穿过记忆的围网,射伤自己,但那已无关痛痒。梁子最终回到旧屋,砸掉了门上的锁,那串失而复得的钥匙无疑是一个隐喻,每个人都需要打开内心幽暗的仓门,让那些荒芜的情怀重见天日。就如侯孝贤在《最好的时光》里铺陈的三个故事一样,当你从记忆的竹篓里将某一段光滑如鲫的往事拎出时,还会感叹你背对斜阳、用心垂钓的是最好的时光。那些低回婉转的错落故事,就像罗大佑的《恋曲1990》,我们在无数次闪回中经过记忆忽明忽暗的灰阶。

“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叶倩文的《珍重》贯穿了影片始末,将每段深情拨到过去,恰到好处。张到乐是一个悲剧人物,母亲在他的生活中缺席了很久,他也无法指认自己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当他迷恋一个如他母亲年龄一般的女人Mia时,这样难以启齿的俄狄浦斯情结不啻于从棉絮里探出的一根长针,刺穿了我个人情绪的所有防备。我们处江湖之远,纵然心已被世俗的灰尘深覆,但剥去坚硬的角质,疼痛还是依然如故。

当然,这部电影也有不可回避的瑕疵。张到乐曾经谙熟的母语体系居然在十余年里无法再次映射,成为断点,连自己的童年记忆也被脑海中的橡皮擦抹去得一干二净。贾樟柯想要表达的不同文化语境下的异域隔阂,多少有些生硬和牵强。在《山河故人》里,童年记忆成为一种悖论,割裂了荣格对集体无意识的合理阐释。每个人童年时的本能与天性、欲望与需求、情感与志趣、认知与逻辑、话语与活动等,衍生并构筑起将要历经一生的精神世界与文化视界。这有点像罗伯特·雷德福《大河恋》讲述的那样,我们最终要从童年回到童年,那才是精神意义上的故乡。


电影应该是无限的减法,染指太多、野心太大,都会弱化影片的主题。正如一位影评人评价《港囧》中的徐来一样,他既是怀旧歌吟者,又是怯懦倒插门,既是成功的设计师,又是不成功的画家,既是初恋图腾患者,又是不孕门诊病人。徐峥试图构建一个糅合中年危机、初恋情怀、文艺质素的全类型喜剧电影框架,但是宏大的命题往往是经不住细节的掣肘,导致了观众期许与影片品质的严重失衡。我想,所谓的情怀,如果不能真正在内心找到落点,建立起直击人心的价值矢量。那么,放大了有些虚空,具象了太过尖锐,诗意了略显矫情,不能称之为一部有品质的影片。

西蒙·范·布伊在《爱,始于冬季》中写道:生活是相反事物所创造出的短暂的美,人类的生存依赖于冲突,依赖于肉体和精神被困于这个日渐衰老的躯体内所形成的两股力量。对于沈涛,一辈子固守着汾阳这座城池,从青春到暮年,故乡是她孤独的安放之处,而她的孤独像一口植入记忆的深井,最终波澜不惊。对于张到乐,故乡不过是精神上的乌有之乡,他所作的一切挣扎无异于困兽之斗。他仅仅是故乡之外、国境以南的一个零余者,与往事并无多少瓜葛,怀揣着旧钥匙也打不开那道通向母语的窄门。父亲去世后,沈涛带着他乘坐了一趟缓慢的火车,想要挽留住更多母子相处的宁静时日。无奈的是命运摧枯拉朽,让他们剪断生活的脐带,与故乡生生分隔,愈加疏远。之于山河故人,我们都是随风而逝的蒲公英,在广阔的天地间生生灭灭、如去如来,如飞雪,如萤火,如任何平凡的事物。一切如尼尔盖曼在《美国众神》中说的一样,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

我们无法抵抗时间温柔的暴力,在爱与不爱撕扯中有所幸免。也许,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长或短,晨或昏,然后又相继离去。可是,许多年后,当你追忆起曾陪你坐在夜场影院里的那个人时,你的手里紧紧握住的是一段真切的时光,你也笃定会陪她走一段长长的天涯路。前世今生,有些尘缘未被默许,如何轻取?我们唤作岁月的,它们陆续以某个萧瑟的背影、某条呜咽的河流的样子出现,然后蔚为大观。

片尾,大雪落在小城,沈涛翩翩起舞。或许,这是最干净的结局。

作家简介

莫怀北,青年诗人、散文写作者、影评人,80年代末生于晋北,现居山西太原。开设报刊影评专栏,策划中国红十字基金会2015年度公益活动“五彩时光里的格桑花”,各类作品散见《读者》《山西文学》《语文报》《文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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