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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鲁塘人物\邓小红

 冬天惠铃 2020-12-22

鲁 塘 人 物

邓小红

 羊 二

羊二姓余,羊二是他的真名。

他是六七年的羊。

他没有顺着自己的名字和生肖演绎自己人生的想法,但一不留神,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羊倌。羊二在的地方,微风稍微一扭腰肢,远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羊毛羊屎的气息,还有羊膻味。

羊二不是“羊二代”。他娘智障,他爹买不起羊。在爹看来,羊儿成群是一件光宗耀祖的稀罕事儿,可望不可及。爹唯一能做的事是,带着羊二坐在草坡上,教他数别人家的羊。

爹病逝的时候,羊二才十岁,之后好几年,虽然偶尔有羊儿在爹的坟头吃草,可那都是别人家的羊儿。

爹走后,好心人为十岁的羊二谋了一份放羊的差事,不出差错的话,这差事也许能养活这大脑袋、大眼睛、营养不良的孩子,捎带养活他智障的娘。

羊二仿佛生来通羊性。他能第一时间“贿赂收买”头羊,他能听出哪只羊儿在咳嗽,能看出哪只母羊粗心、晚上睡觉有可能压着小羊……

因为通羊性,羊二喂养的羊儿长得顺风顺水。爹走后,可以说是羊儿把羊二拉扯大,羊二甚至没有感觉到没有爹的日子有多么不容易。他和羊儿玩着玩着,就长大了。托羊的福,他偶尔可以在学堂外面蹭课,娘偶尔可以穿一件新衣服。

十六岁那年,羊二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因为他有了四只完全属于自己的黑色小羊羔。他免费帮另外一家人放了一年羊,包括几只怀孕的母羊,报酬是四只小羊羔。那天,尽管爹的坟头没有嫩草,他却把四只羊羔一起抱上了爹的坟头,在羊羔颤栗的嗲叫声中,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和坟里面的人说说话。

开始那几年,羊二都是在“蹭养”自己的羊儿。他给东家的羊儿戴上绿色的塑料花,给自己的羊儿戴上红色的塑料花。羊儿如云朵一般在眼前移动,他觉得每一只戴花的羊儿都是轻盈快乐的。直到有一次,一个老羊倌告诉他,羊儿都是色盲,羊儿的世界只有黑灰白三种颜色,他遗憾了好久。那些红花绿花的颜色,原来羊儿自己都看不见,他是唯一的观众。

因为要给娘治病,戴红花的羊儿的数量一直没有超过四只。但它们却是羊二的底气,凭着这底气,他在三十四岁那年娶了一个智障流浪女。

两个智障女人一台戏。媳妇进门以后,最遭殃的是羊二家门口的那棵樟树——媳妇站在一边跟树说话,娘站在另一边扇树的耳光;媳妇坐在树上唱山歌,娘在树底下学鸡叫;媳妇给树穿大红褂子,娘用草绳使劲勒树脖子……她们似乎很少有一个烧火一个炒菜的和谐相处,除了戴红花的羊儿回家。

 戴红花的羊儿回家了。媳妇飞快地去打开羊圈门,守在门口,抚摸每一只经过的羊儿。娘把红薯片藏在口袋里捂着,一看见羊二,就飞快地拿出来塞进羊二口袋里。

羊二拥有十只羊的时候,娘生了一场大病,十只羊也没能救回娘的命。娘的陪葬是十朵塑料红花,是媳妇从十只被卖掉的羊儿头上取下来的。

娘走后,羊二的羊儿数量直线增长。几年下来,羊二竟然有六十头羊了。他太惊喜了,掐着指头总结了三点原因:自己是方圆百把里内最好的羊倌;娘在那头被红花的羊膻味熏着,时刻记得保佑他;关键是好心人帮着掖着,好几次送羊羔给他。

羊二六十头羊的羊圈,有点像童话城堡。

羊圈建在和卧室毗邻的两间房子里。木质栅栏,架空层,清洁流动的空气,一级一级向上延伸的木梯,两个羊圈的羊隔着过道遥遥相望,温和有礼地相互注目或慢条斯理地反刍。一面素色的小布旗插在木梯的最顶端,迎风飞舞,布旗上歪歪斜斜写着一个用圆圈圈起来的“余”字——六十只山羊,余羊二太骄傲了,所以效仿民间故事里杨家将的战旗做了一面“羊旗”,羊二自己挂帅。

午后时光,是“余”家的羊儿觅食撒欢的时候,它们从羊圈的木梯上推搡着落到地面上,响应青草的召唤,黑压压奔向某一处山坡,然后三五成群散落在山坡上,在白云下悠闲地吃草。

羊二的羊依然戴红花,清一色的红花。他绕道赶着头戴红花的羊群从爹的坟头前经过的时候,他想起蹭课学来的一个词:壮观。

安 公 子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鲁塘确实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安公子的小男孩,他总是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裤兜里其实也没啥好东西,顶多是几粒蚕豆,几颗小石头。很多时候,裤兜是烂的,安公子不指望他的后来娘细心发现帮他缝补好。他觉得不缝补更好,他可以把手穿过烂口袋,随心所欲躲在里面扮手指鬼脸,或使劲揪自己腿上的肉。

安公子有鼻炎,一条灰旧格子手帕软踏踏地从他肩头耷下来。鼻涕溜出来了,他也懒得抽出手来擦。头一歪,肩膀和脸颊夹紧手帕,鼻子在手帕上斜一字画过去,一次没收拾干净,他可以不厌其烦重复一次两次甚至多次。可能是因为两条鼻涕左右夹击衬托的原因,他的人中穴看起来比一般人长很多。“安伢子蓄白龙,白龙双出洞”,“安伢子,你娘生了手给你干什么的,它们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关在裤兜里像寂闺女样”,“别个的白龙怕五指将军,安伢子的龙只怕帕将军”……别人取笑他,他求之不得,一边迅速扑上去,把鼻涕一字画在在对方的衣服上,一边拖着浓浓的鼻音大笑着说:“我的白龙还怕你!”。安公子七岁那年冬天,他突然失踪了,安公子在鲁塘生活的画面自此戛然而止。

安公子失踪的原因众说纷纭。关于后来娘,在安公子有后来娘之前,他就听了一肚子的悲惨故事。后来娘狠毒,她会偷偷把缝衣服的针扎入小孩子的皮肤,针会循着血管走路,走到心脏那里,小孩就会莫名其妙死掉;后来娘给亲生儿子和继子每人一粒蚕豆种子,说哪个种的蚕豆不成活,就将哪个赶出家门,结果自然是后来娘想要的,因为继子的蚕豆种子是煮熟过的……安公子觉得后来娘虽毒,毕竟和自己没啥关系,因为安公子当时还有亲娘。

安公子有亲娘的日子结束在他四岁那年春天,一年后,他就有了后来娘兰桂花。四岁之前的安公子有多动症,特别是一双手,只要人没睡着,双手就有玩不完的戏法。安公子记得自己玩过一盒火柴,擦亮一根丢一根,那擦亮的火花让他着了魔。玩到最后,他感觉有一根火柴转着连空翻被他弹入了灶湾的茅草堆,随后,他听见柴灶里没有烧透的竹节发出一声巨响,茅草突然浓烟滚滚燃烧起来。父亲不在家,亲娘瘫痪在床,火焰越来越高,安公子吓得在几个屋子穿梭乱窜。等到安公子被闻讯赶回来的父亲一把拎出来的时候,他听见里屋倒塌了,他从此没有了亲娘。

事后,安公子的父亲逼着他交代是哪几根手指玩的火柴,他要给这些闯祸的手指插上竹签。安公子盯着自己的手指思前想后,感觉哪一根手指都不能承受钉竹签之痛,他哪一根手指都不能出卖,只好把双手死死摁在裤兜里,等到父亲不再提竹签子的事时,他的双手已经离不开裤兜的遮掩和保护了。对于亲娘的死,安公子一直以模糊混淆的思维来减轻自己的不安——他擦亮的火柴其实没有弹入茅草堆,是柴灶里的竹节炸裂,导致火星跳出来点燃了茅草堆。这样一混淆,他四岁的小心脏才稍微轻松起来。

安公子开始的时候,对后娘兰桂花相当有敌意,可作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他纵然万般阻挠,力量也是螳臂当车。兰桂花其实远算不上狠毒的后娘,她来安公子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帮他清洗了所有结着鼻涕痂子的衣服,然后用别针别了一条手帕挂在他的肩头。安公子在外插着双手游逛,回家却有热饭菜吃,这颠覆了他对后来娘的偏见。

后娘来的第二年冬天,安公子的父亲病倒了。算八字的厚眼子掐了几下手指,把责任全算在了安公子头上——安公子八字刚,是个推娘搡爷的八字,克娘爷。也有眼子说安公子是出门八字,越远越好。父亲歪在病榻上,恨恨地说,要克就克死,不要克得他半身不遂,要死不活!他托人找来自家的兄弟谋划将安公子送人的事宜。后来娘不能生育,想留安公子,说不妨要安公子改个称谓,改口叫父亲叔叔。在两个人各执己见的时候,安公子突然失踪了,有人说看见他一条单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悠着上了一辆班车。

七岁的安公子自己晃悠着上了一辆班车,这应该可以排除被坏人拐卖,排除后娘使坏引诱他上车,也应该可以排除他父亲把他强制送人,等等因素。他父亲听见他出走的消息,精神大振,病好了一半。他不派人去找安公子,也制止兰桂花去找他,他说,随他去吧,八字载定,他一个出门八字,即使找回来也会再出走。

就这样,安公子失踪事件被他父亲轻描淡写定性为出走。

七岁的安公子读过半年书,他知道自己尊姓大名,也知道自己是鲁塘人氏。如果是出走,终究应该有归来的那一天。就算是被拐卖,长大后的安公子也完全有机会回鲁塘,可安公子貌似黄鹤一去不复返。倒是有一次清明节,有人看见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跪在安公子亲娘的墓前扫墓,扫完墓,他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也没看一眼安公子家的旧房子,就迅速离开了。那个男人,如果是安公子,应该是三十七岁的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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