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上以讹传讹的东西太多。 比如，喜欢《红楼梦》和张爱玲的朋友经常引用的“张爱玲三恨”，其实只有一恨是张爱玲的。 “张爱玲三恨”，原话出自《红楼梦魇》一书中《红楼梦未完（1）》一节，提及时是这样说的，“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  有人是谁？不是张爱玲，也并非她假托某人之口。所以，阿姨认为，你们读书人直接把这“三恨”如此简单地冠以张爱玲之名，也忒偷懒了。 张爱玲引述的前“两恨”，实际出自北宋彭几（是的，彭攀龙、彭渊材都是他），即“有人说过”的“有人”。 根据宋代翰林学士彭乘所著的《墨客挥犀》，彭几曾言，“吾生平所恨五事。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明人朱国桢所著的《涌幢小品》卷十亦有摘录彭渊材生平所恨者五事，可见这“五恨”的出处，并无大疑问。朱国桢同时说自己也有五恨，“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兰难栽，三恨樱桃性热，四恨茉莉香浓，五恨三谢李杜诸公多不能文。” 朱国桢的“五恨”，亦有认为是清人张翼廷所出。 彭渊材的“五恨”中前四个似乎没人反驳。就第五恨而言，彭渊材的原意应该不是说曾巩不会写诗，而是其诗不如文名气大吧。清梁绍壬所著的《两般秋雨庵随笔》里这样理解：“世传曾子固不能诗，非不能也，不过稍逊于文耳。” 《墨客挥犀》的作者，还有一个说法是宋代诗僧惠洪。更有惠洪即彭乘的考证。川大才子周裕锴编撰的《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编年总案》（下称《总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最详尽的惠洪年谱。在这本《总案》中，考证了惠洪的身份。 惠洪的俗姓，一向有彭姓、喻姓二说。《总案》据惠洪集中多处对其宗亲的称呼方式，判断其本家姓彭，出继喻氏。周裕锴的依据源于《墨客挥犀》为杂抄他书的辑撰性质，“开井禁蛇”一条抄自惠洪所著的《冷斋夜话》卷九，自注“渊材姓彭名几，乘之叔也”，因而“乘”被认为是惠洪自称，彭渊材是惠洪的叔父。惠洪曾被下狱剌配，剥夺僧籍，其时著述宜署俗名，故有“彭乘”为惠洪俗名的判断。 当然，也有不同看法。比如孔凡礼校点《墨客挥犀》（中华书局，2002年）指出，上述注文“乃后人妄加，不可信”。 惠洪长于诗文。在禅学方面，他是第一个系统地提出“文字禅”的僧人。黄庭坚写过一首诗《赠惠洪》夸他： ▼ 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顶螺忘岁年。 韵胜不减秦少觌，气爽绝类徐师川。 不肯低头拾卿相，又能落笔生云烟。 脱却衲衫著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 如果要问惠洪“恨”什么？大概是恨作为一个出家人，却未能忘情绝爱。 他写的诗词多艳语，如流传甚广的：“十分春瘦绿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海风吹梦，岭猿啼月，一枕相思泪。”“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你绝对不会想到是个出家人写的。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孰无恨？ 贵为宰相的薛元超有恨。他娶了李元吉女儿为妻，官途顺畅，一直到做了中书令（唐代的中书令相当于宰相）。居高位如此，仍有求而不可得之事之人。其晚年自称：“我虽然不才，但富贵过人。平生有三恨：做官之始未能以进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汉隋时期，郡望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李、崔、卢、郑、王五个姓氏最为尊贵。薛元超活在一个看身份的年代，不能免俗。 金朝名士宋九嘉（宋飞卿，1184—1233年）有恨。他在《莲社图》一诗后注曰：“一恨佛老之说不出于孔氏前；二恨辞学之士多好译经润文； 三恨大才而攻异端。”这里的异端，涉及的是宋九嘉和李纯甫的佛、儒之争。 ▼ 野鹜家鸡俗好乖，虎溪泉石满尘埃。 壮哉砥柱颓波里，唯有渊明挽不来。 清代考据家阎百诗（阎若璩，字百诗）有恨。根据清代阮葵生所著笔记小说《茶余客话》卷十所载，阎百诗对其同乡石紫岚说，“古人自称有五恨、三恨者，予独有二恨。《皇览·冢墓》记汉明帝朝诸儒论五经误失，有符节令宋元上言：'秦昭襄王、吕不韦好书，皆以书葬。王至尊，吕久贵，冢皆以黄肠题凑，处地高燥未坏，臣愿发昭襄王、不韦冢，视未烧诗书。’予谓此举未行，故秦、汉后不获见孔子六经原文，予之恨一也。又大程子为次子邵公撰墓志，称其等于生知，五岁而天。予谓程子圣贤中人，非誉儿者，天若假之年，可复见生安圣人，卒不获见，予之二恨也。” ▼  后者倒也罢了，圣贤中人多不堪考据。前者是典型的学者之恨，和张爱玲恨红楼梦未完类似。 清代江南大儒钱名山（字梦鲸、振锽）也有所恨。根据蒋寅《金陵生小言》卷三的内容，钱名山之恨是，“读史见小人痛杀清流一也，见道学人排斥天下有才有气之士二也，见迂腐不通人论文法诗法三也。” 迂腐不通人论文法诗法，不知具体指谁。和迂腐之人论诗文，确实是一种折磨。道学者不分古今男女，总有一种想把天下人的行为准则管起来的冲动，是挺讨厌的。假道学更可恨。 清朝文学家张潮的恨比较丰富。《幽梦影》说了十恨：“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我最喜欢张潮的十恨，很烟火气。 张潮又说自己还有五恨：“平生有五恨：一书价太昂，二古人已逝，三香烟多毒，四妻不饮酒，五佛门多戒。”看了忍不住莞尔，不逝怎么叫古人？ 此外，将军段灼有五恨、高僧智顗有六恨，一代霸主努尔哈赤有七恨……不胜枚举。 我也有恨呀。一恨甜品易肥；二恨眼大无神；三恨春光易逝；四恨钱少事多；五恨好色无胆；六恨蜗居价高；七恨书多架少；八恨红颜易老；九恨世事无常；十恨榴莲异味；十一恨烟花易冷；十二恨假少车多……哈哈哈，略思忖，可以说足一百恨。  从空气到泥土，从食材到身材，从雨水到海洋，从案头到床头，从眉头到心头，从指头到笔头……若不寻思，真不知道遗憾竟然无处不在。 谁没有三五七恨呢。 今人之恨更多。 你有啥恨？ （图片均来自网络）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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