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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小说|沈念:水印的“圣经”

 向度文化 2020-12-17

水印的“圣经”

文/沈念


凡是称呼“神”的地方,也可以称“上帝”。

2003年四月某天下午邂逅这行扉页上的小字时,我是站立于一场被风裹挟着向前奔跑的细雨中,对生活方向的茫然感泉涌般聚集心头,让我视野模糊成一片泛白的沼泽。很少会像这一刻我面对一行字肃然起敬,曾被诸神搅得头晕脑花的我仿佛看见一条清晰的小路虽然弯蜒,但在云那边呈现。对于看得见的前程我们都会信心百倍地奔赴,那看不见的呢?而我清楚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她们精神世界里的向导。或者说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物质世界,她们可以从中寻找缓慢的时空。

我并不亟须一本书来改变我的状态。我不相信它能做到,可就是这本被带回家中的《圣经》勾起了若干半明半暗的记忆。

这座城市唯一的基督教堂建在老城区,从曾经无比繁华的南岳坡往一条狭窄的路上推,路倾斜向上,似乎寓示着上帝在每个人的头顶注视你们。时间如果往更远处走,这一带曾办过几所教会学校,却多在战乱的历史背景下转移或随主办者的迁徙自生自灭。

好几次我到南岳坡附近的鱼巷子和街河口码头走走,洞庭湖的风挟着几丝鱼腥味飘浮,我行走其中并拍下一些情绪饱满的镜头。然后沿天岳山路,穿梭于残喘的旧民居之间,于是看到很迟起床站在石阶上漱口的披发女子,在高低不平的巷子里追逐的孩子,坐在屋门口打瞌睡的老头,妇女编织着洞庭湖特有的一种叫迷魂阵的渔具,还有北边檐头意外地长满茅草的古慈氏塔,沧桑地站立了千余年。这里的宁静外来者不忍心打破,倒是那些居住者制造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顺便,我会轻盈地走进开放的教堂里瞄一瞄。每个周日这里会有许多衣装各异的基督徒来学唱赞美诗。人的外表不决定信仰,在这里得到印证。教堂一楼左侧的大房间是“天使幼稚园”,墙壁上画了许多巨大的动物和花朵,右侧靠楼梯的角落是售卖《圣经》、耶酥像等物品的小柜台。一男一女总是有些笨拙地清捡着堆放得杂乱无章的物品,没完没了。柜台上还有免费发放的鼓励人们来参加礼拜和洗礼的资料。他们说,这是对上帝的介绍。

这天上午十点我是跟在一个挎菜篮的女人后面走进教堂半月形的铁门的。女人脸上掩抑不住的愁伤和茫然,让人一看就能猜到这是个被心事纠缠的人。是自家男人的背叛、龌龊、病痛,还是子女的前程、婚姻大事牵动她,还是其它的不顺?女人先是把菜篮放在柜台里,她跟男的很熟,她打招呼的笑很勉强而且别扭。我听到一位抓住她衣袖的教友说,主保佑你!她走过幼稚园门前的过道,右拐进入了一间忏悔室,跪在了十字架上耶酥的脚下。我躲在拐角处打量着这间房子,悬挂在墙上的耶酥,两盏烛台,一条一米五长的跪垫,光线阴晦,布置简单。我听不到女人念念有词的内容。室内的光线很暗,耶酥更是藏在暗处,影影绰绰的表情让我恍惚想起那个在《耶酥受难记》中最后的晚餐之后陷入阴谋中的男子。

他在夜晚蓝幽幽的光下,整张脸汗淋淋的,他不断地祈祷“我父保佑”。他始终逃脱不了受难的命运。他将魔鬼的诱惑拒之门外,他在民众中的影响令犹太法利塞教众惶乱,他的言语被当成了狂妄、傲慢、僭越的疯话。大祭司宣判了耶酥的死罪,接着被带到了执政官比拉多面前。比拉多意识到自己的判决将无可避免地带来政治上的冲突,于是决定听从希律王的旨意。耶酥再次被交到罗马士兵手中,饱受鞭笞之苦。血肉模糊。蛊惑的百姓仍然认为耶酥所承担的处罚远远不够,而比拉多不得不将耶酥推向刑场。我承认这是部让人心情悲凉、视觉刺激的影片,一个人的隐忍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抗拒痛苦,我无法想象。这个被天父(上帝)抛弃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要在他的蒙难地接受最后的考验——把他的灵魂交到天父手中,从而完成他的十字架使命。光明与黑暗在镜头中在受难的耶酥身体上搏斗,不分胜负,比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比卡拉瓦乔式的巴洛克风格更让我印象深刻的竟是片头那画外音:

“他因我们的好奇而受伤,通过他的受伤我们痊愈了!”

这个发生在伊撒53,公元前700年的故事使耶酥蒙受身体的灾难和心灵耻辱之后获得永恒意义上的生命延续。

我没有等那个到底是忏悔多于祈祷还是祈祷多于忏悔的女人结束她的语言和动作。她的头一直埋得很低,似乎想把一张忧愁的脸藏进心里,咬住那些心底的烦恼之源。我不知道来这里的人们中间有多少像女人这样心态的人,她们只是为了找个默声忍受的对象,找个公开的空间做一次倾诉练习?

我上二楼,有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稀稀拉拉站立着,舞台上一个穿黑袍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唱一句,下面跟着唱一句。这种介于唱与念之间的声音显得滑稽,聒噪,像各怀心事地站在空空荡荡的穹顶之下。好几年前的平安夜,朋友和我到过这里,无数的信仰者与过客都在夜幕下挤进这里。我们是想看看基督徒的晚会表演,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我们很不容易地挤上楼只有被逼在最后面的墙角,眼睛里只看到那些晃动的面孔缝隙里闪动的烛火,偶尔会有几句夹杂着钢琴音的歌声飘过来,安慰一下我们嘈杂的耳朵。

我不明白这些看上去魂不附体的男女站立的意义。有个清扫卫生的老年妇女,对站在后排的我说,到前面去。我说只是看看。我心里想说耶酥不会只照顾前面的人。她说,到前面去,没事的。她见我有转身离开的意思,连忙说,留下来听听嘛,年轻人也有很多来参加的。我微微报以一笑。她就上来扯我的衣袖,我们就站在耶酥的视线里拉拉扯扯,有几个距离不远的歌唱者听到响动也哗啦啦转过头来以示关注。我内心有些不愉快。我问她怎样可以得到一本《圣经》。她说,人人都可以拥有。我说,是不是参加的人都可以发一本?她白了我一眼,好像要探测我的真正意图。缓了片刻,她说,你到楼下柜台去,那里有买的。我边退身下楼边说,这里的《圣经》是要花钱买的。她显然听到了,立刻不高兴起来,想说什么,可走过来一个管事的老男人打断了她的语言。

也许是快到中午的原因,柜台里的女人开始清理,拉上玻璃门,用一片钥匙把《圣经》整齐地锁进一堆商品之中。我看到那块被搬动的木展板上的黄色广告粉标示着:

圣经:25元/本

我在教堂的铁栅栏围墙外又看到那个挎篮子的女人,她行步匆匆,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因为在耶酥脚下的那番虔诚忏悔(祷告)而舒展。一条土黄色的狗双腿架上另一条棕色的胖狗的臀部,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欢喜之事,发出愉悦的叫声。女人从它们旁边走过,看清这一幕明显地发愣了五六秒钟,然后很晦气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脚步变得更快了。


还是这天下午,天气稍有些变化,云层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我遇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阴霾、不言不语、心事涌动、纠缠不清。在梅溪桥一家小饭馆茶足饭饱的我从容不迫地走在人群中。我的路线计划是从梅溪桥——巴陵大桥——步行街——土桥——五里牌——图书城。我看到头顶上云的路线也同我一致。

当显得破旧不堪的运通街上出现我的身影时,天空中粉末状态的雨丝让我触摸到春天藏在深处清凉的脉搏。那种跳跃有手舞足蹈、幸灾乐祸的味道。把我的头发、眼镜片、脸濡湿的雨,让我呼吸到破损的水泥底下泥土的气息。这种咸湿的略腥的气息让嗅觉里立刻涌满春天的其它气味,比如花的芬芳、嫩叶的清恬、阳光下的欢悦和雨中的凉意。我不在意这是条不经看的街,而是眼中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写着各自的心情,隐埋着不同的境遇。

我并非经常走过这条百余米长的街道,它曾经作为红极一时的服装街的生意早已被友谊大市场、步行街、康星、百盛这些名词所取代,朋友说如今它是条廉价庸俗的发廊街。从五里牌经过这条街插进市汽车站,往右走50米踅进图书城,往左拐过立交桥直达火车站,而马路对面街口直通的名声响当当的泰和小商品批发市场,并排的有金百年家居中心,刚营业的沃尔玛超市,更值得某些人心里咯噔一下的是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廖家坡”就是这一带的笼统称谓。那个12岁的女孩被一个卑鄙的无业游民和一个狡诈的女人以欺骗、威胁、暴力的“帮助”,开始了最黑暗的一段人生旅程。在每一座城市,火车站与汽车站的附近都是黄金宝地,许多中年妇女成天候在这里等着过路的男人搭讪,抛眉弄眼,她们的收敛是在“廖家坡事件”之后的城市整治行动中,而受牵连的运通街因它本身的陈旧进入了萧条期。像一个功能衰竭的男人,灰头扑脸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也许我这样一个普通者的眼睛无法看到仍然暗藏在背后的那种“阴谋的繁华”和“卑鄙的交易”。

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我呆过的十三年时间里,有关这条街的变化总是从不同的渠道灌进我的耳朵,或者直接走进我的视野里。这条所谓的发廊街并非名副其实,有两家卖报刊的,一家旧书店,四五家卖理发店用品的,一家翰皇擦鞋店,还有十来家小餐馆。我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曾周末在这里一家狭小的录相厅看过成龙出道时的动作片及一些印象模糊的香港三流电影。录相厅早就不做了,中间还做过什么不太清楚,现在变成了旧书店,而我会在经过这里时进来淘淘旧书旧碟。

我的《圣经》就是在这个下午淘到的。这是次无意而深刻的相遇。这本由南京爱德印刷厂有限公司承印的《圣经》,规格是145×215(25K),2002年印刷,定价12元。书店老板并没有把这本黑壳本圣经摆在书架上,我是很随意地提及的,老板说有本,是平时留给自己看的,如果想要,可以让给我,不过价格不便宜。我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本书,九成新,黑封皮和书脊上都是镀金魏碑字体“圣经”。我付给老板十元钱,这就是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所说的高价。我有意外之喜,迅速地溜出了书店。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认真地完整地翻阅这本《圣经》,它的纸张那么薄弱而又柔韧。我喜欢读《撒迦利亚书》和《使徒行传》中的故事。我还反复地读那些前主人用圆珠笔划过的句子,“弟兄们,那些离间你们,叫你们跌倒,背乎所学之道的人,我劝你们留意躲避他们”(《罗马书》),“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哥林多前书》),“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提摩太前书》)……

划下的笔迹已经浸开,像一条条小径分岔的路,通往未来之路。

圣经的另类含义是我在另一部电影《刺激一九九五》(又译《肖申克的救赎》)中看到的,那个被指控谋杀而被判终身监禁的银行家安迪,用一把丁字形小锤(进狱后弄到手的第一件物品——鹤嘴锄),在20年的时间里重获自由。而《圣经》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监狱长拿《圣经》奉为圭臬,以其中的句子作为犯人的训条;年迈的图书管理员给安迪推荐的第一本书就是黑色的《圣经》;在突袭检查中,安迪对答如流地接受手执《圣经》的监狱长的考查;安迪成功越狱后,贪婪的监狱长最后面临自己的终极审判时,发现安迪留在密码柜中的不是逃税的账本,而是那本《圣经》——一本纸页被掏空出一把小锤形状的《圣经》。所不同的是,《圣经》在这里带给一个人的是生命的自由,而给予另一个人的是罪恶的结束。

许多不可能在这部影片(或者说《圣经》)里变成了可能,交错、复杂、变化,最后构成简单的结果,成为我们凭个人经验理解之后内心深深震撼的悖论。在看完影片的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月光下樟树叶的酣眠,享受一个自由者清新的呼吸,而脑子里反复回映的物象除了《圣经》之外,就是那把小锤,狱中购买并非可能,实际证明可能;例行检查有可能搜去,而它就藏在监狱长手中的《圣经》里(再次论证“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一把极其小巧的锤子和与自由隔绝的人在这里构成一组悖论,“锤子对人的悖论”是“无论多长时间也不能挖通墙壁”;“人对锤子的悖论”是“用了20年就挖成了”。是小铁锤决定逃跑幻想的生与灭吗?我思忖着导演的设计意图,到底被镂空的《圣经》及其里所暗藏的小锤有何指?是对西方所信奉的上帝的一种亵渎?上帝无法让一个蒙受不冤之曲的人得到公正待遇,那么只有自我拯救。一个人的希望落在一把极平常又珍贵的锤子身上,它成了通往自由道路上奔跑的指示灯和助跑器。当安迪在那个记忆永恒的风雨交加的夜晚,从500尺的污水管道里匍匐前行,虽然他不知道出口处是地狱还是天堂。当他爬出管道,镜头从仰角给出一个全景,此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安迪张开双臂,与其说他在拥抱风雨,不如说他在拥抱重获新生的自由。他成了自己的精神象征,希望的象征。

而《圣经》就成为这种象征之外的事物。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经过天岳山的基督教堂。那里铁门紧锁,只有两盏白蒙蒙的灯将瘦削、高耸的教堂投射出一个尖锐的背影。我仰头看见在夜空下墨黑一团的十字架,狭窄的屋顶,原本烦忧的情绪立刻安静下来,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小镇。那条小镇通往县城的水泥公路上,也有过一座同样形状、规模略小的教堂。这时我才发现记忆是多么重要,失去它无疑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小镇的教堂时浮时沉就像浸泡在泛绿的显影液中,尖顶溜进了空气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我闭上双眼,背靠一堵老墙,像又回到从前,推开那张黑色的门,寥阔的教堂里,人显得无比渺小,通往木台的狭长过道两边是刷涂黑漆的长条椅,一架踩起来吱吱嘎嘎响的旧风琴。还有呢?别的一些事物在眼睛里都失去了形象。我只是随几个玩伴趁那个被天花烧得面相丑陋的守门男人不留神时匆匆地溜进去,在那种静穆、庄重的氛围里我们往往呆不了多长时间就离开了。我们那时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星期有人要来这里低首默念?那个悬在高墙上的头发凌乱的赤裸男人真能拯救一个人的不幸吗?我们更谈不上认识他,我们害怕也无法想象一个人身体被钉在木柱上的痛苦。

然而比小镇的教堂记得更清楚的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疯女人。她的疯据说是因为女儿刘美丽的行为越出道德的轨道,在小镇制造了一起极具轰动效应的新闻——未婚先孕,从而让全镇人的目光和口水聚焦。二十年前的小镇,怎能包容这类事情发生。刘美丽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教师,母亲是米厂食堂的小职员。他们中年得女,看得极娇贵。可以想象出,才十八岁的刘美丽突然间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街上,惹来的流言蜚语足足可以填平穿镇而过的水港。她可怜的父亲,作为育人者,连自己的女儿也教不好,许多学生家长纷纷要求换班或者换老师,他一夜之间头发花白。这对怒火中烧、颜面扫地的父母唯一能做的是将女儿吊在家中,一顿一顿地狠打,逼迫她交待出腹中狗杂种的制造者。四周邻居常在深更半夜被刘美丽的哀叫搅醒,后来也习惯了,谁家出了这事父母不会这样做呢?

疯女人走在街上嘴里咕咕哝哝着一句话:贱货,有胆子你就跳呀!

刘美丽在某天深夜偷逃出家,在小镇的闸头上徘徊又徘徊,寻踪而来的母亲却没有拉回女儿的心意,而是丢下一句“有胆子你就跳呀。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贱货。”刘美丽睁开那双惹过无数小镇青年相思的丹凤眼,在那个繁星闪烁的夜晚跳下去。无法面对残酷事实的父母被罪孽感纠缠。不到一年,她父亲也因脑梗塞死去,母亲变成疯子婆,一个本来殷实的家庭迅即衰败下来。

镇上的男人都怕胡疯子这个女人,她一度在街上游荡时顺手揪住一个年轻男子,就破口大骂对方是让刘美丽怀孕的臭男人。后来发展到中年男子,还听说抓住过年过半百的花副镇长。她的这种疯泼的确令人无法应对,唯一就是不让她逮住,以致男人远远地看见她就转身或是寻地方躲避。

那时刚跨进初中的我每次看见胡疯子从相距几米远的侧面自顾自地埋头走过时,就不禁想起那个被传闻十分美丽的刘美丽是怎样从永久闸上跳下去的。河里没水时,下面是一片乱石,横七竖八地,块块可以砸死人,同样,人从高处摔下也必死无疑。刘美丽跳闸的季节藕池河已经退水,可水并没退尽,可能是到了深秋。暗地里追踪的母亲又爱又恨这个站在闸头石栏上的女儿。刘美丽反正已经心如死灰了,鼓起来的肚子里还不知如何处理的孩子,父母的唾骂、责打,街邻怪异、恶毒的目光……足可以让她下定奔赴黄泉的决心。她有过不想死的念头,她与母亲在星空下静默地对峙,两个女人,世俗的生活让她们原本紧密相联的内心分道而行。母亲不该在那时刻还对女儿说出刺伤神经的话,刘美丽那么轻盈地往夜空中跳动,甚至身体往上升腾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然后飘旋着坠落。她的母亲惊呆了,心头的那种痛恨一瞬间得到释放,炸裂得没影没踪。她又突然后悔了。她希望这是个幻影,她听到沉闷的声音,浅水四溅,扑,扑嗵,迅速被夜光所覆盖。母亲傻傻地站着不敢走过去,从垒砌的麻石护栏处伸出脑袋去看二十多米深的下面。其实她要看也是模糊不清的,星光一定很昏浊,水面是蒙蒙的。

刘美丽的生命就那样被扑嗵一声所终结,那具青春焕发的身体被冰冷的河水浅浅地淹没。她的面庞,挺举的胸部,秀长的手指……被河水轻轻地淹没。

就是这个满脑子传统礼教的母亲,这样一个内心被痛苦和悔恨纠缠不休的疯女人,竟然在基督教堂里受到了神的眷顾,她的疯癫不治而愈。这让小镇人非常惊讶,真是神在冥冥中原谅了她,还是偶尔会从县城来一趟的卷发蓝眼睛外国人肩上的红十字药箱的神奇作用。疯女人的活广告胜过了那些基督信徒口干舌燥的游说。那张黑色的门里一度拥挤着众多在沉默中压抑不住欲望的脸。这些脸各有如何的遭遇,不谙事的我那时没有探究的意识,而且因为外出读书画上了一个句号。我还记得信了教的疯女人常常站在堤上,目光穿过两间青瓦房顶的罅隙,抵达闸头,她是那种虩虩的神情,眼泪无声地往外涌。而我偶然一次从教堂的侧门缝里窥到站在一群祷告者中的她,独一无二地翘首望着头顶上方的耶酥,心思无从揣测。

离开小镇的时间太久,以至现在都不知教堂是否还在,笃信基督的人是否越来越多?

听到疯女人的死讯是与同学的一次闲聊中,他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个疯女人,我当时愣了一下,他说她死了,双手抱着一本《圣经》,死在了电排站的蓄水库里。他说他那时在家中,正好赶去看了,她死得很安详,身体轻盈地漂在水面上。他还说送葬那天有很多基督徒来送别她,大家议论她是得到了上帝的召唤。我想,这种神秘的召唤对于她曾备受煎熬的心灵来说的确是一次彻底的解脱。同学还说,你说怪不怪,人们用长竹篙打捞尸体时,那本《圣经》总是从篙底滑落,明明是扒拉过来了,又溜回水中央,后来干脆沉入水底不见了。有人说疯女人平时拿在手中的不是这样一个开本的《圣经》,而且她的那本封皮已经脱落,可谁也说不清这本沉入水底的《圣经》的来历。

水印的“圣经”!我脱口而出。

他没有听太清楚,连接问了几个什么,电话就不明不白地断了。我后来又听老家亲戚念叨过这个疯女人的死,遗憾、痛惜的神情。她已经变得正常,衣食住行有规有矩,遇到老熟人会微笑着叫一声,帮助别人……一个曾经困苦的人刚刚获得另一个世界传递过来的“精神拯救”,却又消失在现实世界。她何故淹死在水中至今是个谜团,“宿命”二字的解释不能自圆其说。

水印的“圣经”!我张开嘴巴却听不到声音,喉咙里像被堵住,心里更是像塞上了一团无节制蔓生的水草。接踵而至耳朵里的巨大寂静,在这个没有念想,孤独无依的夜晚重重地捶过来,仿佛一只从天空寂寂降临的手。




作者简介

沈念,七十年代末出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南省青联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曾在《十月》《天涯》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中短篇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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